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朋友圈
罗孚在北京的十年,除了读书写作之外,就是交游。这时的他,既无办报约稿的任务,更无统战工作的要求,完全是“一身轻”的,他身上只剩下了“文人本色”。
罗孚后来回忆自己在北京交游的朋友超过六十人,自己的“朋友圈”遍布北京的许多地方,“如果以双榆树为中心,也就是以我为中心,我的交游范围就辐射成了这样:向东有北京师范大学的钟敬文、启功,更向东有和平里的陈迩冬,继续向东有团结湖的楼适夷、黄苗子、林锴。向西、偏南,有昌运宫的丁聪。向南,有皂君庙的舒芜,更南有百万庄的杨宪益,再南有三里河的黄永玉,更南有木樨地的萧乾。向北,有许良英夫妇和另一对夫妇,还有许多条线,东线深得最远,南线较密,西线、北线较少熟人。……交游圈子主要是在海淀区、西城区之内。也有不尽然的。如东线的团结湖就伸进朝阳区了,而圈子外的范用在东城区却是我来往得最密的”(《北京十年》)。
有记者问罗孚在北京有哪些老朋友,罗孚回答说,“黄苗子、杨宪益、丁聪、吴祖光、邵燕祥……跟他们在一起,常常言不及义,喝酒啊”。当然,在一起饮酒高谈的人远不止这几位,雅集中的“言不及义”,多是诗酒书画、天下大事乃至微言大义。罗孚的日记里,也记录了许多这类的雅会。地点也是相对固定的,许多时候是在杨宪益的家里,因为外国专家的缘故,杨家比较宽敞,且杨宪益夫妇工资较高,有条件经常办这样的聚会,“去杨宪益家晚饭,蹄髈两只,味美。共饭者苗子、范用。丁聪忘其事,电话去已饭,仍来。范则忘记通知老潘(际坰)。饭后闲谈,十分散淡”(1986年6月25日),“下午去杨宪益家,众人已至,我乃最后到者。但见座有,严文井、华君武、张洁、吴祖光、新凤霞、黄苗子、丁聪夫妇、老潘夫妇、范用及一不知名者”(1986年7月6日)。有时是在工体附近的利康烤鸭店,据说,吴祖光曾“挂名”这家烤鸭店的董事长,“请黄苗子、舒、吴祖光、范用及杨宪益、丁聪两对夫妇于利康烤鸭店,地方新修,菜亦不恶,价则较廉,以吴董事长订席之故也”(1986年6月21日)。有时是在紫竹院附近的东坡餐厅,老板张达曾是志愿军战俘,对文化人很尊重,“请启功、范用、黄苗子、郁风、丁聪、沈峻、杨宪益、戴乃迭午饭于东坡餐厅,中新社记者罗建文、杨佐桓等亦来,为诸人摄影。张达老板招待殷勤。菜肴较昔为精”(1989年3月6日)。还有一些是和三联书店有关的,“中午去豆花庄,三联为叶灵凤《读书随笔》出版而请客,到者:楼适夷、柯灵、吴祖光、萧乾、黄苗子、郁风、姜德明、丁聪、冯亦代、叶中敏及主人范用、沈昌文”(1988年4月11日)。
在北京,罗孚最熟悉的单位当属三联书店,除了写书写稿之外,他还帮助三联书店做了许多事情。沈昌文在回忆录《也无风雨也无晴》(台湾版)中说得比较全面:“我通过罗孚还结识了董桥、戴天和许多香港的文化人,出版了香港《今日世界》杂志的许多内容,……美国文化丛书、法国文化丛书,这一切都是从罗孚开始,罗孚在帮助三联书店扩大自己的出版范围方面真是立了大功,罗孚帮助我们开辟了一条通往外面世界的道路。……可以说我们在内地与港台交往的重要关系都是罗孚介绍,通过罗孚使香港与内地文坛的人事联系变得十分密切。”当然,此时的罗孚也深度介入了许多三联书店的活动,“下午去欧美同学会,三联为《读书》十周年请客二桌。董秀玉自港来。客有夏衍、吕叔湘、金克木、王蒙、林斤澜、龚育之、冯亦代、丁聪、许觉民等”(1989年5月1日),“去中关村祥云饭庄午饭,三联请客,主人为沈昌文及三女将,客人有金克木、张中行、王蒙、吴祖光、李文俊、宗璞等。冯亦代亦主人。吃北京乡下菜,猫鱼、虾壳亦登盘,玉米、白薯、菜饼为点心,别有风味。饭庄主人后来,开另一桌,客人疏散一半,吃得颇欢。主人为金迷,盼金重新执武侠笔”(1990年9月25日)。
