第1章 皓云凌霄记·国破山河在(卷一)(上)
一、金刚不坏
时值小寒,浓云蔽日,气候愈发阴寒,满地皆是枯槁的草木。
距常山郡西门三四里的一条大道上,两匹金辔玉勒的大红骏马正领着一队兵马缓缓而行。马上乘者,一位是铁甲披挂的武将,一位是圆领袍服的文官。
那武将赤髯如戟,形貌极为彪悍,咧着大嘴抱怨:“父帅大军神勇如斯,在前方杀得那唐军屁滚尿流,却让老子窝在这不毛之地,连丝血沫子都沾不到,当真憋闷!”
那文官笑道:“只怕李大将军到了战场上,也是沾不着丝毫血的。”
武汉悍眉蹙起,怒哼一声:“袁履谦,你这是什么意思,讥讽我不敢上阵杀敌?”
袁履谦道:“李大将军切莫误会,下官是说您天生神力,举世闻名,若是上了战场,那些虾兵蟹将无不丢盔弃甲,望风而靡,您这身战甲蹭亮如新,哪里还沾得上半丝鲜血。”
武将眉头舒展:“见龙卸甲,你是把我比作常山赵子龙了。”
袁履谦笑道:“说来正巧,此地便是常山,若是将军您早生几百年,那便不是见龙卸甲,而是见李卸甲了。”
那武将正是姓李,名钦凑,听了这番恭维,不禁掀髯扬眉,大为受用。
正在这时,面前突然驶来一支车队:最前头是辆宽舆大敞的马车,后面跟着十个酒卒,每个酒卒各推一驾辘车,车斗上放了二十多个大酒坛子,颠簸之下哗然作响。
驾马车的是个戴着斗笠的老车夫,见前方官兵阻道,登时慌了手脚,急忙扯住马缰,扣上车轫,一时马鸣车晃,十分狼狈。
这时车中传出几个娇声嗲气的媚声:“哎哟,哪个挨千刀的,停车也不先提个醒,害得奴家这眉黛也画得偏了。”
“今儿可真倒霉,姐妹们自嫣香坊千辛万苦到了这荒郊野岭,还得遭这番罪!”
“哎呀,卢公子,你也太性急了,往哪儿摸啊。”
一个少年窘迫道:“姑娘……姑娘莫要误会,方才……方才是车马颠摇所致,绝非在下故意。”
车帷掀开,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白衣少年,衣衫不整,满面臊红,右颊上还留有一个鲜红的唇印。他一见袁履谦,犹似见到救星,正要言语,突然瞥见李钦凑那张凶神恶煞的脸,身子一震,怔怔说不出话来。
李钦凑轻佻地问:“小子,这些女人、酒坛送往何处?”少年全无反应。
李钦凑大吼一声:“你聋了吗!”
少年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李钦凑面上顿起疑色。
袁履谦忙道:“哦,李将军,这人是我侄儿,从未见过像将军般如同天神的人物,免不了敬畏。这些美女、醇酒都是下官张罗的,本来命他送往常山郡府,待我与将军前去共谋一醉,不知为何又折了回来。卢逖,你站起来,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卢逖站起身,却不敢直视李钦凑,垂头道:“侄……侄儿正要禀告,车队本已到了西门,可……可颜太守却说,除非有安大人的鱼符,城门决不可夜间开放,以……以防西边敌军偷袭。”
袁履谦怒道:“岂有此理,李将军乃是主公的爱子,拦阻他便如拦阻主公。颜杲卿算什么东西,也敢僭越行事!”
李钦凑不由怒气勃发:“滚他娘的颜杲卿,看老子不活扒了他的皮。”便要策马前冲。
袁履谦忙拦道:“李将军且慢!”
李钦凑吼道:“别拦我,老子早瞧这颜老匹夫不顺眼,若非父帅提防他,也不会让老子蜗居在此。反正这常山郡已是我军囊中之物,我便是杀了颜杲卿,父帅也不会怪我。”
袁履谦道:“将军此言差矣,主上留颜杲卿一条命,乃是要牵制其弟平原太守颜真卿。况且这城门不准夜开,乃是主上亲定的规矩,你若就此闯进城去将他杀了。主上的脾气你也不是不晓得……”
李钦凑虎躯一震,“主上的脾气”五字在脑中反复绕转。
安禄山喜怒无常,因一点小事斩杀身旁亲信时常有之,想到此处,他勒马的缰也松了,握刀的手也软了,口中却尚自硬气:“就此罢手,丧气而回,岂非大失颜面。”
袁履谦道:“这倒未必,原本这醇酒美女也有颜杲卿的一份,现下倒好,他自己不识好歹,这醇酒美女便由你我二人独享。待我们将美酒喝个精光,再命人将空酒坛子在那西门前一堆,明早等那老家伙巡查至此,非活活气死不可。”
李钦凑大喜道:“此计甚好,我们这就调转马头,回土门关去。”
袁履谦道:“再折回去,可得耽搁不少时辰,东边不远处有家规格不小的客舍,主人是我好友,将军若不嫌弃,敢劳玉趾一移。”
李钦凑道:“也好,我俩在颜杲卿眼皮底下喝酒啖肉,纵情声色,气得他七窍生烟,我先瞧瞧,都有什么美女好酒。”说着驱马向马车靠近,那老车夫急忙低下头,将脸埋在斗笠后面。
李钦凑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掀开车帷,车中响起几声尖叫。
李钦凑猥亵地一笑,又向前到了辘车旁,对着酒卒用剑指了指酒坛。
当前一个酒卒是个麻脸的憨汉子,挠挠脑袋,不明所以。另一个身材瘦高的酒卒却手脚利索地将一个酒坛上的红布掀开,登时涌出阵阵醇香。
李钦凑满意地点点头,催促道:“袁履谦,还不前头带路!”
