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铃声突然响起来了,袁青山吓得手哆嗦了一下,还以为不过是自己的幻觉,接着她看见满教室的人都开始动起来,她才意识到这一切是真的结束了。
这一刻她不知道自己以前是否想过,但这一刻她的盼望终于落下了。她把卷子上面的名字和准考证号又检查了一次,忽略过后面大片的空白,把它供品般铺在课桌上,拿起笔捂着肚子走到讲台上去拿书包了。
大片大片的书包靠在黑板下面的墙壁上,她一眼就看见张沛的书包压在好几个书包上面,但是她找不到自己的书包,她忍着痛,找了又找,终于在靠近讲台的地方找到了——它有一整面都变灰了。
她拿着书包就出去了,站在走廊上等张沛——在这时候看来,整个走道是那么漫长,布满的是两边教室透出的光,她看见一个个脸熟的人都走出来了,所有的人都在对答案——她就马上把双手举起来,狠狠地捂住了耳朵,她捂得耳朵都热了,才看见张沛和另外几个人对着答案走出来,他看见她,对她点了个头,她就跟在他屁股后面走了。
天气渐渐热起来,树木都变成了深绿色,袁青山一路躲避着不时传来的考试答案声,全身而退,走出了校门,奇迹般的,刚刚好像占据了她整个生活的那种疼痛消失了,她回头去看的时候,像个大人那样想:这一切是真的结束了。
她跟张沛一前一后走着回家,小学五年级以后,袁青山终于学会了总结中心思想,并且明白了它和主要内容的区别。中心思想的意思就是:生活并不是它看起来的那个样子。就像此刻,她走在张沛后面,看见他们的人不会明白他们是什么关系,以及她的内心是多么悲伤。
在路上,他们看见五六个孩子猴子一样趴在一辆三轮车上尖叫着过去了,她眼尖地发现是何斌他们,何斌看见了张沛,在车上大喊:“张沛,记到下午去大坟包!”
张沛提着书包带子,大喊:“龟儿子给老子爬下来!”
何斌就又回了他一句更脏的脏话。一时间,孩子们的脏话传遍了整条东街,恨不得让全镇的人都知道他们的骄傲——他们的脏话有多脏,他们就长得有多大了,漫长的暑假从今天开始了,过完这个暑假,他们就都是初中生了。
这狂欢的情绪感染了袁青山,让她也笑了起来,她笑着跟在张沛后面跑,追着何斌他们的三轮车,直到小腹重新痛了起来。她停下来,喘着气,张沛跑了好远才发现她不见了,他跑回来,看着她,说:“你怎么啦?”
“我肚子痛。”袁青山说。
“那我们慢点走,我帮你拿书包。”张沛柔声说。
他拿着他们两个的书包和她走回家去了,他的书包是个名牌,干干净净的,她的书包用了好几年,和另一个一比,好像刚刚拍掉的灰又都回来了。袁青山忽然想到,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和张沛一起放学回家了。
“你们家什么时候搬家?”袁青山问张沛。
“下个星期吧。到时候你们都来玩,我们家很大的。”张沛说——这几年张俊卖兰草赚了钱,在西门上开了一家馆子,接着又在十字口开了一家,上班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领导批评了很多次,他都当作耳边风,大家都说他们家是真的赚到了钱,不然怎么能在西街上的熊家巷修那个二层的小洋楼。而张俊,他等不及过完整个暑假,就要离开这个让他压抑了大半辈子的地方了。
这样的中心思想是两个孩子远远不能体会的,他们看见了北二仓库那个熟悉的大门,因为即将来临的离别,显得那么庄严、雄伟、苍凉。
张沛说:“下午早点出来,跟飞哥约好了要去办那个事情。”
“噢。”袁青山郑重地点了点头。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对父亲说:“下午我们要去大坟包。”
“注意安全哦。”袁华一边看电视,一边说,他把筷子伸到盘子里,夹了好几次菜,却没有夹起来,他才终于把视线从电视屏幕上挪回来了,目标准确地夹了一块猪肝。
他把猪肝夹给了袁青山,说:“今天多吃点猪肝,补血,专门给你做的。”
袁青山的脸不可克制地红了起来,她忙看了妹妹一眼,还好袁清江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正在专心地摆弄了两颗青豆,考虑到底要不要吃下去。
