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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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平乐镇下过了那场大雪以后,袁青山常常做关于雪的梦。在梦里面,镇上下了好大的雪,她已经长大了,除了她以外,还有张沛。张沛和她骑着高大的自行车放学回家,两边都是白茫茫的雪,远远的,袁青山看见了街的尽头出现了那个黑色的影子,她长得更加细长了,两只手拖了半条街宽,它站在那里,看着她。袁青山问张沛:“你看见那个鬼没有?”

张沛看了看,说:“没有。”——他也长大了,长得很高,穿着一件类似中山装的衣服,面容俊朗,看起来简直就是另一个人。

他们骑到街中间的时候,“妈妈”不见了,张沛突然说:“袁青山,我带你去峨眉山爬山好不好。”

袁青山说:“明天吧,我妈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呢。”

那一天,袁青山醒来之前,做的就是这样的梦。

整个早上,她都像还没睡醒一样,想着这个梦,想着张沛说到的话——袁青山,我带你去峨眉山爬山好不好——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梦到的人是他,但这句话让她深为感动。

其实,她仔细想一想,就会明白,这个梦都是发生在下大雪那天——那应该是袁青山有记忆以来,镇上下的第一场雪。早上醒来,一切都白了,袁清江推开门,吓得尖叫起来。

那天下午父亲很早就从幼儿园接了袁清江,到平乐一小来找她去照相。凤凰照相馆外面等了好几拨人,他们排在那里,看见整个镇上的人好像都凝固了,所有人的行动都变得缓慢。那天袁华心情很好,他一手拉着一个女儿,说:“以前我跟你妈谈恋爱的时候去爬峨眉山,就见过这么大的雪。”——他说完,自己就愣住了,然后什么也没有再说。

他们照了相,两个孩子还拿着气球。袁清江先拿了一个气球,然后指着袁青山说:“姐姐!姐姐!”——袁华就又拿了一个黄色的气球给袁青山。

那时候的照片已经洗出来了,压在家里唯一一个写字台的玻璃下面,还有袁华用漂亮的钢笔字给袁青山抄下的九九表、拼音表和几首唐诗。

袁青山从写字台上把昨天的作业像倒垃圾一样扒到书包里面,匆匆忙忙地上学去了,父亲正在给袁清江穿鞋子,一边穿,一边喊:“午饭钱拿了吗?路上小心点!”

袁青山头也不回地跑下了楼。

还没出院子门,她破天荒地遇到了张沛,今天他居然自己走路上学。她小跑了两步,赶上去,叫他:“张沛!”张沛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半眯着眼睛,穿着一件蓝色防寒服,上面有一些黄色的条纹。他回头看见她,随便点了个头。

两个孩子肩并肩走着,袁青山说:“今天你爸怎么没送你啊?”

“今天兰花市啊,他才没空送我。”张沛用一种老气横秋的口气说,“最近兰花火爆得很,我爸又赚了一笔,又要去买新的苗子。”

“哦,”袁青山点头,“那你昨天的数学作业最后一道大题做完没有?”

“当然做完了。”张沛不屑地说。

“那,你借给我看看好不好?”袁青山低着头,看着比自己矮大半个头的张沛,可怜兮兮地说。

“好啊。笨哦你。”张沛瞟了她一眼。

他拿起胸前挂着的电子表看了一眼,说:“快点走,你还要抄作业,要来不及了。”

他们加快脚步,冬天的街道还没亮开,几乎是黑漆漆一片,不时有中学生骑着自行车飞快地过去。

看着那自行车,袁青山又想到了自己的梦,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张沛也做了和她相同的梦。她这么想着,就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偷偷看着张沛。

他胸前那个昂贵的电子表随着他的走动跳跃着,好像那是他破出来的一颗心。

教室里面本来没有几个人,袁青山刚刚抄完张沛的作业,人就来了大半。余飞随着人潮涌进来狠狠拍了一下袁青山的头,说:“喂!作业给我抄!”