袁履谦笑道:“一直往东便是。”
李钦凑迫不及待道:“那我先去了,你们快快跟上!”扬鞭击马,带着五十多名随从泼剌剌向东疾驰而去。
袁履谦脸色突然一凛,向那老车夫点点头,随即高声道:“李将军,等等下官啊!”策马追去。
卢逖眼见李钦凑驰远,紧绷的脸这才松弛下来,大口地喘着气。
那老车夫忽道:“趁这会儿,大伙摆个柳儿。”拉住卢逖到了路边的芦苇丛,那麻脸酒卒和瘦高酒卒也凑了上来。
瘦高酒卒急道:“臭小子,平日里胆大包天,今日怎么怂成这般。”
卢逖面有惭色:“那……那个人活像庙里的怒目金刚,我……我看他一眼就……”
那麻面酒卒却安慰道:“卢兄弟,那贼将不过长相骇人,空有一身蛮力,咱们身怀武功,还怕对付不了他?待办成大事,俺便将那龟壳拳法教给你。”
卢逖喜道:“当真?”
瘦高酒卒抢话道:“还是学我的八爪鱼功吧。”
麻脸酒卒道:“为啥不学俺的。”
瘦高酒卒道:“可别像你,练什么像什么。”
麻脸酒卒一怔,才反应过来:“呸,你才是乌龟。”
卢逖扑哧一笑,紧张顿消,向那老车夫道:“大舅舅,卢逖险些坏了大事。”
老车夫轻抬斗笠,露出一张须眉皓然、满是皱纹的面庞,一双黑沉的眼眸却熠熠生辉。他拍了拍卢逖的肩头道:“相传秦舞阳十二岁便已杀人,尚且临阵变色,你生性和善,见那枭将,难免慌张。”
卢逖道:“我不做秦舞阳,要做荆轲。”
老车夫笑道:“荆轲刺秦,虽然壮烈,终究失败,咱们今夜却定要杀了李钦凑这贼将以祭万千无辜的大唐百姓!”
这老车夫正是常山郡太守颜杲卿!
此时乃大唐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假诏接皇帝密令入京讨伐杨国忠,自范阳而反,一路引军南下,势如破竹,不足一月,便迫近常山。
颜杲卿从前曾是安禄山下属,因着这层关系,安禄山早将常山视作囊中之物,自是以为颜杲卿定会感恩戴德,竭力回报。可颜杲卿耿耿丹心,岂能为虎作伥。他自知常山郡兵缺马少,远非叛军敌手,不愿做无谓的牺牲,便与长史袁履谦想出了一个阳奉阴违的计策:假意归附安禄山,等待时机倒戈杀贼。
可安禄山老奸巨猾,岂会轻信颜杲卿?他自己率军向长安进发,却命养子李钦凑带领七千人马驻守在土门关。颜杲卿只得做足表面功夫,却暗中传讯于同族堂弟、平原郡太守颜真卿。
颜真卿派遣外甥卢逖前来常山,要颜杲卿与他合力截断安禄山的归路,以缓解叛军向西进兵之势。而要阻断安禄山归路,便需攻下土门关,要攻下土门关,就得拿下李钦凑。
传闻安禄山养同罗、奚、契丹等八千多人,称为“曳落河”壮士,再从当中选出最为骁勇善战者收为养子,李钦凑便是其一。
此人天生神力,攻无不克,却生性嗜血,杀人如麻,而且好色成癖,这一路来不知摧残了多少大唐百姓。
安禄山此番反唐,是奔着称帝去的,不能罔顾民心,李钦凑战力虽强,他也不得不忍痛将这员悍将按在土门关。
而之于颜杲卿,为大唐社稷,他要断了安禄山的左膀右臂;为那些被残害的百姓,他更要除去这个恶贯满盈的魔头。
于是颜杲卿与袁履谦连夜筹划出一个计策:由袁履谦搜罗名酒美女,骗取李钦凑信任,颜杲卿则四处寻找刺杀贼将的志士。
卢逖是颜真卿亲外甥,十三岁那年被家人送往岷山拜师学艺,半个月前下山探亲,被颜真卿委以重任,派来常山相助颜杲卿。
那麻脸憨汉叫何大川,瘦高个叫秦坤,都是冀南太磁派掌门孔灵修的高徒。
孔灵修与颜杲卿素有旧交,一收到颜杲卿的密信,便派了这两名得意弟子前来援手。
另外八名酒卒,则是从常山兵勇中精挑细选出来的。
一切已准备妥当,李钦凑的首级,今夜志在必得!
