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皓云凌霄记·国破山河在(卷一)(下)
袁履谦遥指远方道:“太守,看!”颜杲卿定睛而视,只见极远处似有一列人马,约有百人,面朝城门,端立不动。
崔安石皱眉道:“是叛军?”
颜杲卿道:“安贼正攻陕县,怎能如此迅速回师?此中必有蹊跷,大伙莫慌,听我号令!”挥手下令,立时有一百名弓弩手伏在城垛处严阵以待。
颜杲卿深吸一口气,放声道:“来者何人!”
城门前一片空旷,声音远远地传了过去。对方并无回应,突然有五匹马从队列中脱出,向城门疾驰而来,卷起滚滚烟尘,宛如狂飙。
颜芸因个子小,踮起脚也瞧不清城楼外的景况,忙扯扯颜苍恒的袖子:“喂,什么好玩的,我也要瞧。”
颜苍恒费力将他抱起,颜芸瞪大眼睛瞧去:“哇,好大一团会走的雾啊!”
所有人大气也不敢出,只盯着那五匹马,弓弩手的掌心已微微沁出冷汗。
渐渐五马驰近,在距城门十多丈处停了下来。大伙儿方才瞧清,五匹马只有四位乘者,清一色的胡服马靴,身后背负长剑,脸上戴着银灰色的面罩,只露出四双寒森森的眼睛。余下那匹马背上驮着一个麻袋,袋身不住蠕动。
城墙上的弓弩手立即拉弓搭弩,对准了四名剑士。那四人均未着铠甲,虽已在射程之内,目光中却毫无惧色。
颜苍恒仔细凝视,只见最左那人眯着眼睛,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第二人瞪圆了眼睛,好像一对铜铃;第三人目光阴鸷,神似鹰隼;最右者眼尾下垂,却是俗称的耷拉眼。
“铜铃眼”直视着颜杲卿,张口便出言不逊:“你这老头子便是颜杲卿?”
旁人皆现怒气,颜杲卿面色不改:“几位是谁,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鹰眼”却笑道:“那李钦凑可是我军第一猛将,颜太守竟能杀了他,当真神通广大。”
颜杲卿和袁履谦一凛,心想这四人果然是安禄山一伙,只不过为何要戴着面具。
袁履谦有心震慑来敌,朗声道:“对付区区一个李钦凑,何难之有,将他杀死的,不过是我们颜太守十三岁的义子。”说着看向了颜苍恒。
四名剑士的目光直射颜苍恒,全然不信。那“眯眼”本是昏昏欲睡之态,这时却冷哼一声:“这胎毛都没褪尽的小毛孩能杀了李钦凑,笑掉我的大牙!”
颜苍恒道:“那恶人害我家破人亡,我杀了他为爹娘报仇,骗你是小狗。”他面容淳朴,言语耿耿,四人互看一眼,由不信转为半信半疑。
颜芸并不知李钦凑是谁,但听旁人的口气,似乎是个极厉害的人物,而眼前这个大不了自己几岁的“五叔”,竟然能杀了那个厉害人物,不由甚是惊讶,仰望他的眼神也多了一分崇敬。
“鹰眼”突然阴恻恻一笑:“颜杲卿,难道你是知道自己的亲儿子死绝了,所以才收了一个义子吗?”
颜杲卿身子一震,颤声道:“我……我那三个孩儿如何了?”
“耷拉眼”道:“你杀了主公的义子,难道主公不该投桃报李,加倍偿还?”
颜杲卿心头如遭重锤,摇摇欲坠。
却听“鹰眼”一阵狂笑:“颜太守,莫急,主公大发慈悲,还给你颜家留了一条血脉。”扬动马鞭,将后面那匹马背上的麻袋生生拽到半空。
“铜铃眼”、“眯眼”和“耷拉眼”同时拔剑出鞘,齐刷刷地挥出一剑,又同时收剑入鞘。
四剑士的手脚实在太快,众人尚未看清,只听“哧、哧、哧”三声,那只麻袋在半空中裂成了四截,从中摔出一个满身是血的活人。
颜杲卿定睛凝视,一颗心简直要从胸腔里迸出来,失声叫道:“季明!”
二、浴血守城
那人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只有十六七岁,面容清秀,肤色惨白,身上伤痕如鳞,虚弱地喊了一声:“父亲。”
颜芸伏在城垛大喊:“四叔,四叔!”颜苍恒这才知道,此人是颜杲卿最小的儿子颜季明,按理自己当叫一声四哥。
却见颜季明抹了抹脸上的血污,挤出一丝笑容:“芸儿乖,四叔涂花了脸要唱戏呢。”
颜杲卿含泪道:“季明,你两个哥哥呢?”
颜季明悲怆道:“我和两个哥哥到了安贼军中,早想多杀几个叛贼,只怕坏了爹爹的大事,才忍着没动手,等到爹爹倒戈的消息传来,我们已有了拼死之心,可惜只杀了两个卫兵,便给贼人擒住,两个哥哥已……已被腰斩了,嫂嫂和侄儿也都……”说完呜呜地哭了起来。
颜杲卿捂住胸口,强抑泪水。他虽早料到如此,但总存着一丝侥幸,设想三个儿子能从安禄山军中逃脱,可如今这一丝希望也要被碾碎了,转念又想:安禄山既杀了坚明和斐明,为何还留着季明?
“鹰眼”又笑道:“颜季明,还不赶紧劝劝你这个顽固不化的父亲!”