“清江,专心吃饭,别玩了。”袁华也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就继续转头去看电视了。
袁清江这才慢吞吞地吃了一口饭,在她的对面,袁青山可以清楚地看见她脑袋上飞起来几根头发,它们才刚刚长出来,伸入到空气里面,发着迷人的金光,好奇地看着其他的头发被低眉顺眼地拢在彩色的橡皮筋里,颜色分别是:红色、蓝色、黄色、紫色、绿色。
她回忆了一下,发现并不清楚袁清江是什么时候学会扎头发的,也不知道是谁教她的,可能是街道办最爱的郑主任,也可能是汪燕的妈妈王学红,甚至连不太和院子里其他人来往的陈琼芬也喜欢她,有一段时间,那是袁清江还没有上小学的时候,她就在院子里面每一家人家里玩,大家都喜欢她长得白白嫩嫩的样子,嘴巴又很甜,大家就说:
“袁清江,你抱到我们家来给我们当女儿吧?每天都可以吃回锅肉。”
有一天,袁华回来,就看见袁清江在床上铺着一个枕巾,零零碎碎地放着她平时玩的一些东西,她问他:“爸爸,我们家的户口本在哪里?”
袁华说:“你找户口本干吗?”
“陈阿姨说让我抱给她们家,她说要有户口本才可以抱。”袁清江睁着大眼睛,扑闪扑闪地说。
袁华说:“你为什么要抱给他们啊?”
“她们家有钱啊。”袁清江说。
——除了袁清江被打得开花的小屁股,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是怎样深深地伤了袁华的心。
小孩子不懂事啊。这句话被他在心里面念得起了褶子又掉了皮,直到袁清江终于可以自己绑小辫了,上小学了,上三年级了,当劳动委员了,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着午饭,他对袁青山说:“袁青山,下午你带着妹妹一起去玩吧。”
“啊?”袁青山愣了一下,她说,“我的同学她又不认识。”
“怎么不认识,不是认识张沛吗?你带她去吧。”袁华说完,站起来进厨房添饭去了。
两姐妹互相看着对方,袁清江说:“下午沛沛哥哥也去吗?”
“嗯。”袁青山不情不愿地答应。
“我要去。”袁清江宣布。
“你的作业做完了吗?”袁青山垂死挣扎。
“上午就做完了。”袁清江说。
“带妹妹去吧,下午我也要上班,她放假以后都没人陪她玩,你带她出去玩。”袁华打了满满一碗饭过来,告诉了两个孩子最后的决定。
张沛在北二仓库门口等袁青山,远远地看见她后面居然安安静静地跟着一个袁清江,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连衣裙,扎着两个翘翘的辫子,斜背着一个海军蓝的塑料包,看起来就像是去参加一个真正的郊游。他问袁青山:“你怎么带着你妹来了?”
“我爸让我带的。”袁青山一脸不愿意。
“我们找个地方把她甩了吧。”张沛咬着袁青山的耳朵说。
“不行,”袁青山说,“她会哭的。”
他们说的这些话袁清江一句也没有听到,但她看到他们两个亲亲热热地说了好久的话,终于张沛走过来跟自己说:“清江,你跟着我们去玩就要听我们的话,不许跟大人们说我们的事情,好不好?不然哥哥姐姐再也不跟你玩了。”
“好。”袁清江脆生生地答应。
事到如今,他们只能把这个“好”字当作一个庄严的承诺,就带着袁清江走出了门,快到门口的时候,他们看见汪燕和黄元军骑着自行车出去了,他们呼地就掠过了他们身边,把袁清江吓了一跳,袁青山看着他们的背影,羡慕地想:“那就是初中生了吧。”
余飞和岑仲伯已经在约好的地方等他们了,看到袁清江,他们也吃了一惊,孩子们再次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了一会儿,决定对袁清江投出他们的信任,一切按照原计划进行。
袁青山和岑仲伯走在一起,张沛和余飞走在前面,她努力想要忽略掉袁清江的存在,却感到屁股后面正在火辣辣地烧着。岑仲伯还在吹嘘着他今天上午的卷子,他说:“我对了答案了,差不多是九十五分,张沛,最后那道题是不是等于27啊?”
