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江吟》与《鹧鸪天》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除前文所述闲章中的白居易诗外,还有一首为晚年蜕老所留意的白氏七绝,就是《暮江吟》。这是曾被选入中小学语文课本而为人熟知的诗,而对蜕老来说,“九月初三”又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即才女周鍊霞的生日。
周鍊霞字紫宜,号螺川,原籍江西吉安,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即已蜚声沪上,后被视为上海中国画院最富诗才的女画家。蜕老与她的交往大约始于上世纪40年代末50年代初。有书可查的是,1957年,周为瞿编著的《长生殿》配图;1960年,瞿为周的《螺川韵语》作序;同年,以二人及李蔬畦为主创的油印本《春雨集》印行;1963年,周为行将付梓的《补书堂诗录》作《蜕园七十岁造象》;1964、1965年,瞿、周合著的《学诗浅说》、《文言浅说》先后在香港出版。
周鍊霞绘《蜕园七十岁造象》
此外,两人间酬唱应该不少,只是诗稿在动乱年月大都散佚,现已很难作系统的梳理。他们又都记得对方生日,逢辰会邀约一聚,或登门致贺。譬如在我早年手录的蜕老诗作中,便有一组七绝,题为《口号四首》:
去年九月初三夜,虚约高楼赏炙凫。转盼花朝应有兴,可能重续旧欢无?
未甘病后全疏酒,但觉春回懒赋诗。年去年来当此日,渐行渐近是归期。
吉语何如达语真,逢场一笑长精神。眼前世界莺花换,难得尊前聚故人。
冲寒行见玉兰开,岁岁频邀屐齿来。池水料难吹皱起,又牵残梦锁楼台。
蜕老生辰为农历二月十二,俗称“花朝”。这四首七绝作于1966年生日时,“口号”即口占,在前人诗题中很常见。从第一首所述可知,诗是写给周鍊霞的,盖两人曾相约在去年(1965)农历九月初三周生日那天于高楼品尝烤鸭,但未能如愿,于是转盼今年花朝能够弥补。“高楼”指的可能是京菜馆燕云楼,而未能践约则大概出于蜕老的健康原因,因为他1965年身体违和,曾住院动过割肾手术,术后还写过《割肾诗》,也是七绝四首。而在上述《口号四首》的二、三首中,谈到了自己的病后心情和周的吉语慰问。至于第四首,常去蜕老家的人都知道,他住一楼,面对一个小花园,园中有棵玉兰树,每年花朝前后就绽放出大朵大朵洁白的玉兰花,友人们都习惯于此时前往赏花贺寿。
诗最初是写给周的,后来在友人中流传,引来不少唱和。先父也有和诗,我还记得第一首第二句为“古驿心随北上凫”,蜕老看了曾笑道:“我的鸭子是熟的;你的鸭子是生的,还会飞!”可惜全稿已片纸无存。
郑逸梅先生想必也读过这几首诗,但他后来在一篇补白式回忆中不提前三首,却单把第四首抄引出来,并指系蜕老狱中绝笔。只能说这是出于郑老的虚构或误记。
《暮江吟》在蜕老未及出版的《晚抱居诗话》中亦曾提及。忘了是哪一年,他与我谈《鹧鸪天》,说该词的首句、第四句和末句均为“仄仄平平仄仄平”,因此可以连作三首,而将前人的一句诗分别放在这三个地方,其形式类似辘轳体而读来甚有趣味。他举例说,清末诗人樊增祥(字嘉父,号云门,一号樊山)就曾将白居易的“露似真珠月似弓”写成《鹧鸪天》三阕。后来我在他书赠的十页《晚抱居诗话》中读到了原文:
恩施樊氏云门尝用香山“露似真珠月似弓”之句衍为《鹧鸪天》三首,盖其宿临潼时所作也。其一云:“露似真珠月似弓。无人解与唱玲珑。魂消九月初三夜,身在莲汤第二中。 灯隐隐,树重重。玉波初上鲤鱼风。新霜落尽黄榆叶,秋思依依满故宫。”其二云:“九月初三绣岭东。秋阶犹发海棠红。水如碧玉山如黛,露似真珠月似弓。 临曲槛,俯芳丛。香山俊句许谁同?后来惟有南唐主,解道澄波似玉容。”其三云:“自送斑骓镜槛东。琐窗无意绣芙蓉。玉阶罗袜徘徊夜,铜辇秋衾寂寞中。 秋后信,杳难逢。黄花时节盼归鸿。谁知今夜华清馆,露似真珠月似弓。”第三首或有本事,转似少逊,盖诗词毕竟以偶然寄兴为佳,不必有所指也。
自从读过该页诗话,我模仿这一形式作过多组《鹧鸪天》。
瞿蜕园《晚抱居诗话》手迹之一
顺便想说的是,蜕老早年以晚辈身份与不少诗坛耆宿有交往,樊增祥是其中之一,而樊的诗才敏捷似乎给蜕老留有很深印象。有一次,我从前人笔记中读到一些“乩仙”作诗的故事,便问蜕老怎么看。他说,“乩仙”当然不存在,那些诗都是扶乩者自己写出来的。我又问,怎么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写出一首好诗呢,谁有这本事?他说,怎么不可能?樊樊山就有这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