袁青山看了他一眼,说:“你怎么又拍我?”

“我拍我的马子怎么了!”余飞说。

“谁是你马子!”袁青山又羞又恼,摸着后脑勺,瞪他。

“快给我抄作业!”余飞一屁股坐下来,从书包里面翻出一支笔,用脏兮兮的手把袁青山桌子上的一堆本子拉了一本过去。

袁青山还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抢下张沛的本子,她把它和别的小组同学交的作业一起收到抽屉里面,然后重新拿了一本给余飞。“抄这本。”她说。

余飞并不在乎抄谁的,反正有的抄就好,他埋头工作了起来。

以前打过他的大孩子早就毕业了,余飞现在成了学校里面的一个大哥大,他带着一帮低年级的学生,成立了一个青龙帮,还在二三年级每个班给自己找了一个马子。他在三年级三班的马子就是袁青山。第一次的时候,余飞问她:“袁青山,你给老子当马子嘛。”

“什么是马子?”袁青山说。

“马子就是女朋友。”余飞得意地说。

还有一次,余飞说:“袁青山,我教你说英语嘛。”

“你会说英语?”袁青山一点都不相信。

“我当然会。”余飞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了“I LOVE YOU”,他说:“这个是‘I LOVE YOU’,你知道是什么不嘛?”

“不知道。”袁青山说。

“意思就是‘我爱你’。”余飞凑过来说。

虽然他是那么一个脏兮兮的孩子,虽然他的嘴里面发出了一股腥臭,但袁青山的脸还是狠狠地红了。

现在袁青山也红着脸,不过她在想的是另外的事情。她在抽屉里面把刚才被余飞弄皱的作业本一点点抚平了。

上课以前,她像一个勤劳的农夫那样收完了自己小组所有同学所有科目的作业,把它们交到课代表那里去了。张沛是数学课代表,她交完了语文作业,又把数学作业交到他那去——他正跟坐在他前面的乔梦皎讲话,像每一个顽皮的男孩子一样,他也喜欢拉前面女生的头发。他们说了什么,两个都突然转头过来看袁青山,她抱着本子交到张沛桌子上,听见张沛问她:“袁青山,今天吃了晚饭我们去旱冰场滑冰嘛?”

袁青山吓了一跳,把作业本几乎是丢在了桌子上。

平乐镇去年新修了一个室内旱冰场,还可以在里面唱卡拉OK,只有镇上风头浪尖的年轻人才去那里。

“啊?”她呆呆地说。

“晚上去滑冰啊。”张沛笑眯眯地说,“我请你去。”

袁青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张沛的话像某个秘密那样突然裂开了,在这个秘密里面,张沛没有带她去爬峨眉山,他就是说:“去吧,你不会滑我还可以教你。”

“好,好啊。”袁青山终于说。

“那晚上七点半滑冰场见。”张沛说,一边说,一边看了乔梦皎一眼,乔梦皎看着袁青山。

袁青山什么都没看见,她呆呆地走回了自己的位置,脑子里面想到了非常遥远的事情。

余飞在抽屉里面玩一把蝴蝶刀,这东西在小镇上是很少见的,所有的孩子都觉得那把刀几乎是一个圣物了,现在余飞把那把刀伸过来划了划袁青山的衣服,问她:“你怎么了?”

“没什么。”袁青山,说,“我要看书了。”

杨老师走进教室来上早自习,看见的就是孩子们埋头学习的样子。她满意地点点头,在讲台上面开始领读一篇课文。她的第一批孩子们就这样慢慢长大了,她看着他们天真可爱的样子,微笑了起来,她怎么知道他们的抽屉里面居然有那么多千奇百怪的东西。