张沛不知道在跟余飞说什么,过了几秒才回过头来说是。“看到没,陈倩倩又错了嘛!她还跟我说是25!”——岑仲伯和陈倩倩都是一班的,在一个考室。
“张沛你对了答案没有啊?你又是全对啊?”岑仲伯继续问张沛。
“题目太简单了,我都不想对答案。”张沛轻描淡写地说,他吊儿郎当的样子就像一个真正的二流子。
袁青山的心被他们说得像战鼓一样擂了起来,她清清楚楚地记得最后那道题自己的答案是25。“没关系,说不定张沛错了呢。”她在心里面说,可是怎么也不敢把这句话说出来。
“不要对答案了嘛岑仲伯你这个龟儿子,考都考完了!反正老子就是不及格,不及格算了嘛!”余飞终于说了一句公道话。
袁清江跟在他们后面一句话也没有说,袁青山回头看了她几次,她走路的样子让她想起了那个影子一样的鬼,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袁青山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了,她心里没来由地空荡荡的。
“袁清江!”走到南街老城门的时候,街对面忽然有个男孩叫着。一群孩子都停下来,看着他,这孩子穿着一套很旧的运动服,还好很干净,他牵着一个中年女人的手,那应该是他的母亲,但是剪了一个学生头。
“袁清江!”孩子在街对面叫袁清江,“你去哪里啊?”
“跟我姐他们去大坟包。”袁清江骄傲地回答,她回答的声音是那么嘹亮,好像她一路上的沉默都是其他人的幻觉。
袁青山看着两个人说话的样子,她忽然觉得这个孩子会让袁清江离开他们的队伍,张沛可能也感觉到了,他们都期待地看着那个对街的男孩。
但他完全被他们的气势吓住了,他知道他们都是青龙帮的人,他们一个个都那么高,其中袁青山长得最高。他站在街对面,羡慕地看着袁清江,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身边的女人就说:“江乐恒,赶紧走了!不要在路上说话!”
江乐恒立刻不说话了,他牵着女人的手走了。袁青山这才知道那个孩子就是袁清江以前说到过的江乐恒,这时候她听到余飞说:“那个不是我们西街上的魏二姐的吗?疯子也上街了!”
几个男孩立刻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了,岑仲伯说:“她是疯子啊?看不出来的嘛!”
“不过头发有点像。”张沛评价。
“也不是疯了,反正有点怪。”余飞心不在焉地说。他们已经走过了南街的老城门,袁清江依然像个定时炸弹那样吊在队伍后面,他感到自己的队伍不再像以前那么坚不可破了。
“飞哥,”袁青山听到岑仲伯跑过去叫他,“不然今天算了嘛?”
“算个逑!”余飞吐了一口口水,“怕逑!”
他的口水落到了地上,灰尘都退开了,这件事情就算是这样最后定了。
按照他们之前的约定,袁青山把妹妹带到酱油厂门口,跟她说:“清江,你在这里等一下我们,我们去对面买东西。”
“我也要去。”袁清江说。
“乖,在这里等哥哥,哥哥给你买你喜欢吃的。”张沛凑过去加入了说客的队伍。
“我要吃大白兔奶糖。”袁清江说。
“好。”张沛说。
四个孩子就这样过了马路,到对面的小卖部去了,放了暑假以后,店主人在门口伸出一个小摊来,上面摆满了各种零食和玩具,余飞他们之前就已经看上了这片宝地。
他们走过去,挤到孩子们中间,岑仲伯进到店里,问:“老板,有没有大白兔奶糖?”——卖东西的是个长得很白的女人,她柔声柔气地说:“有。”就转头过去找了。
袁青山看见张沛漫不经心地走到摊子的一头,把手放上去,把一把糖果抓进了口袋里,她知道是自己行动的时候了。她向一袋杨梅走去,用手带着把它拉下了摊子,袋子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别的孩子在研究一把喷水枪,没有人看见。她蹲下去,把它捡起来,装进了裤袋。余飞则在大大咧咧地装着几个弹力球。
岑仲伯终于从自己的包里把钱找齐了,递给了女老板,他说:“阿姨你看够不够?”