颜季明唯唯诺诺地道:“是是是。”颜杲卿身子一震,不敢相信!
这小儿子向来文弱,甚至有些胆小,平日里连杀鸡都不敢,难道是见到兄长惨死,又熬不过酷刑,便丧志弃节,屈服从贼?
却见颜季明望向颜苍恒:“兄弟,你是爹爹新收的义子?”
颜苍恒点点头叫了声:“四哥。”
颜季明目中蓄泪道:“颜季明恐怕是不能再孝敬他老人家了,请你替我行此未尽之孝。”颜苍恒不知所措,只得看向颜杲卿。
颜杲卿却以为颜季明说的是日后各为其主,父子之情从此一笔勾销,不禁又气又急,身躯剧颤。
“铜铃眼”骂道:“怎么如此多废话,快说正事。”
颜季明这才将目光移向颜杲卿,父子俩四目交投,都是一怔。
颜季明脸上并无愧色,反而抬高了声音:“父亲,如今河北各郡都响应您,主公十分恼怒,已派出史思明与蔡希德两位大将,各率一万人马,分别自平卢和怀州来夹击常山,不日便至。常山城中兵缺粮少,大概是抵抗不了的,您还是识时务吧。”
颜杲卿怒不可遏,抢过一把弩箭,对准了自己的儿子,袁履谦和崔安石一同拦道:“太守,不可!”
颜季明无惧道:“父亲,枉你饱读诗书,怎么不明白以卵击石,螳臂当车的道理?吾军兵马齐整,共有步兵一万二、骑兵六千、辎重兵两千,步兵之中,又有陌刀兵四千、弓弩手四千、长矛兵两千、刀盾手两千,此外还有云梯车、冲城车和车弩等攻城利器。常山郡有什么,三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和两个乳臭未干的娃娃吗?”四名剑士齐声大笑。
颜杲卿只气得浑身发抖,可要他亲手射杀自己的孩儿,却是如何也下不去手。
颜苍恒听颜季明如此言语,也有些气愤,却听颜芸歪着脑袋道:“四叔这是在唱什么戏呀?”颜苍恒一愕,凝视颜季明的眼睛,只见他嘴上大逆不道,目光却炯朗有光,饱含深情。
“鹰眼”又道:“颜杲卿,奉主公口谕,只要你打开城门,俯首称臣,从前之事便一笔勾销,你仍做你的常山太守,将来主公成就大业,你也算是开国功勋。”
颜杲卿呸的一声,又听颜季明道:“来攻常山的最精锐之师,乃是安禄山招降的同罗、奚、契丹、室韦等蛮族骑兵,凶悍异常,但他们长于近战肉搏,并不善于攻城夺关。”
四名剑士听着不对劲,“铜铃眼”厉声道:“你胡说些什么!”
颜季明嘴中不停:“若能做好防御工事,拼死守住城楼,拖延时日以待援兵到来,便可一解常山之围。哈哈,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颜杲卿登时一愕,颜季明念诵的乃是曹植的《白马篇》,这几句说的是一位边塞游侠为赴国难,奋不顾身,视死如归之心,回想到儿子先前说的话,霎时恍然大悟:季明假意劝降,实则是要告诉我敌军详实,要我知己知彼,早做应对。
想到先前误解了亲儿,颜杲卿老泪纵横。颜季明见到父亲神情,随即宽慰一笑:“父亲,孩儿能做的就这么多了,来生再见!”猛地扑向“鹰眼”的坐骑,死命抓住马的两只前足,口中大喊,“放箭,放箭射死他们!”
“鹰眼”骂道:“臭小子,演得一场好戏!”拔剑出鞘,由上往下一挥,斩断了颜季明的双臂。
“耷拉眼”随即一脚将颜季明踢翻在地,四匹马一齐拥上来,数蹄乱踏,血沫飞溅,颜季明至死也没有吭一声。
颜杲卿身子摇曳,几乎晕去,颜苍恒也瞧得呆了,幸而早将颜芸放落在地,没让他瞧见这番惨象。
袁履谦和崔安石更是目眦欲裂,高呼道:“放箭,射死这四个奸贼!”