这就是平乐一小里面再普通不过的一天,一间间教室响起了琅琅的读书声,两个校工扫着院子里面的落叶,因为雪才刚刚化完,泥土显得非常松软湿润。他们都对这学校的一切感到熟悉了,因为熟悉,事物都成为了幻影。上课的孩子们总是一个样子,那些说话的孩子都被请出了教室。下课的时候要躲开打闹的孩子,有特别野的孩子在教室后面的暗巷里玩纸牌游戏赌钱。一年级的孩子转眼就成了六年级的孩子,没有几个是他们记得住的孩子。

校工扫完了地,就下课了。

三年级三班的没有一个学生出来,因为他们在数学考试,黄元军带着几个人走到他们教室门口去看余飞,三年级二班和一班的学生占满了整个楼道,但他们周围没有人靠近,终于一班的岑仲伯走过去,问他:“耗子,你们在干啥哦?”黄元军转头就给了他一下,说:“耗子都是你喊的!”他继续往里面看,看见余飞就坐在袁青山的旁边,他没有做题,正在抽屉里面玩什么东西。他还想看的时候陈老师就走出来了,像赶鸭子一样赶着孩子们:“快点走了!看什么看!”

黄元军只好带着自己的人走了。

他差点撞到教体育的高老师,高老师认得他,说:“黄元军,你不在你们五年级玩跑到三年级来干吗?”

“嘿嘿。”黄元军笑了一下,赶快逃走了,上次他被高老师打在头上的那拳还在隐隐作痛。

他不知道的是余飞并不是没有看见他,余飞只是来来回回玩着自己的蝴蝶刀。

与此同时,何斌在桌子下面看漫画,他的同桌马一鸣老老实实地把答案写得又黑又大,方便他等一下来抄。他看几眼漫画,就警觉地抬头看看陈老师,发现她终于又把近视眼镜放到了桌子上,继续戴着老花镜批改昨天的作业,他就再次放心地看起来——陈老师两个眼镜的秘密,是他哥哥好久以前就告诉他的。

何斌知道在整个班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他得意地笑了起来。

袁青山不知道何斌在笑什么,她皱了皱眉毛,继续在草稿本上算那道应用题,她刚刚的答案居然除不尽,虽然天气很冷,但教室里面的孩子挤得热气腾腾,她的额头上几乎冒出了汗珠。

她觉得这一刻是多么难熬,往下面还有半张卷子,一节数学课,然后是语文和美术,然后是下午的课。她是那么绝望,又再次发现她列出来的式子最后除不尽。

袁青山不由抬头看了看张沛,他的背影看起来很惬意。“他肯定快做完了。”袁青山想。

张沛的成绩是什么时候就变得那么好呢?袁青山想不起来了,她甚至不记得来上小学的第一天自己是什么样子了,但她有预感她会一辈子记得今天,一定是这样的。

她并没有来得及确认自己要记得它,上课铃就响起来了。上课了以后,没有下课的孩子也不会惹人注意,整个小学陷入的是同一种声音,孩子们的普通话里面多多少少地带着的那种平乐镇的方言。

袁青山用了很久才学会不要把“一遍”念成“一片”。

每天中午放学以后袁青山都是全校最后几个走的人,因为反正她也不用回家。从袁清江上幼儿园以后,父亲每天中午都在单位上主动值班,这样就可以多拿一点值班费。最开始她很不习惯中午不回家的日子,好像没有看见自己那张床就觉得缺了点什么,但她终于学会慢慢地收拾好书包,避开人潮走出校门,在门口向准备下班回家的大队辅导员韩老师打招呼,去玉兰快餐店午饭。

今天她只吃了一两刀削面,来吃饭的人很多,她不得不和人拼桌,跟她一起吃饭的叔叔长得很胖,一口气吃了四两饺子。

她又回了学校,冷冷清清的校门口一个人也没有,她去上了厕所,回教室把上午留下来的作业先做了,然后她走出教室,穿过操场,爬到篮球架的篮板后面去了。

这是袁青山的一个秘密,在全校的人都走了以后,她就可以爬到篮球架最高的那个地方,坐下来,让篮板挡着自己,一只手臂绕着旁边的铁杠看书。她一边看,一边晃着自己的腿,她看的是从何斌抽屉里面偷偷拿来的漫画书。