女人埋着头数了一下,说:“够了。”就把大白兔奶糖递给了他。
四个孩子互相使了一个眼色,准备离开这里去分享战果了,张沛把口袋装得满满的了。就在这个时候,店里面居然又走出一个男人来,比起那个女人,他一看就是一个坏人的样子,长着浓浓的胡子,一口黄牙,他一把抓着张沛,说:“死娃娃!老子看到你好多回了!穿得人模人样的,不学好!”
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说出来的话让袁青山的脑子嗡的一下。
他们都吓得呆住了,另外几个不认识的孩子连忙放下水枪跑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真的发生了,那男人用力扯了一把张沛的口袋,里面的糖果乱七八糟掉了出来,满地都是,他问他:“这是哪里来的?”
“那边买的。”张沛涨红了脸,含混地说,伸出手来指了指他们来的方向。
“那边是哪边嘛?你带我去看是在哪儿买的!”男人一把把糖甩回了摊子上,转头骂老板娘:“曾红媛,老子打会儿牌,看你守个摊子你都守不好!”
那个叫曾红媛的白白净净的女人走出来,她看着张沛被拉得翻出来的口袋,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叔叔,对不起嘛,算了嘛。”余飞最先反应过来,走过去拉着老板的袖子,好声好气地说。
“算了嘛,都还是小娃娃。”老板娘也反应过来了,她说出的话让袁青山终于喘出了一口气。
“小时候就这样子,长大还了得!是哪家人的娃娃!把你爸妈喊过来!”老板拉着张沛继续骂。
张沛这才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叔叔,我错了,叔叔,我错了。”
街边上的好几个人都围了过来,看着稀奇。
袁青山唯一庆幸的就是这里离北门是那么的远,她憋着一口气看着张沛,觉得肚子剧痛起来,她从没有那么想吐过。
余飞看了看那个周围的人,他立刻像蛇一样缠在了曾红媛手臂上,嘶着声音说:“阿姨,给叔叔说算了嘛,他知道他错了,他知道他错了。”
——袁青山注意到余飞说的是“他”,而男人并没有表示什么异议,她敏锐地知道他们其他人并没有被发现,余飞也发现了这一点,他更用力地摇晃着女老板的手臂,拼命说着好话,他的声音是嘶哑的,里面还隐隐有他以前很强烈的那种外地口音,他说:“阿姨,你们把我弟弟放了嘛,我爸爸来了要打死他,我爸爸最喜欢打人了!他知道错了,回去我好生教他!”——他说得那么急切,那么真,好像他就是个每天在棍子下讨命的孩子一样。而岑仲伯站在一个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脸色铁青,紧紧握着自己的拳头,好像随时准备出击。他们僵持了几分钟,那几分钟里面,袁青山觉得她把平乐镇所有不认识的人都看过了一次。
最后老板娘终于把老板拉了进去,她对孩子们说:“快点走,以后不要这样子哦,要好好读书嘛。”
老板还是在骂着张沛,他骂的脏话是孩子们从来没有听过的,比起这些,今天上午他们在三轮上骂的简直不算什么。
他们终于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筋疲力尽,全身的骨头都散架了,走了一会儿,袁青山才想起袁清江还在酱油厂门口,她说:“我妹还在那儿呢!”