念及此处,颜杲卿脸上满是坚毅之色。
这时只听一名歌伎在车中叫道:“卢公子,撒个尿怎么要这么久啊?”
卢逖道:“这便来啦。”
四人一同走回,卢逖轻巧一跃,便上了马车。
颜杲卿刚爬上马车,忽见远处有个黑影晃了晃,定睛再看,却什么也见不着,不禁心中自嘲:一遇大事便心神恍惚,颜杲卿,你可真是老了。
当下,他驾驶马车向东而去,何大川和秦坤率兵勇们推起辘车飞快地跟在后头,每辆辘车底下,都藏有锋利的兵刃。
颜杲卿驾车在前,听得那些歌伎在身后叽叽喳喳起来:“那将军长得真骇人,满脸胡子像钢针一样,扎到人身上,可要痛死啦!上次也是个大胡子刺史,扎得我好难受!”
“扎胡子算得了什么,我见那将军像个活煞神,就怕姐妹们唱曲稍走了调,他会不会拔剑杀人啊?”
“你们多想什么,甭管唱得好不好,使出浑身劲儿逗他们开心就是,一百两的银子就到手了,卢公子,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
“卢公子倒不像个官家子弟,看他的青涩模样,一看就是个童男子。姐姐们做个顺水人情,教你一套为官入仕的风情十八式,保你将来平步青云,武达将帅,文至宰相。”车内登时群起嘻笑。
颜杲卿听着她们浪荡的笑声,却是心头苦涩:唉,官场腐败,不论文武,尽皆流连于莺啼燕叱之所。如此朝纲腐败,才会给那反贼可乘之机。安禄山自范阳起兵以来,沿途的文臣武将惊慌失措,开城迎叛军有之;弃城逃窜,自谋生安有之;坐以待毙,被叛军擒杀有之,以致安军势如破竹,大唐天下危如累卵。
他一路驾车一路嗟叹,不知不觉,一座红墙碧瓦的大宅跃然入目,门前两盏大锦灯笼辉映如月。
他勒停马车,深吸一口气道:“到了。”
卢逖纵身而出,如脱牢笼,躬身道:“请几位姑娘携上琵琶琴瑟,这便下车吧。今日事成,另有重谢。”
四歌伎不知“事成”之底细,欣然答应,搔首弄姿地下得车来。
卢逖先将四女迎入后堂。何大川、秦坤他们从辘车底下抽出兵刃,贴肉藏好,将酒坛搬入。
颜杲卿走进宅子,远远见到李钦凑大马金刀地坐在大堂首座,两名副将打横,袁履谦在下首作陪,其余五十多名叛兵则被安排在堂外敞厅。
颜杲卿将其中十七坛分发于叛兵,抱着另十坛走进大堂。
李钦凑不住催促:“快上酒!乌龟爬得都比你们快!”
颜杲卿赶忙将十坛酒放在李钦凑面前,然后退到角落里一座半人多高的大铜鼎旁,假装箕踞小憩,双目却片刻不离李钦凑。
李钦凑瞥了眼这十酒坛,颇为不悦:“袁履谦,你也忒小气,就这十坛子酒,还不够老子一人喝的。”
袁履谦笑道:“喝酒尽兴,自在量多为妙;品酒尽兴,乐趣则在佳酿沾唇,醇饮润喉的无穷回味。堂外那十七坛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高粱烈酒,便是统统相加也及不上将军面前这十中任一。”
李钦凑半信半疑道:“是么?”抱起一酒坛便要鲸吞。
袁履谦忙拦道:“将军莫急,正所谓齿间双进,饶舌三匝,丝丝入喉,绵绵流肠,才算品一回酒。若给这一整坛酒搅乱了口味,便尝不出其余美酒的好处了。”
李钦凑好奇道:“这些酒还有不同?”