实际上,袁青山用了很久才找到中午不回家的乐趣。她鼓起了好几次勇气才把何斌那些她一直想看的漫画书拿出来看了一眼,后来她就在他桌子旁边看,以便于一听见什么声音就塞回去,过了几天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了,直到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全校最神气的地方看了。她坐在高空中,晃着双腿,感到十分危险,但是很开心。

中午的学校一个人都没有,好像整个平乐镇都在睡午觉——还在读幼儿园的时候,袁青山就是那个班上唯一睡不着午觉的人,她学会了把自己的头蒙在被子里,给自己讲故事消磨时间,她还学会了在老师来查房的时候不让闭着的眼睑抖动一下,做出睡得很熟的样子,但她始终学不会如何睡午觉。

有一次,袁青山还问了袁清江:“妹妹,你们睡午觉吗?”

“嗯!”袁清江皱着眉毛说,“我隔壁的江乐恒每次睡着都要踢我!”——她噘着粉红色的嘴巴,上面还挂着一粒米。

袁青山以一种过来人的心态帮妹妹把米拿掉了,她想:“现在的孩子真不听话!”

早上的时候,袁清江给袁华闹了,说她要穿新皮鞋上学。袁华说一定要等化雪的土都干了再穿,她差点就哭了。袁青山在旁边看着,再想了一次:“现在的娃娃太不听话了!”

漫画的内容是恐龙特警打击外星人的故事,这是最近很流行的漫画,男孩子们每天讨论的都是这个。袁青山没来头地喜欢里面一个金色头发的男人,她总是看一会儿,就停下来,想象自己也在那本漫画里面,她是一个公主,于是所有的战士都会到北二仓库他们家来找她,跟她做最后决战前的告别。她站在楼道上,把张沛家才有的那个五彩斑斓的孔雀灯拿来点上,让它在她身边闪闪发亮。等到他们走的时候,她也抱着那个灯下楼去送他们,并且,眼睛里面饱含着泪水。

每天中午她就想着这些浪漫的事情很快过去了,在孩子们来上学之前她就会警觉地爬下篮球架,把书放回原处,继续木讷地看自己的课本。

但是今天她没来得及这么做。

袁青山发现余飞站在篮球架下面,看着她,还是玩着那把蝴蝶刀。

余飞说:“袁青山,你居然跑到这来了!”

袁青山张了张嘴,连忙把漫画书往自己怀里塞去,她把身子往后一仰就想翻下去,却发现余飞像一只猴子一样爬上来了,他爬得很快,甚至比自己还快。

过了一会儿,他们两个人像两只猴子那样分别坐了铁杠的两边,陷入了沉默。

余飞终于说:“今天是老子的大日子了。”

“什么啊?”袁青山问。

“今天是我们青龙帮跟他们斧头帮决斗的日子。”余飞庄严地宣布。

“斧头帮不是五年级那些人吗?你要跟他们打架?”袁青山吓了一跳。

“嗯。”余飞庄严地说,“你放心,他们不敢动我的马子。”

袁青山的胃里面涌出一股陌生的感觉,一股混合着胃酸的暖流几乎冲破了她的横膈膜,但她依然觉得“马子”这个说法让她想起的只有那种平乐镇上夏天上街只穿内裤的二流子,她什么也没说。

余飞突然伸手过来摸了摸袁青山的肩膀,他用一种很让人恶心的表情说:“袁青山,其实我觉得你长得多漂亮的。”

袁青山终于觉得自己是在恶心,她骂余飞:“你神经病!”她爬下篮球架,跑回教室。他们的教室已经搬到了二楼,她用最快的速度冲上楼梯。

她坐在教室里面,喘着气,觉得自己是一个苦命的女人。过了十几分钟,早到的同学都来了几个了,余飞才回来了。

下午上课,第一件发生的事情是何斌发现自己抽屉里面的漫画有点皱巴巴的,他问马一鸣:“你是不是把我的漫画拿去看了?”