登时百箭齐发,射向四名剑士。四人迅疾翻身下马,勒动缰绳,横过坐骑,挡在身前,只听得箭穿皮肉,群马嘶鸣,几匹战马登时被射成了刺猬。
弓弩手搭弦易箭,准备再射。四剑士趁此工夫,倒走如飞,顷刻间退出了二十多丈,这时唰唰唰,第二波箭又急追而去。
此时四名剑士全无防御,可相距已远,箭势远不如之前。四人面朝城门,急速倒退,双手横置胸前,眼见利箭趋近,手掌一翻一覆,箭头竟急转向下,射落在地。
四剑士边挡边退,手中翻覆不止,利箭纷纷被挡落,整齐地插在地面上,远远望去,如一片方正的荆棘丛。
众人何时见过如此玄奇的武功,颜苍恒更是瞧得挢舌难下。眼看四剑士又退出了几十丈远,弓箭已难射及,远方的人马中驰出四骑,来与他们接应。“鹰眼”跨骑上马,转头看向城楼,放声高呼:“颜杲卿,你既冥顽不灵,便等着去地府与你儿子相会吧。”说罢纵马驰骋,与前方人马会合,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
颜杲卿抢下楼去,扑到颜季明的尸身旁,失声痛哭。颜苍恒深知丧失至亲之痛,泪水忍不住滑落。
颜芸道:“爷爷怎么哭了,我要去瞧瞧。”也要跑下楼,颜苍恒急忙一把抱住,颜芸手足并用,踢打颜苍恒,“放开我,我要找爷爷,我要见四叔。”颜苍恒只得使出全力抱着他。
颜杲卿恸哭一阵,拭干泪水,命人将季明的遗体安放在城楼内,立即召集常山大小文官武将,商议如何迎战叛军。
袁履谦清点常山兵力,军民相加不到九千人,粮草军械只能维持三日。
颜杲卿沉吟道:“李卫公兵法有云:‘凡战之道,以地形为主,虚实为佐,变化为辅。’季明说得不错,咱们只有做好防御工事,死守城楼,熬到援军到来,才是唯一的胜机。”当即派袁履谦带领军民加固城墙,挖取沟壕,命崔安石集结工匠,赶制飞钩、护城板、狼牙拍、夜叉檑等守城兵器,另外又让人快马赶赴太原,向王承业求取援兵。
管家嬷嬷来接颜苍恒和颜芸回府,颜苍恒不愿袖手,也与军民一起运土担石,缮城凿壕。颜芸也怎么都不肯回,抓住城砖,哭闹不休。管家嬷嬷只能求告于颜杲卿。
颜杲卿道:“这孩子性子顽劣,让他亲眼瞧瞧沙场浴血也好。你陪他在此,别让他哭闹捣乱便是。”
嬷嬷只得应诺,留下来陪着颜芸。
颜杲卿忙碌来去,无暇顾及颜苍恒,每次见到他便只是点点头,颜苍恒也只颔首回应,旁人只当他是个来搭手帮衬的寻常百姓,谁也不知他是太守的义子。
直到日落,才在西门挖取了一条深壕。
颜苍恒与一同来帮忙的百姓倚靠在墙脚小憩,听得有人低声叹气,说常山兵缺粮少,必抵挡不住叛贼的大军,还有人道,颜太守足智多谋,定能以少胜多,保住常山!不少人心存悲念,但并没有胆小怯战,放弃抵抗的念头。
颜苍恒静静地听着,突然想起卢逖和何大川来,也不知能否再与他们相见,不知能否再听卢逖摆龙门阵,不知能否再看到何大川憨态可掬的笑容。
如此想着,便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觉有人将自己抱起,又将什么覆在自己身上,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城楼上一个避风的角落,身上盖着颜杲卿那件青布棉袍,远处一个苍老的背影缓缓下得楼去。
颜苍恒登时热泪盈眶。他父母双亡,本已无牵无挂,但义父待自己恩德深重,自己无论如何也要陪他死守常山,不离不弃!
这时突听不远处一个熟悉的哭闹声,正是颜芸。颜苍恒甚感厌烦,正要捂住耳朵,却听颜芸哭道:“四叔呢,方才我见到他了,怎么不见了。”
嬷嬷安慰道:“四公子他……他又出远门了。”
颜芸哭道:“不,他们都不要我了,爹爹娘亲不要我了,几个叔叔不要我了,爷爷也快不要我了。”
颜苍恒心头一恸,生出同病相怜之感,心想:颜芸虽然顽劣,但比我还要可怜呢。他爹娘去世得早,疼爱他的亲人又接连逝去,如今就剩下义父一人。我与颜芸虽无血缘,但他既是义父的孙儿,便是我的侄子,就算拼了性命,我也要保护他周全!这时听得城楼下传来凿石铲土之声,他不敢再睡,忙跑下城楼,担土递石,挥汗如雨。
苦干到黎明时分,南门前也凿开了一条沟壕,忽然觉得脚下发颤,转首看去,北方烟尘飞卷,出现一条漫长的褐线,继而褐线变作褐带,褐带变作褐幕,汹汹涌涌,密密稠稠,向着城门铺展而来。
有人惊慌失措地喊叫起来,大伙儿往城门中拥去。
颜苍恒何时见过如此骇人的军仪,一时呆住。
突然有人拉起他的手道:“苍恒,愣着干什么,快走!”一抬头,却是袁履谦将他拽进了城楼。
两人攀至城头,只见颜杲卿身披铠甲,立身城头,白发在劲风中凌乱,目光直视前方,凛然无惧。
颜苍恒叫了声“义父”,走上前去,颜杲卿见他满身尘土,肩上都是担子磨出的血泡,不禁心疼,将他招到身边问:“苍恒,怕不怕?”颜苍恒点点头,又立即摇摇头。
颜杲卿笑道:“别怕,有义父在。”眺望北方,只见那片褐幕愈加迫近,会聚成褐幕的上万个褐点也愈来愈清晰。
这是安禄山军队最惯用的“锋矢阵”,阵型张开呈箭头形状,最凶悍的陌刀队就在箭头位置,其后是弓弩手、长矛手和刀盾手;再之后是手握马槊和横刀的轻重骑兵;最后是推着壕桥、云梯车和冲城车的辎重兵,整个阵势井然不紊。
颜杲卿眼望如此浩荡的军容,心头百味杂陈。
安禄山深受当今皇帝器重,所率军队乃是唐军精锐中的精锐,配备更是精良中的精良,整个大唐的半数战马也都为其所用。而且安禄山军常年在外征战,军力旺盛,而大唐的内陆军久疏战事,军力颓惫,以致叛军一路所向披靡。究其根源,都在于唐皇的老朽昏庸,误信奸人,害苦了大唐百姓。
颜杲卿明知这一战兵力悬殊,胜机渺茫,可国难当头,岂有临阵退缩之理?他心头激发少年之狂,振臂高呼:“羯狗自来讨死,别怪咱们活剥了他们的皮!”