袁履谦道:“酒有‘腐肠贼’之恶名,又有‘忘忧物’、‘钓诗钩’、‘销魂药’、‘扫愁帚’之雅称;论其味道,则有醇烈、甘辛、浓淡、清浊之分,而其原料不同,酿造不同,储藏不同,又衍生出滋味无数。好比将军手中这坛,乃是荥阳的土窟春,以冰窟泉水所酿,味主香醇,饮者入口初涩,逐渐诸味纷呈,回肠荡气。”说着给李钦凑倒了半樽。
李钦凑一饮而尽,咂咂嘴道:“不够劲。”
袁履谦又将其余几坛酒逐一掀开:“这坛则是郢州富水,封存时只取其醪槽十分之一底,埋于花圃中,吸取瑶花琪草之馥郁香气雨露积集而成,是以其香花酒难辨,令饮者如身临百花丛中,终有神游太虚、置身极乐之感;这坛是乌程若下酒,清淡似水,后劲却猛若叠潮;这坛剑南烧春,酒如其名,入喉如剑割火烧,奇辣无比,非常人能饮;还有这坛是河东的乾和葡萄酒,酿制之法为波斯传入,味极独特……”
李钦凑生性粗鄙,哪懂得这么多的讲究,只听得眉头直皱。
另一边卢逖坐到了颜杲卿身旁,低声道:“大舅舅,歌伎们一会儿便上场了。”
颜杲卿点点头:“只盼美色当前,能叫李钦凑多喝几樽,便是她们功劳一件了。”
说话间,一展绣着百鸟朝凤图的大屏风缓缓移到大堂正中,只听屏风后“铮铮”响了两声琵琶,四位女子细声唱道:“请君莫贪樽中酒,听唱新翻《杨柳枝》。”正是那些歌伎姗姗出场。
她们往日中以陪酒为主,演奏为次,唱曲虽非精湛绝伦,也算悦耳动听。可这之于李钦凑,却又是对牛弹琴。
他灌下大口黄汤,一脚踢翻屏风,抱出那名弹琵琶的歌伎来。
那歌伎佯装满面羞红,娇娇莺莺道:“将爷,心急什么,那《春莺传》、《乌夜啼》,还有《回波乐》都还没唱呢!”
李钦凑大笑道:“什么乱七八糟的,陪大爷跳胡旋舞。”说完抱着那歌伎打圈。
相传安禄山极擅胡旋舞,其重三百多斤,也能旋转如飞。
李钦凑身材健硕,更是转得像陀螺一样。两名副将和厅中士兵连声叫好,纷纷酣饮。
余下三名歌伎顺水推舟换了几首时下流行的浪秽调子,来席上作陪。
所有酒里都是掺了药的,没过多久,众叛兵就相继醉倒,横七竖八躺满了整个大厅。两个副将和四个歌伎也已不支。袁履谦则装醉伏倒,李钦凑一边大声嘲笑众人酒量差劲,一边继续鲸吞牛饮。
颜杲卿瞧得心惊:这李钦凑一人喝完了三大坛掺了迷药的烈酒,面色不改,与饮水无异,这……这还是人吗?他心神一乱,啪啦一声,头上斗笠掉落在地。
李钦凑猛地吼了一声,向着颜杲卿大步流星而来。颜杲卿大惊失色,以为暴露,何大川和秦坤也险些要站起来迎敌。
却见李钦凑走到了那只三足两耳的巨鼎前,双臂一环,将其举起,反身回到了大堂正中。颜杲卿这才松了口气,睁眼看那李钦凑要做什么,又是骇然一惊!
——只听李钦凑哈哈笑道:“用这个喝才够劲!”将剩余六坛酒尽数倒入了大鼎,举起鼎来,往嘴中哗啦啦地灌去。
这大鼎有四百多斤重,加上酒足有五百斤,这李钦凑竟毫不费力地举在半空,何大川和秦坤不禁相顾愕然。
眼见半鼎酒又进了李钦凑腹中,他却仍是不见醉意,颜杲卿暗自焦急,不知何时才能下手。
李钦凑放下兀自半满的大鼎,又笑道:“爽快,喝也喝够了,跳也跳够了,来来来,陪老子洗澡。”说完扯掉自己的战甲,露出一身赤彤彤的肌肉,又伸手拉过一名醉倒的歌伎,“哧”的一声撕光她的衣裳,抱着她跳进了大鼎中,竟要在酒水中行那淫邪之事。
颜杲卿见他护甲已脱,全无防备,不能再等片刻,猛地站起身来。
登时有两条身影,如离弦之箭,从他背后飞纵而出,手握长刀,直取李钦凑后颈,正是何大川和秦坤。
两人行动极迅,李钦凑背对他们全无察觉,眼见刀锋入肉,便可将他的头颅斩下,两人突觉手中一滞,刀刃斩在李钦凑的后颈上如触铁壁,半寸都嵌入不得。
何大川和秦坤脸色剧变,实不相信眼前所见!
却见一个铁塔般的身子从铜鼎中缓缓立了起来,热辣的酒水自他虬结起伏的肌肉上倾泻而下,嘴中发出霹雳般的咆哮:“狗娘养的,你们算计老子!”