马一鸣紧张地说:“啥哦?你说了下午要给我看的嘛。我上午给你抄了题的!”

何斌把漫画拿出来,给他看:“怎么这么皱哦?”

马一鸣一把抢了过来:“皱还是可以看嘛!”

他马上进入了状况,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课堂上,自然课冯老师在眉飞色舞地讲课,他看着班上几个长得最好的女学生,发现她们都专注地看着自己,特别是乔梦皎,她今天戴了一顶白色的绒线帽子,像个雪娃娃。何斌疑惑地看了几眼马一鸣,他还在看那本书,已经到了尾声,准备问他拿下一本了。余飞像个出发以前的刺客那样把全部的精力都凝聚在自己的蝴蝶刀上,他觉得因为今天中午的话,袁青山一定在看他,但是实际上袁青山根本不敢看他,她倒是偷偷看了张沛几分钟,他不时凑到乔梦皎背后跟她说话,乔梦皎还装出了一副在听课的样子。

袁青山不屑地调回了自己的视线,想着今天晚上和张沛的约会,她想:“中午剩下的那一块钱可以请张沛坐三轮。”

这时候,她发现今天一整天她都没有认真听课过,她觉得很罪恶,坐直了,把手端端正正放好,认真听起课来,她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袁青山的好状态一直持续到下午放学之前,她记了整整一页自然笔记和半页劳动笔记。突然外面就骚动起来。

还有几分钟就下课了,兼任劳动课的班主任杨老师已经开始了每天放学后班主任们的日常训话,她也忍不住跑出去看,发现对面楼有一个班的孩子在楼下乱成了一团,那个班也是她教过的劳动课的,她认出其中一个正在痛哭流涕的孩子就是那个很调皮的黄元军。医院里面的担架也来了,正抬着一个手臂上都是血的孩子往外走。

好几个老师都走了出去,杨老师问隔壁班的秦老师:“怎么了?”

“好像是一个娃娃把另外一个从楼梯上推下来了。”秦老师说。

“现在的小娃娃太不像话了嘛!”杨老师说。

她话没有下课铃声那么响亮,立刻就被淹没了,没有一个孩子听见了她的指责,他们都涌出了教室跑去看热闹,张沛也跑过来了,他问袁青山:“怎么了?怎么了?”

袁青山说:“我怎么知道啊。”

张沛说:“下去看嘛!”

他们就跑下楼去了,孩子们都觉得发生了大事,兴奋地聚在那里,老师们正让他们回教室去。他们看见肖校长和教务处田主任正拖着黄元军往外走,黄元军几乎是在号啕大哭了,他喊着:“老师,我错了!老师,我错了!”

张沛看见岑仲伯也在,问他:“怎么了?”

岑仲伯他们班这节上的是体育课,他要笑不笑地说:“黄元军跟人家在耍恐龙特警,在楼梯上头比哪个发射得远。”

更多的孩子在议论纷纷,老师们没有听到,他们说的是:“斧头帮的帮主遭了!斧头帮的帮主遭了!”

那些青龙帮的孩子们又高兴又懊恼,他们跑去报告了他们的帮主余飞,余飞像个真正的黑社会老大那样吐了一口口水,说:“×!看来决斗只有改期了!”——他一边说,一边还是不忘耍着自己的蝴蝶刀。

孩子们兴奋地讨论着青龙帮就要一统平乐小学的事情,整个学校都因为这突然发生的事情而乱成了一团。过了几分钟,他们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教室,发现同学都走了大半,老师们没有控制住局面让孩子们留下来做每天下午的训话,只有在黑板上用大字写着:“今天的作业:P32,1—5题。”

按照常理来说,今天学校里面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袁青山至少要在饭桌上跟袁华讲上半个小时,但是她只是猛地埋头吃饭,倒是袁清江咿咿呀呀地在讲今天中午她们班的江乐恒又抢她饼干吃的事情。她吞下最后一口米,假装漫不经心地对袁华说:“爸爸,今天我要到张沛家里去做作业。”

“去嘛,”袁华说,“今天我洗碗。”

她跳起来就要跑,袁华说:“把书包拿起嘛!”