颜杲卿平日温恭谦雅,从不口吐污言,可这几句脏话却叫人无比爽快,城下九千军民一同呐喊:“活剥了羯狗子的皮!”
颜苍恒胸口也生出一股豪气:“就算随着义父战死沙场,也有脸去见我死去的爹娘!”
安军之中不少是胡人,最恨汉人称呼自己为“羯狗”,闻言登时目龇欲裂,恨不得即刻踏平了常山城。
这时又听一阵号角,大军在城门前停住,阵势后方有一座小方屋慢慢升高。
颜杲卿一望便知,这叫做巢车,又名楼车,乃是在车上竖起两根长柱,柱子顶端架设一辘轳轴,用绳索系一方屋于辘轳上,转动辘轳,使方屋升高数丈,瞭望城内守军。方屋用铁皮所制,外面蒙有生牛皮,以防敌人矢石破坏。传闻王莽军围攻昆阳时,便曾造出高十余丈的大型巢车,用来观察城内守军,眼前的巢车虽无十余丈,也有七八丈高。
方屋缓缓升到顶端,已高出城楼少许,颜杲卿他们这才看清,巢车中端坐着一名容貌剽悍的胡将,正是先前见过的史思明。
史思明身旁立着四名剑士,却是昨日害死颜季明的罪魁。
想到季明惨死之状,颜杲卿心头凄然。
忽听那巢车中远远传来史思明之声:“颜杲卿,你本是范阳户曹,是主公荐汝为判官,不到几年,就升为常山太守,你为何忘恩负义,反叛主公?”
颜杲卿反唇相讥:“安禄山本是营州的牧羊奴,是皇上擢升他为三道节度使,恩幸无比,他为何忘恩负义,拥兵造反?我世代皆为唐臣,禄位皆为唐有,岂因曾被这狗贼举荐,便随他造反!今日颜某为国讨贼,恨不能生食其肉,怎能谓反?”
他这番所言义正辞刚,叫人无言以对。常山军民闻言,摇旗呐喊,军威大振。
巢车内久久无声,隔了许久,才从其中发出一个低沉的声音:“今夜要这老头的肉给我下酒!”
登时号鼓齐鸣,喊杀震天,“锋矢阵”如箭脱弦,向常山城发起猛攻!陌刀队如狼似虎,狂冲而来。
颜杲卿一声令下,漫天箭雨射向城下,敌方的弓弩手也射箭回击,一时箭如飞蝗,纵横交贯。唐军有居高临下的优势,而叛军则胜在人数众多、箭矢充足。
陌刀队迎着箭雨,冲杀到壕沟前,紧随的辎重兵递上一杆杆壕桥,搭设在沟壕之上。陌刀队纷纷踏过壕桥,迅速逼近城门。
颜苍恒见大伙儿费尽辛苦挖掘的沟壕被如此轻易破解,心中好不是滋味。却见颜杲卿气定神闲,挥动一面黄旗,城门开处,两名校尉各率一千精兵迎战陌刀队。
安禄山军的陌刀队多为蛮族勇士,身着明光铠,身后交叉背着长柄陌刀一柄,长枪一条,见唐兵出战,便手持陌刀,嘶喊而上!
两军厮杀,倾力以搏,不多时便血肉横飞,惨呼阵阵。
唐军多佩横刀,身披皮甲,比之铁制的明光铠,皮甲要单薄得多,而陌刀的杀伤力更是极大,一刀劈下,人马俱碎。唐兵事先经袁履谦训诫,设法与敌近身,横刀的威力才能显出来,是以人人留意避开陌刀劈砍,近身与敌相搏,可这些“平时务农,农闲练武,有事出征”的募兵,终究不会是常年在外征战的边防军的对手,半个时辰后,两千唐军尽数丧生在陌刀之下,而叛军也有一千多名陌刀兵被唐军的横刀杀死。
史思明坐在巢车上俯瞰战局,另一员大将蔡希德在阵中指挥。
只听史思明在巢车上喊道:“上云梯!”蔡希德挥动令旗,在弓弩手的掩护下,叛军将十多架云梯车推到了城门前。
唐时云梯早已非战国时所用的长梯,而是一辆“以大木为床,下置六轮”的巨车。车上安置底盘,架设一节主梯,主梯之外,又增设一具可活动的上城梯,如此设计,既缩短了架梯时间,还大大降低了云梯在迎敌前的高度。
云梯车一开到,叛军便如蚁附上,攀梯攻城。崔安石立即让人抬出工匠连夜赶制的狼牙拍和夜叉檑。
狼牙拍是一块巨大木板,上面遍布铁钉,夜叉檑则是将钩钉置于圆木之上,两者均以铁索绞车放下、复收。
崔安石见叛军成千上百地攀上城墙,便要让士兵放开绞索。颜杲卿却道:“且慢!”眼见叛军已攀得极高,最前者离城头只有数丈距离,这才猛一挥旗:“放!”士兵们立即放开铁索,狼牙拍和夜叉檑从天而降,将上百名叛兵从城墙上砸落。袁履谦又指挥士兵掷出飞钩,钩住云梯上端,将之拉倒。
一时之间,城楼底下,横七竖八地倒着上百名叛兵,或摔断了腿,或砸破了头,惨呼声此起彼伏。
史思明在巢车上见到此景,大为火光。
他早知颜杲卿不会投降,却绝想不到他竟顽抗如斯,当即喝令:“冲城车!”
