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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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刘全全

将近十五年的时间里,刘全全的样子从来就没有变过。我总是在平乐一中操场的某个双杠附近看见他,他喜欢用两只手把自己吊在双杠上,曲起膝盖,双腿离地,紧接着他就低着头开始研究自己的鞋,直到他的手终于承受不住,让他跌落了下来——摔到地上以后,他也并不觉得痛,经常会笑上好一阵子——甚至他的脸也没有老过,看起来一直像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将近十五年的时间里,刘全全仿佛穿着同一件衣服。那是一件青灰色的西装外套,夏天的话,他就光着膀子穿,如果是冬天,里面就加一件枣红的高领毛衣。他的衣服总不是很干净,因为他总是能找到那些年久失修的角落,躲在里面,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一阵子,然后又神秘地出现。

将近十五年的时间了啊,平乐一中的冯云芬白了头发又得了胆结石,但是她寻找刘全全的姿态也从来没有变过。很多人都看见她从平乐一中出来,然后在国学巷从头寻到尾,有时候还找到南街的大街上去了,有好事的人对她喊一声:“冯老师,你们全全跑到北门上去了!”——她就脸色铁青,拔腿就往北门跑,过了半个多小时,或者更久,我们就能看见她拉着刘全全的手走回一中去,母子两个都是一言不发,低着头猛走。冯老师走得很快,我们都觉得跟在后面的刘全全会因为两只脚相互绊住忽然跌倒——还好这样的事情一次也没有发生过。

刘全全本来叫什么名字我们镇的人并不知道,甚至没人知道他父亲的名字,街坊邻居都说,弄大了冯云芬肚子的是个外乡人,那一年我们镇上忽然来了很多卖假药的,过了十个月,才刚刚当上平乐一中语文老师的单身姑娘冯云芬生下了一个傻子,并且从此就被派到食堂去打饭了——“这都是报应啊。”老一辈的人讲起这个故事总是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家就叫他刘全全了,连冯云芬也这么叫了,虽然我怀疑这个名字的来历很可能跟刘全进有什么关系——那名字在我们那里是傻瓜的代名词。

每一个念过平乐一中的孩子都熟悉刘全全,他经常在我们上体育课的时候来逛操场,有时候站在树下歪着脖子看我们,有几次甚至嘴里呼啦啦地喊着向学生们冲过来,把我们吓得四处逃窜——后来我们都有些怕他,看见他出现了,大家就都尖叫着:“刘全全!刘全全!”然后飞快散开了。

我跟刘全全唯一一次接触是在我高一那年,那时候的刘全全应该已经有三十多岁了,但完全还是个孩子的样子。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在操场上看一本书,故事说到有个寡妇丢了她的儿子,她儿子走时偷了他们家的闹钟,寡妇就每天到桥上去问:“你们看到我们家的闹钟没有?”——这样问了好多年。

那个时候刘全全忽然出现了,我甚至没来得及躲闪,他站在另一棵树下面,看着我,笑眯眯的,嘴里面发出呵呵的声音。可能是被刚刚故事的情节触动了,我并没有马上逃开,而是也微笑着看着他。他就慢慢地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呵呵的。

他走到我椅子旁边,就不动了,看着我,依然笑着,眼睛里面竟然有恐惧。“坐吧?”我拍了拍旁边的位子。刘全全听懂了我的话,他坐了下来,但还是和我保持着大段的距离,半个屁股都在板凳外面,他浑身僵硬地坐在那里,看着我笑。

我们在那坐了一会儿,我继续看我的书,刘全全抬着头看我们顶上的树冠,他没有再发出什么声音,也没有动过,我觉得整个世界就那样停止了。

后来冯云芬过来找他了,看见刘全全和我坐在一起,她猛地跑过来把傻子一把拉了起来,挥手就给了他脑袋一巴掌,骂道:“喊你不要乱跑,咋坐在人家边上呢?”她把他拖到自己身后,拼命地跟我道歉。我说:“没事,是我让他坐这儿的。”

但是冯云芬像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那样,只是一直说着对不起,拉着刘全全飞快地走了——傻子回头看了我好几眼。

我不知道冯云芬回去以后是怎么教育了刘全全,之后我虽然还是经常见到他,他也依然好像记得我的样子,对我笑着,但再也不敢走过来了。

而直到刘全全死了之后,我才领悟傻子为什么经常跑到北门上去,以及他和另一个去世多年的人似乎有着的某种神秘的联系。

那是我高中毕业前夕,我们镇上来的第一家房产开发商买下了北二仓库的老仓库,他们用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把那些仓库一座一座拆掉了。那是我们平乐镇史上的一件大事,整个镇似乎每天都能听到拆房子的巨响。

事发那天,冯云芬始终没有找到失踪的刘全全,她终于跑到北二仓库去了,才听说刘全全已经被送到了县医院。看热闹的人说,刘全全跟外地来的建筑队打了起来——他守在一座仓库面前,大哭大闹,甚至扑上去咬了人。

“刘全全这娃还是精灵嘛!知道咬穿得舒气的人!”大家说——结果他咬到的果然是建筑公司的某个领导,就被几个人围着打得半死,我们镇上的人远远看着傻子被打了,没有人上去。

刘全全伤得很重,另一种说法是冯云芬没钱给医药费,硬是把他从医院搬回了家,总之,过了不到一个星期,她在清溪河边的墓地买了一块坟,把他葬了——从那以后,冯云芬也好像消失了,更奇怪的是她不见了以后我们镇上没有人能想起来她到底长成什么样子。

考上大学离开平乐镇前夕,我去过一次清溪河墓园。袁青山的坟是那里最大的,一眼就能看见。接着,我找了很久,才找到刘全全的坟。那块地上只有一个小小的碑,一不小心就会走过了。

我知道那就是刘全全的坟,因为和袁青山的碑一样,那块碑上也一个字没有,光溜溜的,顶端积着昨天下的雨水——那一瞬间,我的眼睛有些湿润,我知道刘全全最后保卫的仓库就是袁青山住过的那座,袁青山早没了,仓库没了,刘全全也没了,没有人知道该说点什么好,我们镇上的人对他们这样的人,总是那样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