袁青山愣了一愣,但是她找不到理由不带书包去做作业,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后悔没有找对借口了,她只好拿着书包出门了。

她背着书包走到院门口,看见孙师傅正在吃晚饭,她走过去,问他:“孙伯伯,我可不可以把书包暂时放在你这里?”

“好啊。”孙师傅说,“你要到哪儿去哦?”

“我去帮爸爸买个东西。”袁青山一边把书包放到门卫房里面,一边说。

“好乖哦,你爸好有福气,两个女都这么乖!”孙师傅感叹。

如果是平常,袁青山一定会走得慢一点,来享受这赞扬,但她就是飞快跑出了大门。

街上的人并不多,整个天已经变成了深蓝色,在街灯的映照下,远处的山就好像不存在一样,但如果深呼吸一口,还是可以闻到山峦的气息。袁青山看见的是每一个大人的心口和每一个孩子的脸,它们无一不呈现出一种神秘的黄色,这样的黄色一直绵延到很远的地方,它不像是真的了,反而像是袁青山从小时候起就会不时看见的某种异相。

袁青山几乎是怀着一种庄严的心情走到了东街上,从足球场散步的人已经慢慢回家了,人都是迎面过来的,她走过足球场,就看见旱冰场像城堡一样矗立在大地上了。

她走了七十三步,穿越了整个足球场,感到湿漉漉的草把她的裤脚都打湿了,才看见了张沛。

袁青山知道,她度过这漫长的一天就是为了等待这个时候的浓墨重彩的到来。

——“你来得好早哦!”张沛笑嘻嘻地说,并且从手里面把早就买好的票给了袁青山。

他们两个站在门口,周围都是一些比他们还大的人,几个小伙子买票进去滑冰,在门口抽着烟不知道说着些什么,哄笑起来。

袁青山觉得他们在笑的就是她和张沛,她连忙对张沛说:“我们进去嘛。”

“再等一下,”张沛说,“乔梦皎还没有来。”

这是袁青山第一次滑旱冰,她扶着栏杆,一步一步地蹭着,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摔倒。张沛倒十分熟练了,他肯定来过好多回,乔梦皎也滑得不是很好,但是总算可以滑,他们两个就去滑了,袁青山就看着他们说说笑笑地滑着,两个人隔着一段距离。

他们滑了一圈回来看袁青山,张沛说:“你放手嘛,你抓到永远都学不会!”

乔梦皎说:“袁青山,你滑嘛,就像走路一样。”

袁青山虚弱地笑了笑,继续死死地抓着栏杆,好像那就是她最后的信仰。

乔梦皎显得有点不自然,她很快丢下张沛去滑了,张沛站着又跟袁青山说了两句:“不好意思喊你陪到来了,乔梦皎昨天说如果就我和她她不要跟我来。”

“嗯,没事。”袁青山说。

“你慢慢学,”张沛说,“不然去喝水嘛,等会我给钱。”

“我不去,我学一会儿。”袁青山说。

但是她始终没有学会,冰场里面的男男女女手拉着手风一样从她面前掠过了,女孩子们都笑得很大声,有几个人在唱歌,情歌唱了一首又一首。

袁青山站在那里,茫然地前后挪动着双脚,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尴尬,她突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世界上歌唱春天、秋天、果实、花朵、童年的歌都消失了,留下来的只有情歌。

有一个男人声嘶力竭地唱:“我对你爱爱爱不完!”爱,爱,爱,不完。

袁青山被这个反复的字震撼了,这个字是爱。就是余飞以前教她的,I LOVE YOU,就是我爱你。

她偷偷地,很小声地,说了一句:“我爱你。”——自己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立刻羞红了脸。