颜苍恒手握盾牌,抵挡不住射来的箭矢,他眼看叛军不断攀上城墙,又不断被击退,只觉心惊肉跳。
忽听身后传来颜芸的哭声:“爷爷,我怕!”扭头看去,只见那管家嬷嬷坐倒在地,胸口不知何时中了一箭,已经丧命,哭声却是从她身后传来。
颜苍恒快步过去,从管家嬷嬷身后拉出颜芸,抱入怀中,想到这管家嬷嬷是为保护颜芸而死,不禁心生敬意。
便在这时,轰的一声巨响,脚底下晃了一晃,有人大喊:“贼军用冲城车撞城门了!”
颜杲卿和袁履谦俯首望去,只见三架冲城车已被推到城门前,上设环抱粗细的撞木,以铁叶裹其首,不停撞击城门,其余叛军仍不断架云梯攻上。
颜杲卿向袁履谦望了一眼,袁履谦挥动一面红色令旗,数十名弓箭手在箭头缚上蒿茅,用火杖点燃,齐齐射向沟壕。火箭射进沟壕,登时燃起熊熊火焰。
原来颜杲卿早知仅凭一道沟壕拦不住敌军,便事先在沟壕中填上了膏油,膏油触火即燃,汇成一道丈高的火墙,将敌军拦腰斩断。
唐军又从城墙上倒下成桶的膏油,倾泻在冲城车和云梯车上,膏油触火即燃,霎时将冲城车、云梯车裹入赤焰。颜杲卿随即挥动黄旗,开启城门遣出两千兵马,将被火墙隔绝在城墙下的叛军尽数消灭。
见此情形,史思明在巢车中猛地站起,气得大骂:“以我军之锋锐,摧城拔寨,易如反掌,今日竟要在这小小常山城大挫锐气?”
“鹰眼”躬身道:“主公,请让我四人上阵,助我军一臂之力!”
史思明冷哼一声:“任你们四个武功再高,能破了常山城,取下颜杲卿的人头吗?若能,便由你们去,若没这本事,就闭上嘴,尽力保护我便是。”四人只得闭嘴,默立在旁。
史思明思虑片刻,大呼道:“众官兵听令,分一半兵力,转攻东门!”蔡希德在下方应了一声,率半数兵马往东门而去。
安禄山旗下诸将,以史思明最会用兵,他在巢车中居高望远,观察到常山城内的兵力大多集中在南门,当即调兵遣将,分出半数兵力,转攻守备薄弱的东门。
颜杲卿见状脸色大变,忙命袁履谦率领三千人马去援东门,可这么一来,守御南门的兵力便大为削弱。
南门这边,叛军也是应变神速,辎重兵拥上前扑灭了沟壕中的烈火,又将云梯车搭上城墙。叛军如群蚁趋膻,接连不断地攀上城来。城墙上的唐军拼死抵御,可弓弩手的箭矢渐渐用尽,狼牙拍和夜叉檑也打坏了不少,东门那边更是恶斗连连,惨烈无比,常山城岌岌可危!
颜杲卿面色焦急,在城头大喊:“大伙儿撑住!只要郭元帅的朔方军和太原援兵一到,立可解围!”
常山军民无时无刻不盼着援军到来,可直到现下,连援军的半个影子也瞧不到,颜杲卿这一喊,反而让不少人心灰意冷,丧失斗志,相反敌军却是攻势狂潮,愈战愈勇。
突然城头破开一个缺口,几名陌刀手跳上城垛,与城墙上的唐兵短兵相接,颜杲卿和袁履谦手握横刀,奋勇杀敌。
一名陌刀手挥舞陌刀,向颜苍恒和颜芸砍来。颜苍恒捡起一支羽箭,就地滚去,抬手一刺,箭头正中那陌刀兵的肚脐。这一招他练过成千上万次,连李钦凑都因此而死,这陌刀兵自是躲避不过。
见陌刀兵倒地而亡,颜苍恒松了口气,却又听得颜芸哇哇大哭,转头看去,见他脸上被溅满了血,忙用袖子擦拭他脸上的血迹,可周遭搏杀正激,血迹飞溅,怎么擦也擦不完。
颜杲卿眼见叛军源源不断攻上城头,脸上已露出绝望之色,便在这时,猛听城下传来霹雳雷暴之声,搭在城墙上的云梯纷纷倒落。
颜杲卿大奇,趴到城垛一看,只见东南方向锵锵驰来五十多匹健马,马上乘者,皆是劲装汉子,每人手中挥舞着一条类似流星锤的刺球,不断朝叛军甩出,一经落地,便轰然爆开,炸得敌人人仰马翻,皮开肉绽。
这些汉子行动迅捷,训练有素,掷出一条刺球,随即从身后再取一条掷出,每匹马屁股上,都挂有二三十条,他们边掷边冲,已杀开一条血路,直到城墙之下,叛军的云梯车也被他们尽数炸毁。
一名独臂大汉驰到城门前,掌劈脚踹,打翻三名陌刀兵,高声喊道:“颜太守,俺来助你啦!”
