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故(第七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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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章意趣

丙午“扫四旧”,先父的印章一扫而空,而我的印章有十多方漏网。有次蜕老来寒舍,我向他展示劫馀之物。他看了笑道:“你同我一样,没有好石头。”我拿起一枚自认为不错的黄色异形章问道:“这不是田黄吗?”他哈哈笑起来:“这哪里是田黄!”随即告诉我这只是普通的寿山冻。

蜕老熟悉印章质地,对篆刻更有精湛的鉴赏力。我知道他有百馀枚印章,大都出于名家之手,但除齐白石外,对其他刻手未闻其详。我更感兴趣的是印章内容。从上世纪50年代后期开始,蜕老每有新作,常会递与先父一睹,彼此之间也时有唱和。他的诗写在各式各样的彩笺上,因书法遒美,每张诗笺都堪称一件艺术品,所钤印章也有变化,有些闲章颇饶意趣。经过“文革”,多数诗笺、成扇、条幅、匾额都已抄没,现在我手边残存的蜕老手迹,有些并未钤印,有些钤了印,总数也不过十馀方,只是从这有限的印章,仍可引出若干话题。

蜕老原名宣颖,字锐之,稍长后觉得自身个性与“锥处囊中,脱颖而出”的比喻不合,于是改字兑之,抗战胜利后又取号蜕园,意在忏悔走过的弯路,表明要如蝉蜕般告别旧我。他虚岁七十那年,我在他家墙上看到叶恭绰贺他生日的两首《采桑子》,第一句便是“蜕园往事都成蜕”。目前在我保存的蜕老手迹中,所钤姓氏印有四种:“瞿”、“瞿氏”、“瞿父”、“瞿卿”。名印阙如。字号印有八种:“兑之”、“兑之之”、“兑之长年”、“园叟”、“蜕园初稿”、“蜕园词翰”、“蜕园剩墨”、“蜕园七十后所作”。其中“兑之之”与上世纪40年代为《一士类稿》题签时所钤相同,疑系白石老人所刻,但不敢肯定。

除“瞿蜕园”之称登入户籍成为晚年正式姓名外,蜕老一生起过的别号、斋堂号、笔名甚多,当然也会在印章中有所反映。1962年他为我题扇,扇的一面摘录顾炎武《日知录》,钤印“瞿卿”,另一面画梅花,钤印“景珠山人”。我那时无知,把印中的小篆“景”误读为风景的景,也不懂印文涵义,问过先父,方知“景”在此处须读为“影”,而影珠山位于长沙郊外,山深林秀,景致甚佳。蜕老原籍长沙府善化县,旧时人们习称其父瞿鸿禨为“善化相国”。青少年时期在长沙度过的美好岁月,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印痕。他与先父交谈,两人都是一口地道的长沙话,话题也常涉及长沙风物、三湘往事。以“影珠山人”为别号,寄托了他的思乡之情。

瞿蜕园所绘梅花扇面,钤印“景珠山人”

他有很多闲章,晚年常用的一枚是“又抛心力作辞人”,在我读过的诗笺中,该印多次出现。印文中“辞人”与“词人”同义,全句系由温庭筠“莫抛心力作词人”(《蔡中郎坟》)、朱古微“枉抛心力作词人”(《鹧鸪天·辛未长至口占》)变化而来,只是温、朱原句意境消沉,而瞿印措辞乐观上进。

蜕老写对联,惯于集句;拟闲章,也喜欢采用昔人成句,认为别有情趣。不知与他笺证《刘宾客集》有无关系,在我保存的诗笺中,所钤闲章有三枚选用白居易诗,其中二枚均涉及刘禹锡(字梦得)。

一枚时效最短。那是1960年,蜕老虚岁六十七,事先请人用白居易《与梦得沽酒闲饮且约后期》中的“相看七十欠三年”治成一印,春节一过就开始使用。当时友人们看了都觉得有意思,先父还笑对蜕老说:“今年你要多写点诗,到明年用不上,可惜了这方印。”其实,蜕老用此闲章,除年龄与刘白当年恰相吻合外,还因为对诗题所云“沽酒闲饮且约后期”的生活怀有共鸣与向往。那时他刚成为徐汇区政协委员不久,又兼稿约不断,精神状态相当不错,尽管处于三年困难时期,老友之间邀约互访、作诗唱和乃是常事。譬如当年秋天,女诗人兼画家胡温如便曾在一家环境幽雅的小店请蜕老和先父闲谈小酌,事后三人都有诗,而蜕老所作似与白诗表露的愉悦心情相近:

温如招饮小轩,莱山有诗,仍用前韵奉答一首

暂抛残帙在匡床,坚坐能忘刻漏长。诗律和钟迟雅奏,轩窗如舫得身藏。香浮蛱蝶晴添粉,露重蒹葭色渐苍。二子声华宜健笔,鸳机吾已废流黄。

此诗所钤闲章,正是“相看七十欠三年”。

瞿蜕园虚岁六十七时所作七律,钤印“相看七十欠三年”

另外二印仅在赠我的诗笺上见过。1967年冬,我大学毕业一年后即将离沪远行,蜕老闻知,十分不舍,先后作七律四首、五律四首赠行。原诗在拙文《花朝长忆蜕园师》中引过,此处不再重复。可以补充的是,诗笺用印皆取自白居易诗。一为“已见曾孙骑竹马”,出自七律《送滕庶子致仕归婺州》。据知蜕老用此印时尚无曾孙,却有曾外孙,已是五六岁“骑竹马”的年龄。在备受冲击的年月,家中第四代的成长给他心上带来了一丝暖意。

一为“乐天三愿”,出自五古《赠梦得》:“为君尽一杯,与君发三愿: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不知这闲章刻于何时,可以肯定的是,“三愿”特别是“一愿世清平”反映了蜕老当时的真实心愿。他赠我的诗有初稿和定稿,我去向他辞行时,他就改稿说了这么一段话:“我的确为你的学业闲置感到可惜,但我想国家不会永远这样的,所以我把消极的话都改得积极了。”他万没料到的是,没有等到“世清平”,仅仅几个月后,他就被牵连进一桩冤案,最终瘐死狱中,80年代始获平反。而当年为自保而诬供恩师的竟是在古籍笺校包括白居易研究等领域长期受他指导启迪的一个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