说完这句话,她就看见袁清江正跟在队伍后面,她穿着米白色的连衣裙,背着海军蓝塑料小包,看起来就像是个天使。
“清江。”她怯生生地叫她。
其他的孩子们也发现了她的存在,他们全都跑过去迫不及待地讨好这个孩子。岑仲伯把大白兔奶糖拆开了给她吃,吃了一颗,又给了她另一颗。
张沛还没有完全停止哭泣,正在轻轻打着嗝,他用光了所有的力气,没精神看袁清江一眼。而余飞奇迹般一抹脸就笑了起来,他把自己兜里面的战利品翻出来给张沛看,说:“没事,反正这是南街,没人认识我们。你看我这还有好多东西哦,那个瓜娃子还不是遭了,别哭了,等下我给你吃我的。”
“我以后再也不了。”张沛哭着说,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个婴儿。
袁青山看见余飞翻了个白眼,但他还是说:“好,好。”
“我以后真的再也不了。”张沛又说了一次,好像还没有从那些可怕的大人身边逃开。
他们终于继续往南门外清溪河边的大坟包走去,现在是袁青山拉着袁清江的手在走,张沛跟余飞走在一起,岑仲伯一个人走在最后面,手里拿着那包大白兔奶糖,他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脸色铁青着。
等他们甩掉这个不愉快的小插曲,走到大坟包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在那里等得不耐烦了,何斌带着他的女朋友陈倩倩正在铺报纸,他远远看见了他们,说:“怎么这么慢啊!娃娃都生出来了!”
余飞笑嘻嘻地走过去,捶了他一拳,说:“你才生娃娃!”——他走过去帮乔梦皎把东西一样一样从袋子里面取出来,不时摸摸她的脸,乔梦皎僵硬着脖子任由这纵横江湖名震平乐一小的大哥大摸。
——孩子们总是不知道从哪里就学来了一些奇怪的小游戏,然后开始流行。他们自有他们的逻辑,并且和世界上的其他逻辑一样,好像是约定俗成的从来就有了。
现在青龙帮是平乐一小最大的帮派了,孩子们都恭恭敬敬地叫余飞“飞哥”。飞哥还有四个好兄弟,分别是岑仲伯、张沛、何斌、马一鸣——这就是著名的平乐一小五小龙。在这里面,余飞是大哥,何斌是二哥,张沛排第三,然后是岑仲伯,马一鸣因为和何斌很要好勉强坐上青龙帮的第五把交椅,但这也足以让他在平乐一小甚至是平乐二小的孩子们里面耀武扬威,抬起鼻孔走路了。
帮里的规矩都是余飞定的,比如他规定五个兄弟必须每个找一个马子,宣布之后第二天,他就指明乔梦皎当他的马子——被袁青山拒绝了很多次以后,他终于和她形同陌路,并且迅速搭上了班上最漂亮的乔梦皎,还学会了和其他男生一起嘲笑袁青山的大个子了。而乔梦皎,自从和张沛去滑了那次旱冰以后,两个人的关系就莫名其妙降温了,孩子们就是这样善于忘记以前的事情,到现在,除了袁青山自己,恐怕没有人记得那个草草收尾的晚上了——然后何斌找了岑仲伯班上的陈倩倩当女朋友,张沛因为和袁青山经常出双入对,被大家认为是一对了。最开始的时候,张沛还会骂两句“爬哦!你们再说!老子砍你们!”之类的,后来也就默认了。
目前还没有马子的人是岑仲伯和马一鸣,马一鸣倒是很想找个马子,但是因为他近视得很厉害,又老是看上太漂亮的姑娘,一直没有成事。而岑仲伯是唯一在这个问题上顶撞余飞的人,每次余飞说到,他就红着眼睛像一头小豹子那样喊:“老子不干,要马子没的,要命一条!”——岑仲伯是帮里面打起架来最狠的一个,虽然他长得并不高,但是随时都有一股要人命的架势,余飞也就由着他去了——袁青山想着幼儿园时候的岑仲伯跟在张沛屁股后面,还跟老师打小报告的样子,她就不由得觉得他们这帮人是真的都长大了,不知道怎么就长成了现在的样子。
帮里还有一些别的规矩,比如不定期地去平乐镇各个小卖部狩猎,比如组织帮里的弟兄带着各自的马子到大坟包来野餐,好像古代贵族的出游。
——现在张沛还没有恢复过来,他脸色苍白地站在一个角落里,看着自己的哥们用从家里带来的香肠、饺子、午餐肉们准备着丰富的午餐。袁青山也站在那里,乔梦皎从余飞那里跑过来叫她,并且往张沛的方向挤了挤眼睛,说:“怎么啦?你们吵架啦?”