一听到这个“俺”字,颜苍恒便露出喜色,从城头俯看下去。
那人正是何大川,他边与叛军搏斗边大声喊道:“颜太守,师父内伤未愈,不能亲自前来,已将太磁派弟子尽数派出,以助您一臂之力。”
颜杲卿感激道:“好好好!”
颜苍恒大喊道:“何大哥!”
何大川道:“苍恒兄弟,师父答应收你为弟子啦,只待杀退贼军,俺便带你去见师父!”
颜苍恒答应道:“好!”
何大川掉转马首,望着远处的巢车,高声道:“师弟们,咱们去杀了那贼将,给颜太守献上一份大礼!”率领太磁派弟子,向着叛军阵中冲去。
颜杲卿忙喊:“大川,切莫莽撞!”声音却湮没在爆炸声与喊杀声中。
何大川与众太磁派弟子杀进敌阵,将刺球不断掷出。
这是他们太磁派研制的独门火器,名为“毒火流星”,乃是将火药、毒液和铁蒺藜混合后装入一个特制的木壳,挥起旋转,木壳内急速摩擦生火,引燃火药。火药爆炸后,毒液四溅,铁蒺藜飞散,霎时扫倒一大片!
唐时作战,运用火器甚少,叛军何曾见过如此威力,不禁骇目惊心,阵脚大乱!
颜苍恒在城头上远远望见,不住地叫好。颜杲卿却急得连连跺脚:“何大川怎能如此鲁莽,他们身手再好,火器威力再强,如何敌得过万人大军!”
果然见得巢车下令旗晃动,叛军阵势立即变化,士兵向四面撤开,中间留出一大块空地。何大川他们看似冲开了一个大缺口,实则已遭四面合围,深陷敌阵,再也没有丝毫退路。
史思明站在巢车上,冷冷望着底下战势,只见何大川他们虽然勇猛,但在万人大军中,不过是汪洋中的几叶扁舟,不足为惧,只是任由他们如此横冲直撞,不免动摇军心,不禁皱眉:“这些人是谁?”
“鹰眼”道:“禀告将军,据闻翼南太磁派掌门孔灵修擅制火器,属下猜测,这些恐怕就是他的弟子。”
史思明道:“这颜杲卿果然有高手相助,既是武林中人,该是你们施展手脚的时候了。”四人领命,便要下去。
史思明哼了一声:“全都走了,谁保护本帅?”
“铜铃眼”忙道:“属下留下。”另三人犹豫了一瞬,才从方屋旁的长柱援木而下。
三名剑士落到地底,便跨上战马,冲向太磁派弟子。何大川他们挥舞毒火流星,向三人掷去,可那三人奔驰迅疾,骑术又精,毒火流星接连失准。
三名剑士逐渐逼近,从背后取下长剑,劈向最前方的太磁派弟子。
太磁派弟子从腰间拔出长刀,奋力还击,谁知三名剑士正眼也不瞧,手中唰唰快挥几剑,便将他们斩落马下。
何大川又急又怒,骂道:“为虎作伥的狗贼!”舞起毒火流星,朝着“鹰眼”掷去。“鹰眼”运使剑锋轻轻一撩拨,毒火流星便转变方向,反落向太磁派弟子,轰的一声,四五名太磁派弟子被炸翻在地,何大川一时目龇欲裂。
三名剑士策马游走,剑起剑落,须臾之间,又有十多名太磁派弟子丧生剑下。
他们的剑术看着平白无奇,没半点花招,可就是又快又准,谁也没法避开。
何大川急得大叫:“俺们退回去!”可四面八方都是黑压压的叛军,又能退到哪里去。
颜苍恒见何大川他们落入险境,不禁急道:“义父,这可怎么办才好?”颜杲卿有心谴兵去救,可眼下所有官兵都在抵御叛军攻城,哪里还有余裕的人手?