吼叫声中,李钦凑一把扯过那裸身歌伎,向何大川和秦坤掷来。两人伸臂一挡,砰的一声被撞飞数丈,背脊着地,头晕目眩,转头瞧那歌伎,可怜她已筋折骨断而亡。
颜杲卿一声喝令,另外八名兵勇纷纷抢上,围住了铜鼎。
卢逖也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剑,护住颜杲卿。
李钦凑斜睨颜杲卿,牙中迸出几个字:“颜老匹夫!”
颜杲卿昂首道:“李钦凑,你的日子到头了!”
李钦凑哈哈笑道:“如此也好,杀光你们,向父帅邀功!”
两名兵勇齐挥斧头,向李钦凑胸脯砍去。李钦凑从铜鼎中跃出,不避不挡,反而挺胸迎上去,双斧砍到胸口,哧的一声,只留下一道印子。
李钦凑冷哼一声:“就这点力气吗?”
两兵勇挥斧再砍,斧头立时卷刃。李钦凑狂笑一声,挥拳击在两人脑顶,两人登时头骨破裂而亡。
另两个兵勇手持短枪,刺向李钦凑腰际,枪尖锐利至极,插进腰肌寸许,溅出几滴鲜血,便再也不能深入。
李钦凑嗤笑道:“蚍蜉之力,也敢撼树?我来帮你。”抓住枪杆,往自己腰眼上送去,噼啪两声,枪杆从中折断,两个兵勇虎口崩裂。
李钦凑以迅雷之势踏鼎跃起,由上而下重重压落,生生踏死了这两人。
顷刻之间,李钦凑已连杀四人,所有人都已看得清清楚楚——李钦凑这副躯体刀剑难伤,仿佛不坏金刚,究竟是人还是魔?余下四名兵勇脸上满是恐惧之色,脚步不由自主地后移,李钦凑面色狰狞,杀气腾腾地逼近。
卢逖心中着实害怕,随即想到:卢逖、卢逖,不能再做秦舞阳了!咬紧牙关,往前走了一步。
突听秦坤喊道:“羯狗,冲这儿来。”
李钦凑是异族人,最恨羯奴羯狗之称,闻言怒不可遏,随手抓起身旁铜鼎,向他砸去。秦坤向何大川望了一眼,师兄弟二人默契顿生:何大川扎住马步,双掌去抵铜鼎,秦坤往前伏倒,贴地滑出,先后从何大川双腿下与铜鼎下滑过,伸手去缠李钦凑的双脚。
这一下奇袭,料定那李钦凑猝不及防。却听何大川一声低号,铜鼎猛地下坠,眼见要将秦坤砸成肉饼,饶是秦坤应变极迅,左手一撑,身子向右滚了三滚,堪堪避过重鼎压身之厄。
秦坤滚出后立时站起,才见何大川抵不住那铜鼎之力,已被震出一丈多远,脸皮涨成紫红色,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另一边李钦凑单手抓住鼎耳,又狠狠向他掷去。
秦坤不假思索,纵身一扑,抱着何大川跃开,轰的一声,铜鼎飞落在地,砸出一个大坑。
便在这时,突听一人喊道:“两位兄弟,快快让开!”两人听出是袁履谦之声,随即往旁侧一让。
只见一件闪烁之物划过半空,击向李钦凑。李钦凑一拳打去,那物什化作点点火光撒向他全身,猛然地面上火光蹿起,将李钦凑包裹在熊熊烈火当中。
颜杲卿大喜道:“履谦,还是你智慧过人!”
原来袁履谦本装醉在旁,见李钦凑刀剑不侵,正是焦急,突见铜鼎打翻后烈酒淌了一地,而方才李钦凑浸入铜鼎,全身早已沾满了酒水,急中生智,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擦亮后掷出,火遇着烈酒,立时燃起,刹那间便席卷了李钦凑的全身。
眼见李钦凑被烈火吞没,大伙这才松了口气,眼见火势蔓延,急忙退出大堂。何大川、秦坤和卢逖将那三名醉倒的歌伎抱了出来。
诸人站在院中远观火焰,袁履谦却叹了口气:“可惜这一烧,脸都烧没了,便没法拿他的首级去威慑叛军余孽了。”
颜杲卿道:“这贼将刀枪不入,匪夷所思,能杀死已是神灵保佑,还奢求什么?”
秦坤却忽然眉头大皱:“不对,此人被烈焰灼烧,怎听不见半句叫喊?”
众人脸色皆是一变,只听得一阵毛骨悚然的笑声从火焰中传了出来:“能杀我李钦凑的人,只怕还没出世!”