“没、没有啊。”袁青山结结巴巴地说。
这时候余飞也转过头来,对张沛大喊了一声:“张沛!照顾好你的马子嘛!”
从第一次余飞对袁青山提到这两个字,到现在她已经很熟这两个字了,她看着张沛,像一个女人看着她的男人那样,眼睛里面都是电视里出现的那种温柔,她的心里流出一股滚烫的液体来。
但是张沛谁也没理会,他走到炉子旁边,抢过马一鸣手里的报纸,开始往火堆里面塞。
“张沛怎么啦?”乔梦皎又问了一次。
袁青山摇摇头,她忽然想到妹妹就在旁边,就在用她纯洁的眼睛看着这一切,因此她叫着袁清江说:“清江,过来我们去包饺子。”袁清江乖乖地点了点头,看来她并不知道什么是“马子”。
三个女孩就去包饺子了,陈倩倩在不停地吃何斌给她买的零食。袁青山在家是常常做家务的,袁清江也做得不错,乔梦皎就包得歪歪扭扭的,每一个都立不起来。她们把包好的饺子放在一个大锅盖里面,袁青山觉得自己的鼻子里面有一股酸酸的气体拼命往上冒,与此同时,其他每一个面目狰狞的饺子都像是在向她炫耀一种幸福,那是拥有母亲,可以每天穿裙子的幸福。
她压住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专注在包饺子上,还是忍不住一直去看张沛,他和马一鸣已经把锅架起来了,里面的水开始烧了。马一鸣说:“可以过来下饺子了。”
“清江,去下饺子。”袁青山对妹妹说。
袁清江捧着一锅盖的饺子就去了,袁青山立刻褪下了脸上作为姐姐的表情。“你们吵架了?”乔梦皎又问了一次。
“没有,路上出了点事。”袁青山压低着声音说——还好张沛没有听见她的话,他去和岑仲伯坐到一边了,余飞和何斌陈倩倩坐成了另一对,他正在跟他们说路上发生的事,又不知道从哪里摸了一支烟出来抽——他老练地在吐出烟的时候眯起眼睛。
除了马一鸣,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了张沛低落的情绪,何斌好几次回头去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想和他说话都被他一把挥开了,余飞也叫了他两次,他都没有说话,他就丢了一根烟给他,他也没有动——这一切马一鸣都丝毫没有察觉,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袁清江身上,他知道这是袁青山的妹妹,以前也见过好几次了,袁清江乖乖地叫他:“哥哥。”“叫小马哥。”马一鸣神气地说。
“小马哥。”袁清江就叫了,这三个字对她来说和其他两个字并没有任何区别。
但是马一鸣浑身舒服,他看着袁清江低着头,把饺子一个个沿着锅缘放进开始冒泡的水里,她的小辫子扎得很紧,他可以看见她的头发因为被拉扯而露出的青白色的头皮,而她辫子上的彩色橡皮筋花花绿绿的,那颜色依次是:红色、蓝色、黄色、蓝色、绿色。与此同时,袁清江幼嫩的皮肤在彩色光芒的映照下显露出一种透明的白来。
“袁清江,你们班上有没有人追你啊?”马一鸣问她。
“没、没有。”袁清江结结巴巴地说。
马一鸣看见她脸上可疑的红色,他说:“有吧,给哥哥说,我给你去摆平他。”
“真的没有。”袁清江一下连手里的饺子都咚地掉进了水里,热水溅在她的手上,她狠狠地缩了缩手,并且迅速地看了看张沛,他和岑仲伯不知道在说什么,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倒是岑仲伯往这边看了一眼。
马一鸣又说:“你喜欢吃大白兔奶糖啊?”