眼见兄弟接连惨死,何大川大吼一声,把缰绳咬在牙间,拔出长刀,向三人冲去。
三名剑士你看他一眼,他看我一眼,似乎都懒得理会。
“眯眼”道:“我来料理吧。”剑尖侧递,漫不经心地向何大川喉咙刺去。这一剑看似得出十分随意,却迅如闪电,准若鹰击,眨眼间便刺到何大川咽喉前寸许处。
何大川只觉眼皮下寒光一闪,肘部左旋,手腕右旋,长刀在面前急速画出个扇面,铿的一声,挡开了这剑。
“眯眼”只觉虎口一震,剑身上嗡嗡之声传来,眼神中蔑视之色稍减,心道:这人倒有点三脚猫功夫。凝神屏气,由下而上地又挥出一剑,斜劈向何大川的小腹,速度准度又较之前那剑高出了不少。
何大川右手肩部上耸,肘部下旋,腕部上抬,三处关节连轴而动,整条手臂犹如波浪般一个起伏,长刀又是画出一个大圆弧,将这一剑格开,圆弧继续上扬,反守为攻,击向“眯眼”下颚。
原来这是太磁派三大绝学之一的鳄尾刀法,刀意化自巨鳄甩尾的姿态,刀法中融入鞭法,但运刀者本身才是“鳄尾”,刀不过是“尾巴尖”。施展刀法时,腰为一轴,肩为一轴,肘为一轴,腕为一轴,轴轴联动,诡变多端。
“眯眼”见何大川刀法精纯,显然下过数十年的苦功,再不敢小觑,长剑稍纳,势大力沉地回击过去,料想定是个强强相捍,势均力敌,谁知刀剑相触,那何大川竟拿捏不住,长刀一下子被击飞了出去。
“眯眼”不禁大失所望。他并不知何大川血斗李钦凑,不仅断了一臂,功力也不到往昔的三成,刀法招式犹在,威力却大打折扣,只觉此人空将刀法练得如此纯熟,内力却太过差劲,登时不再将他放在眼中,紧接着又是一剑横削,要把何大川的脑袋削下来。
何大川重伤之后,也自知难复从前之勇,遂以毒火流星对敌,方才是实在见不得师弟们接连惨死,悲怒交迸,才使出刀法来。
初时他竭尽全力迭出绝招,连着挡开“眯眼”两剑,一时竟忘了自己内力大失,反而信心大升,竟想要将这“眯眼”斩落马下,直到手中长刀被对方一剑击飞,才恍悟过来,自己早已是个半废之人,眼见那长剑横削而来,剑身上镌着的一个“璞”字隐约可见,不禁心尖一颤,难以置信。
正当此刻,两名太磁派弟子突然驰来,抓住何大川后颈,将他连马拖后了一丈。
与此同时,另有一名太磁派弟子向“眯眼”猛扑过去,“眯眼”初时还不在意,正待朝他挥剑,突然瞥见他怀中几条毒火流星正发出哧哧响声,登时大骇,足底在马镫上一踏,飞身跃离马背。轰的一声巨响,他那坐骑被炸得粉碎,铁蒺藜与那名太磁派弟子的皮肉一起飞散,倏觉脚上和后背一阵刺痛,竟被两枚铁蒺藜刺入。
何大川晃过神来,才知是那师弟用他的命换了自己的命,不禁泪水涌动。
“眯眼”却气急败坏,骂了声“王八羔子!”狂性大发,索性立足于地,长剑挥舞得大开大阖,将身边的太磁派弟子一一斩落。
何大川眼看太磁派竟要全军覆没,一时惊惶无措,突然望了那巢车,当即大喊:“就算死,也要拉那贼首陪葬!”率余下二十多人,朝着巢车方向急冲。
“鹰眼”与“耷拉眼”催马急追,但胯下坐骑似显委顿,低头瞧去才发现,马腿上鲜血淋漓,已被铁蒺藜所伤。
“耷拉眼”的坐骑很快不支,被抛在了身后。“鹰眼”骂道:“没用的畜生!”剑刺马臀,逼得马发足狂奔,紧追不舍。
何大川咬紧牙关,与余下的师弟们将毒火流星不断掷出,轰杀出一条血路,回首望去,只见常山城越来越远,已看不清城墙上的众人。
颜苍恒在城墙上,却能清清楚楚地看着逐渐远去的何大川,想到他这一去再无归返,眼眶中泪水不住滚动。
这时太磁派弟子只剩下十几人,距那巢车仅有二十多丈距离,“鹰眼”如附骨之疽般紧紧追赶,挥动长剑,不断将太磁派弟子斩落,他胯下坐骑的嘴中却已有白沫淌出。
叛军眼见何大川他们靠近巢车,立时数百名盾牌手列成一道人墙,将巢车挡住。何大川知晓自己冲不到巢车下,横了一条心,独臂抓住剩余十多条毒火流星,双脚勾住马鞍,在马背上站立而起。
“鹰眼”杀尽了太磁派弟子,眼前只剩何大川一人,忽见他挥舞起十多条毒火流星,心中一慌,拍马急追,谁知身形猛地一挫,竟是胯下坐骑力竭而亡。
“鹰眼”急施应变,足尖在马首一点,身躯横起,往前飞出,右臂伸得笔直,将长剑刺向何大川后背。
噗的一声,长剑自何大川背后刺入,穿心而过。两人滚落在地。“鹰眼”松了一口大气,却见何大川哈哈大笑,瞠目而亡。
“鹰眼”急抬首,只见十多条毒火流星飞跃过盾牌手,落在巢车的底盘上,轰隆隆一声巨响,巢车底盘被炸裂,两根长柱从中断折,顶上的铁屋从高空直愣愣地摔下,落进滚滚黑烟之中。
战场上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声巨响,纷纷望去,只见巢车倒塌,而主帅史思明就在车中!一时之间,叛军魂丧色沮,纷纷后撤,正攻东门的蔡希德闻讯也急忙率部赶回,濒死的常山城终于喘了一口大气。
颜杲卿心知这一切都是何大川之功,悲痛道:“何兄弟!”
颜苍恒抱头蹲下,呜呜哭泣,只恨自己年幼无能,眼睁睁看着何大川舍身赴义却什么也做不了。
“鹰眼”望着炸毁的巢车,有些茫然,身后“眯眼”和“耷拉眼”追赶了上来。“眯眼”指着倒塌的巢车道:“这如何是好?”
“鹰眼”道:“人死了也就罢了,只怕那紧要……”
话未说完,却听远处有人大喊:“主帅还活着,全军北撤,择日再攻!”