磔磔笑声之中,一个人影从熊熊烈火中缓缓走了出来——他周身赤裸,头发、眉毛、虬髯、胸毛全都烧没了,肌肤赤光发亮,犹如涂了一层红油,皮肉却全然无损,这番模样,比之从前更加丑恶,更加可怕。
所有人都瞠目心骇,难以置信。
李钦凑瞪视众人,突然迈开粗腿,自火焰中狂奔而来,站在最前处的卢逖呆若木鸡,手中短剑“哐啷”一声落在地上。
李钦凑奔到近前,抡起拳头便要往卢逖头顶击落,千钧一发之际,一人嗖地蹿上李钦凑后背,用自己的手脚将他手脚缠住,另一人连挥数拳,捶击在李钦凑面门上。
李钦凑被打得头晕眼花,定睛一看,发怒道:“你们两个兔崽子,又来讨死!”
两人正是秦坤与何大川。方才李钦凑以蛮力挥击铜鼎,两人无法近身,施展不出平生绝技,此刻终给他们寻着机会,自然要倾尽所学。
秦坤大喊:“师兄,我将他缠死,你快打他周身要害,偏不信这人没有罩门可破!”双足双臂犹如皮索一般紧紧收拢,无论李钦凑如何旋转抖甩,都无法将其挣脱。
秦坤这功夫名为八爪鱼功,乃是顶级的缠身功夫,其厉害之处,不仅在于如皮索般灵活柔韧的四肢,更重要的是丹田中一股内陷的真气,使腹肌凹缩,犹如八爪鱼的吸盘,将敌人的背脊牢牢吸附住,不死不松。
何大川大喝一声,双拳快捷无伦,开始由上至下地击打李钦凑的太阳穴、人中、下颚、喉结……
他的握拳不同寻常,乃是将大拇指藏在掌心,另外四指置于外端,犹如龟首缩入壳内,因此叫做龟壳拳法,拳法凌厉,嘞嘞生风。
李钦凑身具异能,却不会武功,加之手脚被秦坤紧紧缚住,无法抵御反抗,要害处被何大川狠狠击打,虽无致命之忧,却也疼得哇哇大叫。
何大川的龟壳拳从他喉结打到心窝,又从心窝打至肋骨,眼见着拳头就要打到小腹,李钦凑脸上掠过一丝惶恐,猛地一弯腰,用光秃秃的脑顶接住何大川的拳头,反将他顶开三尺,随即疾步倒退,向院子东面的夯土墙撞了过去。
“砰”的一声巨响,烟尘扬天,鲜血四溅,大伙定睛再看,只见那夯土墙破出了一个大洞,秦坤血淋淋地躺在洞口,眼见是不活了,李钦凑却已不见踪影。原来他竟是将秦坤当作人肉大锤,生生砸出了一条活路。
颜杲卿和袁履谦眼望秦坤,泪水从眼眶中涌出。何大川见师弟惨死,“啊”的一声从洞口中追了出去。
卢逖与秦坤相识虽短,但性子投契,早已是亦师亦友的关系,方才危在旦夕,更是全靠秦坤相助才能活命,见他战死,不禁目龇欲裂,热血沸腾,霎时将心中恐惧冲没了,握紧短剑,从洞口飞奔而出。
李钦凑破洞而出,奔入宅院东首的一片树林!
只见几棵槐树旁停着那架送来歌伎的马车和十辆运酒的辘车,车前的白马正低头吃草,不禁怒道:“你这畜生也是一起来害我的!”狂奔过去,一掌将那白马打翻在地,脑浆迸射而亡。
便在这时,他只觉脑后阵阵疾风,拳劲如雨点般落在自己背脊上,回头一瞧,正是那满脸麻子的憨汉子追来了。
何大川双目犹如要喷出火来,怒喝道:“还我师弟命来。”
他牢记着秦坤的话,发疯似的向李钦凑身上要害挥拳。
李钦凑用铁躯硬抗,双臂扫出,好像钢鞭甩出,双腿踢出,犹如铁锤打出。
何大川明明可以使出轻身功夫避开,但他为能击中李钦凑要害,竟不闪不避,用身体生生扛下,过不得多时,身上伤痕累累,血迹纵横。
李钦凑虽不将何大川放在眼中,但见他如此拼命,心下也有些骇然,便是这一个恍惚,何大川冲破他左首一个空隙,龟壳拳直向他小腹打来。
李钦凑大惊失色,往地上一趴,堪堪避过。何大川与李钦凑肉搏时,从来只见他凶蛮地横冲直撞,从未用如此狼狈的身法躲避,不禁一愣。
突在这时,李钦凑猛地跃起,左手抓住何大川的左肩,右手扯住他的左臂,用力一扯,竟将他整条左臂生生扯了下来。
何大川狂叫一声倒地,断臂处鲜血狂喷,李钦凑抬起大脚,对准了何大川的脸,便要使劲踏下,突然一个白影闪出,将何大川拖后了几尺。
李钦凑定睛看去,只见一个白衣少年,泪水涟涟,手握一柄短剑,正是卢逖。
卢逖怒视李钦凑道:“何大哥你撑住,我来给秦大哥报仇!”撒腿向李钦凑奔来。
李钦凑冷笑一声:“乳臭未干的小子,看我捏爆了你的脑袋。”迎了上去。
卢逖奔到眼前,突然腾空跃起,如一头大鹤,从李钦凑头顶翻过,剑尖从他头顶划了过去。
这招式巧妙至极,若是常人,这头皮已经给划开了。可李钦凑挠挠头,浑然无事,转身来抓卢逖。卢逖纵身一跃,跳入那些辘车当中,一会儿跳进这个车斗,一会儿跳进那个车斗。李钦凑如狼突豕窜,怎么都抓他不得,气得哇哇大叫。
卢逖跳跃之际,不时刺出短剑攻向李钦凑要害,李钦凑大多时候并不闪避,唯独短剑刺向小腹时,便会立即躲开。
躺在地上的何大川看得清清楚楚,回想起自己两次使出龟壳拳击打李钦凑的小腹时,他总是面露慌色,登时恍然大悟,忍痛大喊:“卢逖,罩门在他小腹!”