“嗯。”袁清江说。
“以后我每天给你买三个。”马一鸣立刻豪气地许诺。
“下学期你们不是读初中了吗?”袁清江一针见血地指出。
“我们会经常回一小的,还有那么多弟兄嘛。”马一鸣终于感到了当大哥的愉快。
他们拉拉杂杂地说着话,中途袁青山过来看了看锅,加了两次水,饺子就好了,香肠和萝卜也好了,乔梦皎和陈倩倩张罗着在报纸上把碗筷放好了。
天色还早,远远不是午饭的时候,但孩子们管不了这些,他们的身体都在急速地长大着,并且消耗着过度的激情。
把第一口饺子吃到嘴里的时候,袁青山觉得她等它等得实在是太久了。她注意到张沛却久久地没有吃,他拧着眉毛,好像在思考什么重大的问题。
后来,袁青山常常想到,如果马一鸣不说那句话,那么后来的事情是不是就都不会发生了。或者说,如果那天没有带袁清江,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饭吃到一半,马一鸣说:“袁清江,给哥哥打碗萝卜嘛。”“你自己打嘛!”岑仲伯说。但是袁清江乖乖地站起来去打了,马一鸣看着她走了,对袁青山说说:“袁青山,喊你妹当我马子嘛。”
“爬噢!”袁青山说。虽然马一鸣常常想要别人当他马子,但她还是吃了一惊。
“眼光可以嘛!”余飞却笑了起来,一边咂着一截香肠。
“袁青山,”余飞表态,“喊你妹当马一鸣的马子,我让她加入青龙帮。”
“不行!”眼看妹妹已经回来了,袁青山急急地说。
袁清江走回来,把碗递还给马一鸣,坐回了自己的位子,她不明白为什么气氛变得有些奇怪了。
“袁清江,”余飞说,“你过去挨着马哥哥坐。”
“为什么?”袁清江有些怕他,他基本上没怎么和她说过话,她挪了挪身子,她的左边是袁青山,右边是陈倩倩。
“去嘛,妹妹。”陈倩倩跟着起哄,并且拉了拉袁清江的手臂。
事情就是在这一瞬间发生的,张沛猛地站起来,拍了陈倩倩的手臂,骂她:“你拉什么拉!”
何斌马上放下碗站起来,保护自己的女人,他狠狠地推了一下张沛的头,说:“你要干啥子嘛!”
张沛也狠狠地站起来推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你要干啥子嘛!”
“你要干啥子嘛!”何斌用更凶狠的语气又说了一次,再推了张沛一下,把他推了出去。
“你要干啥子嘛!”张沛把何斌一把拉了出来,眼睛一下子红了。
“张沛!”余飞终于站起来了,“今天你过分了嘛!阴阳怪气的!又不是我们害你被逮的,还不是你自己瓜!”
“你才瓜!”张沛天不怕地不怕地骂余飞,“不是老子给你卷子抄,你哪次及格了嘛!”
余飞两步就走了过去,飞快地给了张沛一拳——当年他就是那样把拳头打在斧头帮老大黄元军头上,并且最终把他打得拼命求饶的。
但张沛不是黄元军,他彻底地发了狠,回了余飞一拳,与此同时,他自己又被何斌踢了一脚。陈倩倩捂着被张沛打的手臂,说:“踢他!”
三个人就这样打了起来,袁青山吓得呆住了,袁清江不停地叫“姐姐!姐姐!”,乔梦皎也紧张地拉着袁青山的手,她高大的身材让她在这个时候显然成为了一个靠山。马一鸣也有点怕了,他说:“算了嘛!算了嘛!”——也不知道是说他自己还是他们。
岑仲伯也站了起来,说:“飞哥,不要打了,自己的弟兄不要动手!”
