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曾寡妇
南街上开杂货的曾寡妇出事以后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有人敢从她铺子门前走过。那个时候我在念初中,我们所有的孩子放了学都绕着几条巷子回家,整个南街上死气沉沉,弥漫着莲藕炖肉的香味。
在我还小的时候,曾经和曾寡妇很亲近,那时候镇上的每一家杂货店都是孩子们最向往的地方,每天晚上吃了夜饭散步出来,我总是要走到曾寡妇的杂货店门口,那里正对着酱油厂的大门,好多孩子都喜欢聚集在那里玩扑纸牌游戏。
曾寡妇的店门口就挂着一大串那样的花纸牌,不过我总是走过去,问她买一个酸酸糖。她长得很白,眼睛并不大,笑起来很温和的样子,头发烫成一朵蘑菇云,盘踞在她的额头上。
曾寡妇就问我:“妹妹读几年级了?”
我爸说:“一年级了。”
她就说:“好福气哦。”
很久以后我发现这只是她常常用来跟客人说的一句话:“吃了吗?”“孙儿好大了?”“儿都参加工作了哇?”——“好福气哦。”
但每次曾寡妇说出这句话,有点圆的脸上都好像笑出了一朵花来。
后来有一次,我爸爸对我说:“以后不要到酱油厂对门子的小卖部去买东西了。”
我说:“为什么呀?”
我爸说:“小娃娃不要管那么多。”
但是我还是听说了曾寡妇的事情,我们镇上本来就是没有秘密的,去她店里面的孩子少了,多的是来路不明的男人,他们大多数都很老了,吊着眼角,穿得老老实实,就像我们镇上到处都可以见的那种老头子。
大家都说,那些都是她的相好。
曾寡妇前前后后有五六个相好,或者更多,一段时间里,整条街上的女人都恨透了她,她们去赶场,不得不从她的店门口走过,就狠狠地在地上吐一口口水给她看。
那样的日子大概持续了整整半年,直到南门上的妇女们找到新的事情,学会了忍耐她的存在,甚至最后还会去她那里买一包盐了。
最艰难的日子过去了,那时候我们都还小,她的委屈我们谁也记不得了。
我们家搬到了西街,好几年,我都好像没有再见过她。
她出事以前两三个月,我已经读了初中,每天可以骑自行车回家了,那一天我鬼使神差地到她的店去买一瓶可乐。她的店面变了,招牌很漂亮,店门口放着厂商提供的大冰柜,里面都是花花绿绿的饮料。
她出来给我拿可乐,突然叫出了我的名字,她说:“最近你爸爸妈妈还好吗?”
我很惊讶地看着她,发现她就是以前那个曾寡妇,我说:“好啊,都很好。”
她把可乐拿出来,又从柜子上拿出一张毛巾,擦了擦瓶子,就像十几年前镇上流行的那样。她的皮肤已经变得黄了,脸上长着黑色的斑。
她说:“你也该上初中了吧?”
“嗯,”我说,“刚刚初一。”
我站在那里,还想多和她说几句,街口的老二流子陈老头就来买烟了,陈老头买了烟也不走,坐在门口的凳子上一口一口地抽,我就骑上车走了,我走的时候,曾寡妇过来递给我一块水果糖,她说:“经常回来耍嘛。”
我说:“好。”
那天我很晚才做完数学作业,第二天考试还没有考上八十分,我痛苦了三个星期,很快把这些事情都忘了。
那次的期末考试,我的数学终于考了九十五分,我就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路过南街的时候,看见路上围着好多人,我的同学说:“去看一下嘛。”
我说:“有啥子看的嘛,又是哪家打架了。”
就是那样,我没有见到曾寡妇的最后一面。镇上的民警——那时候的邱队长还是一个才参加工作的愣头青——反扭着她的双手把她带了出来,报警的人是陈老头的同样是个二流子的儿子。镇上的人说那天他哭得像一条被淋湿的狗,那天以后,他经常在街上跑来跑去,问其他人:“你喝不喝排骨汤?喝不喝排骨汤?”
等到邱队长成了刑侦大队队长以后,经常在茶馆里面吹嘘的也就是这当年让他一举成名的平乐镇曾红媛杀人案。满铺子的人都津津有味地听他讲他们是怎么走进了曾红媛家里,她正在打一件毛衣,看见他们来,居然笑眯眯地放下针线,盛了几碗莲藕汤给他们喝。
“×!老子当时就觉得不对!”邱队长讲到这个时候,都是满脸通红,“老子当当当冲进去一看,煤气炉子上那么大一个锅,老子掀起锅盖一看!×!一个人脑壳就漂起来了!”
——这个故事单单是我就听他讲过三次,对这个高潮耳熟能详,以及他说完这句话以后整个茶铺的人都会发出的那一声惊叹。
我们镇上的人就那样呻吟一声,我后来终于相信那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一声。
没有人会想起来以前我们都叫曾红媛曾寡妇,曾寡妇笑眯眯地跟每个人说的那句:“好福气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