此言一出,李钦凑果然脸色大变。卢逖孤注一掷,便寻机刺他小腹。
李钦凑又急又怒,狂态尽显,拳脚击出,有裂石崩山之力,噼啪噼啪,将那些辘车一辆辆打得粉碎,口中骂道:“臭小子,看你怎么躲!”可待他将十辆辘车全部击碎,定睛再看,却没了那白衣少年的身影。
李钦凑面露诧异,扫目四顾,只见到那架马车,车窗上的帘子正微微摆动,哼了一声道:“看你往哪儿躲!”狂奔而去,伸出两臂将车厢环住,用力一箍,车厢内凹,竟要将卢逖夹成肉饼!
突然间,只见那马尸旁一个白影倏地蹿起,剑光霍霍,直指李钦凑小腹。
原来卢逖并未藏入马车,而是躺在那马尸旁。他一袭白衣与白马毛色相同,李钦凑一眼望去,竟未发现,此刻突见他袭向自己小腹,骇然大惊,急忙伸手护住下腹。谁知卢逖这是个虚招,剑尖突然上撩,变纵为横,从李钦凑双眼划过。
双眼是人体最薄弱之处,纵然李钦凑身躯如铜墙铁壁,眼睛却怎么受得了如此锋利之刃。只听得李钦凑一声惨叫,捂住了双眼,鲜血从指缝中汩汩流下。
何大川正强忍剧痛,见卢逖划破李钦凑双眼,大喜道:“好!”身后脚步声阵阵,却是颜杲卿和袁履谦他们赶了过来。
可颜杲卿来到的第一句话却大叫:“不好!”
原来李钦凑狂痛之下,双臂揽出,抓住了卢逖。卢逖如被铁箍套住,完全动弹不得。
李钦凑一手箍住卢逖的脖子,一手抓住他的双脚,高举过顶,双臂用力往外拉扯!
眼看着卢逖就要被生生扯成两段,颜杲卿他们要相救也已不及,突见旁边一棵大槐树后跳出一个瘦小身影,就地一滚,恰好滚到李钦凑脚下,右手握着一件铮铮发亮之物,向李钦凑小腹刺去。
“扑哧”一声,那物什准确无比地刺进了李钦凑的肚脐眼。
李钦凑“啊”的一声狂叫,将卢逖扔了出去,伸足一踹,将那瘦小身影踹出老远。他如濒死的野兽般吼叫着,身上各处穴道竟有热气冒出,犹如蒸笼。
卢逖落地后便站起,大口喘着粗气,脸上尽是侥幸之色。
旁人只觉触目惊心,颜杲卿猛一挥手,余下的四名兵勇手握长矛,向李钦凑刺入。此刻的李钦凑异能全无,四柄长矛都刺了个对穿。李钦凑摇摇晃晃一阵,终于砰然而倒。
可所有人都不敢动弹,死死盯着李钦凑,生怕这魔鬼有不死之身,会突然跃起噬人。等了许久全无反应,才知他是真死透了。
此刻夜已深,月色也不甚明朗,但宅院火光冲天,将四周照耀得如同白昼,火光映在众人脸上,殊无欢喜之色,每人都觉得这一战惨烈至极,虽最终杀了李钦凑,付出的代价未免过大。
袁履谦赶紧去查看何大川的伤势,却见何大川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道:“阿坤,师兄给你报仇啦。”
颜杲卿捡起卢逖掉落的短剑,走到李钦凑身边,一剑斩下了他的头颅,提在手中。
他这才发现,刺入李钦凑肚脐的竟是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箭头,伸手拔出,只见箭头的尖端磨得十分尖锐。
颜杲卿正觉诧异,身后卢逖叫道:“他是个男孩儿!”
扭首看去,远处卢逖抱着一个人,正是方才刺死李钦凑的那个瘦小身影。
他急忙快过去,只见卢逖怀中的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垢面蓬发,鹑衣敝屣,腰间别着一支弹弓,活脱脱一个乞儿打扮,唯独一双皓目炯炯发亮。
男孩的左臂软趴趴地垂在地上,似乎已经折断,但他紧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颜杲卿蹲下来柔声问道:“孩子,你还好么?”