“就是成绩好嘛,有什么了不起的!早就不想跟你耍了!”余飞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他把张沛按在地上,用手肘捶他的背脊,张沛则用力抓着何斌的腿,掐着,何斌痛得全脸的白肉都在抖,他一边叫,一边蹲下来打张沛的头。
岑仲伯终于走过去从他背后给了他一拳。
“自己的弟兄,真的要打死啊?”他吼道。
四个孩子就混战了起来,他们的招数都是从电视上看来的,每一下都那么狠,那么重,袁清江吓得哭了起来,袁青山觉得自己从小腹有一股暖流一直往下流,她的肚子又痛了起来。
乔梦皎也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别打了,别打了。”
终于,她和马一鸣两个人过去把他们劝住了,两边的人都喘着气,挂着伤,余飞说:“有种明天拿家伙决斗!”
“决斗就决斗!”张沛说。
袁清江哭得声音都嘶哑了,袁青山连忙把妹妹抱在怀里,她深深地觉得今天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带她出来。
他们再对峙了一会儿,张沛说:“岑仲伯,我们走!”
他转身就走了,岑仲伯也跟着他走了,他的脸被何斌狠狠咬下了一个血印子,就像古代罪犯的刺青。余飞站在那里,对着他们的背影,大喊:“从今天开始青龙帮没有你们这两个人!”
在他站的地方下面,传说是某个古代贵族的墓地,现在已经芳草萋萋。稍远一点的地方,清溪河的水涨得满满的,像女人的乳汁那样奔流了下去,从这里开始,它要浇灌的是整个肥沃的平原了,在平原上面,余飞的声音就野兽那样响起来,并且完全是他的家乡话了:“今天开始青龙帮没有你们这两个人!”
山里的话比平原上的话有更多卷舌音,听起来,就像是一支古老的进行曲。
何斌看了袁青山一眼,说:“你要跟张沛他们还是跟我们?”
袁青山拉着袁清江站起来,跟在张沛他们后面走了。
这就是后来在平乐一小传得沸沸扬扬的青龙帮五小龙的决裂,也就是岑仲伯和余飞的决裂——没有人知道故事本来是什么样子的,他们都说是岑仲伯和余飞闹翻了。
四个孩子走在回去的路上,来的时候张沛在哭,回去的时候袁清江在哭。岑仲伯回头看了袁青山他们一眼,跟张沛说:“张沛,等到你的马子嘛。”
“她才不是我的马子!”张沛说,头也不回地走着。
袁青山被这话震得头一晕,她走得更慢了,在陌生的南街上,她看见有个黑色的影子出现了,就像过去那些心碎欲绝的时候一样,袁青山知道这是“妈妈”来了,她觉得好过了一点,她往她看过去,却发现那根本不是“妈妈”,而是昨天不知道被谁丢在那里的一条长扫把。
袁清江看出了她低落的情绪,她拉着她,说:“姐姐,姐姐。”
这是怎样的回家路啊。和来时候的路相比,它更是一个隐喻。她们从酱油厂门口过了,袁青山忍不住看了一眼,铺子里面只有那个女人,她呆呆地看着某个地方,眼睛是红肿的。
到底有多少人流了泪啊。她想。
没有人知道,平乐镇上的人想哭就哭了,哭了就算了。
袁华回来的时候也没有发现两个女儿有任何一个哭过,只是觉得屋里有点安静。
“今天玩得开心吗?”他问袁清江。
“嗯!”袁清江点着头,露出了一个微笑。
袁青山感激地看了妹妹一眼,她发现她真的是那么可爱。她转过身要去给袁华倒水,却听见袁华用一种骇人的声音喊了一句:“袁青山!”
她吓得哆嗦了一下,以为今天在南街的事情被哪个熟人看见了,一时间,她的心里面好像被刨出了千万条丝,她回过头,问:“什么事?”
“快点去换条裤子!”袁华指着外面属于两姐妹的房间说。
袁青山赶紧去了,她把裤子换下来的时候,才发现上面那摊血远远比她想得要大,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渗了出来,遮盖了本身的色彩,然后又迅速失去了光芒,变成了暗红色,好像是一声重重的叹息——袁青山看着这块血,她忽然像被锤子砸中一样明白她是再也见不到那个鬼了,再也见不到她年幼时候的朋友了,她长大了,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趁着还好洗的时候,她赶快到阳台上去把裤子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