她看着张沛和乔梦皎又滑过去了,张沛在教她怎么滑得快一些。

她终于丧失了信心,一个人出了冰场,在旁边的一张空桌子边坐了下来。

何勤正跟他女朋友说着一个笑话,就看见有一个小女孩走过来,坐在了他们隔壁的桌子边,她穿着一件棕色的灯芯绒外套,领子上面翻出紫色的毛衣,她看起来很面熟,他终于想起来她是他弟弟班上的一个同学。

“现在的小娃娃不得了哦,这么小就有夜生活了!”何勤把自己的女朋友拉过来,呶着嘴指了指袁青山,说。

那女孩就笑了起来,她说:“我以前小时候好乖哦。”

何勤说:“现在还是乖嘛。”

女孩子瞪他一眼,说:“哪里有你们班的那个班花乖。”

袁青山听见他们在笑,不过她没有觉得和自己有任何关系,她觉得有些困了,用双手撑着下巴,看见张沛他们滑到冰场的另一边去了,两个人靠着栏杆休息,她好像看见张沛把手伸过去拉住了乔梦皎的手。

她就慢慢地睡着了。

她睡得并不安稳,不时听见周围的人突然提高了声音讲什么话,又没了声音。在她睡着的时候,她感到有人来拍她的肩膀,她转头去看,就看见了“妈妈”,她站在她后面,拍着她的肩膀,让她跟她走——袁青山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到她了,她站起来,跟着她走出去了,和以往一样,其他的人都消失了。整个运动场的天是那么深蓝,星星又大又亮,“妈妈”站在那里,用一双悲伤的眼睛看着袁青山。袁青山说:“最近你好吗?”

“妈妈”点点头,她黑色的身体完全隐匿到了黑暗中,她长长的手臂从草地上抬起来了,甚至还有露水的芬芳,那手触了触袁青山的脸,然后指了指天空中的某个地方——袁青山忽然领会了她的意思,她说:“你要带我到天上去吗?”

她就再点了点头。

张沛拉着他终于拉到的手出了旱冰场,看见的就是袁青山趴在桌子上露出微笑的睡脸。

“起来了,袁青山,回去了!”他说。

他们去换鞋,袁青山还有点没有清醒过来,她把滑冰鞋退回去的时候看见柜台后面的钟,原来已经九点半了。她吓了一跳,说:“这么晚了!”

“是啊,”张沛说,“早点回去吧,我送乔梦皎回去。”

“我自己回去就是了,太晚了。”乔梦皎说。

他们一路上都在讨论这个问题,到了大街上,却马上看见两辆三轮停在路边。

“好了,我回去了,你们两个回去。”乔梦皎上了一个三轮。

张沛没有怎么坚持,只是把钱给了,和袁青山上了另一辆。

她跟他们说再见。

他们在漆黑的路上回家了,一路上都没有怎么说话。

到了北二仓库门口,他们下了三轮,还是张沛给了钱,袁青山并没有拿出自己的一元钱。

他们向家属院走去,门卫室的灯看起来又温暖又明亮,在远处发着模模糊糊的光。

他们还没走到,就看见有一个人跑了过来,她是张沛的母亲陈琼芬。

陈琼芬啪地打了张沛一巴掌,神情憔悴,她骂道:“你跑到哪里去了!还知道回来!这么小就不学好,还要人家看我们家的笑话啊!”

袁青山马上就看见袁华也在门口站着,手里面还提着自己的书包,他的脸色也比陈琼芬好不到哪里去。

在这让人恐惧的时候,袁青山忙里偷闲地感到了一丝讽刺,她发现自己还是那么的小,那么不值一提,根本是个孩子,刚才的那些事物全都不见了,抛在冬天的黑暗里面的,只是幻觉。

到了明天,雪化了以后的泥地也会慢慢变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