男孩反问道:“他……他死了吗?”
颜杲卿提起李钦凑的首级道:“死啦,已经下了十八层地狱!”
男孩仇视着李钦凑的脸,突然间号啕大哭,晕了过去。
卢逖着急道:“小兄弟,你撑住,撑住!”他方才险些死在李钦凑手中,全靠这男孩搭救,见他昏迷不醒,忍不住也流下泪来。
便在这时,远方响起一阵马蹄声,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马上一个中年人喊道:“颜太守、袁长史,这怎么着起火来了,贼将毙命了吗!”
袁履谦道:“安石,你来得正好,快将何兄弟带回郡府,找大夫医治。”
来人乃是藁城尉崔安石,也参与了刺杀李钦凑的筹划。他奉颜杲卿之命,带五百人马守在西门,突见此处火光冲天,当即率人马赶到。
崔安石驰到近处,见到李钦凑的尸首,便知魁首遭诛,连说了几句“感谢菩萨”,忙将何大川扶上自己所乘的马背。
颜杲卿将那男孩也抱了过来,扶上另一匹马,让卢逖也一同乘上。
他对崔安石道:“没这孩子,李钦凑死不了,定要救活他!”
崔安石见这男孩瘦骨嶙峋,似无缚鸡之力,如何杀得了李钦凑那样的猛将,不禁满腹疑窦,却不敢多问,当即与卢逖策马疾驰,往常山郡府方向赶回。
颜杲卿却还不能松气——李钦凑虽然已死,尚有七千人马驻扎在土门关,当即提了李钦凑首级,与袁履谦率领五百人马,赶往土门关。
李钦凑残部一见主将首级,果然齐丧斗志,大都缴械投降,其余负顽抵抗的,被尽数歼灭,投尸于滹沱河中。
待颜杲卿与袁履谦赶回常山郡府,已是黎明时分,刚踏入府中,崔安石便来禀报,说何大川气血大损,堪堪保住了性命,可要想恢复从前武功,已绝无可能。
颜杲卿深深叹了口气,又问起那男孩。
崔安石说那男孩手臂上的伤本无大碍,但大夫诊出他长期不得饱腹,身体异常羸弱,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颜杲卿脸上露出忧色,肚里一团疑惑也越来越深,实在猜不透这男孩究竟是何来历,他与李钦凑究竟有何怨仇?看他不过垂髫之龄,为何能毫无惧色,手刃悍将?秦坤和何大川都是武功好手,到头来一死一废,还杀不了李钦凑,这男孩不过手持一个锈箭镞,却为何能一击即中,破了李钦凑的罩门?
颜苍恒只觉这男孩背后,必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当即与袁、崔二人来到卢逖房中,见那男孩兀自沉睡,卢逖端着一盆温水,正给他擦拭身体。
此刻男孩面上尘垢尽除,现出一张骨棱分明、眉目秀扬的容貌,可双手双脚上淤青红肿,伤痕斑驳,不知经受了多少苦难。
卢逖见到颜杲卿他们,忙起身道:“大舅舅,你们来啦。”
颜杲卿点点头,坐到床旁道:“他如何了?”
卢逖难过道:“还没醒,方才一直听他迷迷糊糊地喊着爹和娘。”
颜杲卿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
这时只听门外一人道:“我……我这儿有粒丹药,快……快给孩子服下。”
大伙儿扭头看去,只见何大川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他全身涂满膏药,左边袖子空荡荡的,曾经健步如飞的汉子,如今走起路来都十分吃力。袁履谦和崔安石忙过去将他扶住。
袁履谦道:“何兄弟,你大伤未愈,怎么不在房中休息,这不是你们太磁派的疗伤圣药么,为何不留给自己……”
何大川虚弱道:“若不……不是他,李钦凑如何伏诛,俺……俺师弟如何能在九泉下瞑目,不……不必多说,快给他服下!”
袁履谦拗不过他,只得拿了丹药,和水给那男孩吞服了下去。
过不得多时,男孩咳嗽一声,意识似已复苏,众人脸上都现出喜色。
这时府里的管家嬷嬷又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鸡笋蘑菇汤,对颜杲卿道:“芸儿夜里醒过一次,吵着要见您,奴婢哄着睡着了。”
颜杲卿点点头,接过汤碗,给男孩一勺勺地喂下。
男孩脸上有了气血,渐渐睁大了眼睛,看着四周的人,显得十分害怕。
颜杲卿握住他的手道:“孩子,莫怕。”
男孩虚弱地问:“这……这是哪儿?”
袁履谦道:“这是常山郡的太守府,你眼前这位正是常山太守。”
男孩惊讶道:“你……你是颜杲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