“鹰眼”三人互看一眼,急忙望巢车方向奔去,叛贼大军,也随之缓缓向北退走。
这一役历时整整三个时辰,旷野里死尸铺陈,腥气弥溢,城墙上血污斑驳,触目惊心,不断有乌鸦扑棱棱飞至,啄食尸肉。
常山城虽然守住了,但箭镞用尽,粮草断绝,便如悬在崖边的巨石,再经不起轻轻一推。颜杲卿与袁履谦清点残军,抚慰将士,脸上却愁眉紧锁。
颜苍恒随着清扫战场的士兵走到城外,好不容易找到了何大川的尸体,见到他身上那个触目惊心的剑孔,不禁捶地发誓:“何大哥,我一定要为你报仇!”
这时突听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颜苍恒怕是敌人来袭,忙往回跑,却听背后一个虚弱的声音喊道:“苍……恒……”
颜苍恒扭头看去,只见一名少年纵马而来,青幞白袍,不是卢逖是谁。
颜苍恒大喜,急忙迎了上去,却见卢逖身子一歪,竟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颜苍恒脸色大变,上前抱起卢逖,只见他脸色苍白,胸口已被鲜血染透,急得大喊:“来人啊,快来人啊!”
立时有士兵闻讯赶来,将卢逖抬回城楼。颜杲卿急命军中的检校病儿官替他诊治。
检校病儿官剪开卢逖前襟,只见一条刀痕从左胸划至右肋,有的地方深可见骨,幸而未伤及内脏。检校病儿官用弧形针和肠线将伤口缝合,敷上金创药,用净布包扎。
颜苍恒寸步不离地守在卢逖身边,直到次日傍晚,终于见到卢逖清醒,忙将义父和袁履谦他们唤来。
颜杲卿忙问:“逖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卢逖道:“王承业……王承业……”
颜杲卿和袁履谦相视一喜,异口同声道:“王承业的援军快到了吗?”
卢逖咬牙切齿道:“王承业这个卑鄙小人!”
颜杲卿脸色一变:“何出此言?”
卢逖悲愤道:“大舅舅,你命我将李钦凑的首级送往京城,途径太原,王承业热忱款待,说会派人护送我们去京城,并允诺尽快出兵援助常山。可哪里知道,王承业竟是个阴险小人,想抢占大舅舅的功劳,夜里派刺客来杀人灭口。除了我侥幸逃出,其他人都被杀了,李钦凑的首级,两个叛将,还有大舅舅的表状都被王承业夺走了!”
颜杲卿气得全身发抖,袁履谦悲哀道:“想不到王承业竟如此卑劣,看来……看来太原的援军已经没指望了。”
卢逖道:“王承业巴不得常山失陷,大舅舅被杀,好让他的阴谋无人知晓,哪里还会出兵来救?”
所有人都默然无语,崔安石问道:“那郭子仪元帅的朔方军呢,可有消息?”
卢逖摇首道:“我打听到了,朔方军早已兵出单于府,却没有来河北,而是去收复洛阳了。”
此言一出,颜杲卿脸上更是一片死灰,颤声道:“如此说来,援军……援军无望……我……我该如何向死守常山的将士和百姓交代啊……”神情恍惚,步履蹒跚地走向城头,袁履谦和崔安石神色沮丧,也跟随而去。
颜苍恒看着卢逖胸口上缝的密密麻麻的针眼,愤慨道:“王承业那狗贼,不得好死!”
卢逖叹了口气,突然问道:“大川呢,怎么不见他?”
颜苍恒垂泪道:“你晚来一步,何大哥已经战死在沙场上了,还有四哥……”便将颜季明如何惨死,史思明如何来攻,何大川如何拼死为常山解围之事说了。
卢逖听罢,脸颊抖动,强忍住泪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没关系,恐怕我们很快就能见到他们了。”
颜苍恒起初不解,随即明白了他言中之意,点点头道:“我也能见到我的爹娘了。”
突听颜杲卿悲怆的声音从城墙上传了下来:“诸位常山将士和百姓,援军无望,常山城危如累卵。颜某老朽无能,恐不能保住常山,唯有鞠躬尽瘁与常山共存亡。若想逃命,颜某绝不拦阻,若能留下,颜某屈身顿首,感激他舍身为国,慷慨赴义。”
颜苍恒扶着卢逖走到外面,只见常山军民密密麻麻地站在城下,仰望着鹄立城头的颜杲卿,所有人都知道常山城守不住了,却没有一人想要弃城逃命。
颜杲卿泪眼婆娑,望着众志成城的常山军民,心中一阵宽慰。猛然间,听得远处号角鸣响,回首望去,一大片褐潮自北方漫向常山城,叛贼大军竟又卷土而来!
颜杲卿神色却十分平静,让袁履谦将正熟睡的颜芸抱了过来,他抚摸芸儿脸颊,叹气道:“可怜的芸儿,尚未长大,便要与我这把老骨头一同埋葬在此了。”
颜苍恒也扶着卢逖走上城头。
颜杲卿叹气道:“苍恒,你本与我非亲非故,今日却要累得你……”
颜苍恒道:“一日为父终身为父,苍恒誓与义父同生共死。”
颜杲卿颔首道:“好,我颜家男儿岿然立于霄壤之间,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一手携了颜苍恒,一手携着卢逖,站在城头,凛然无惧地看着愈来愈近的叛军。
鼓号雷鸣,将颜芸惊醒了过来,他揉揉眼睛,见到众人视死如归之色,一张小脸也无比坚定,上前抓住颜苍恒的手道:“五叔,我们能赢吗?”
先前那场血战,颜苍恒数次以身相护,小小颜芸已将他视为倚靠,也是首次叫出口。
颜苍恒紧握颜芸的手道:“一定能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