1986年6月以后,罗孚也常去出席一些会议,“参加鲁迅周作人比较研究学术讨论会”(1987年10月14日),在这个会议上,他认识了陈子善。陈子善回忆说:“这是改革开放以后首次周氏兄弟学术研讨会,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次。正是在这个研讨会上,我出乎意料地发现与会者中有罗孚先生,一位目光炯炯、笑容可掬的和蔼老人。罗先生在会上作了《回想〈知堂回想录〉》的长篇发言,引起与会者的关注。”还有,“一早去社科院,参加卞之琳讨论会”(1990年8月4日),“上午去参加柳亚子与南社研究会成立大会”(1990年11月13日)。有时是陪老伴去参加“孩子剧团”老团员的活动,“下午与秀圣去人民大学,参加智能气功学研究会年会”(1988年1月26日)。甚至还有,“晚去海淀区委,参加台胞台属中秋晚会”(1986年9月17日)。有时还有无暇顾及的,“复海淀区侨办,不拟参加二十日之会议”(1987年3月16日)。
此时的罗孚,仿佛是一个闲居的老人,又像是一个日常忙碌的作家。有时他也会遇到一些不如人意之处,许礼平曾记述,80年代他和罗孚一起在北京遇到一位华裔学者,罗孚向这位老熟人打招呼时,此人却“勉强应一下,匆匆夺门而出”,这使许礼平“顿感世道人心之凉薄”,罗孚的内心感受如何,他“未敢作问”。
其实,罗孚本人对此是毫不意外的。他的日记第一句话就是“开始假释”(1983年6月29日)。这是他的第一本日记,日记本的扉页上还写了三段诗句。第一首是“生日有感”:
岂有佳人甘做贼,绝无志士不扬鞭。丹心向阳还追日,要使赤霞丽晚天。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这不仅是罗孚的自问,多少年来,许多关注罗孚的人也都有此一问。罗孚的生日是2月5日,这首七绝应是写于1983年2月5日前后,这个时候他还在“里面”,应该是事情已经说清楚了,他也许感到自己又获得了“新生”,想到以后还可以做点事情。第二首是“闻判有感”:
眼底泪痕心上血,精神十载一囚徒。
写作时间应该是1983年5月13日,这是“判”的日子,也就是来北京双榆树居住之前的一个半月。尽管说清楚了问题,有了宽松的期待,但这一“判”仍然给他带来了深深的刺激。第三段只有一句,可能是来双榆树居住前一段时间就打好了腹稿:
俯首青天愧故人。
许多年后,罗孚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讲了这个断句,事后还给这位记者写信做了一点解释:“是我当年写的一句诗,只是一句,未有完成全篇。我的原意是出了这么一件事,总是感到惭愧的。见了熟人,不免要说一句‘惭愧,惭愧’。当然,也可以理解为自己承认做了坏事,愧对熟人。怎么去理解,悉听尊便了。”
在北京期间和回香港以后,他都是“悉听尊便”的。他自己什么都没有说过,就好像聂绀弩写给他的一句诗:“惜墨如金金似水,我行我素我罗孚。”对此,也有相当多的人做了各种分析和判断,但这些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没有任何证据,就好像一篇文章的标题,“罗孚:带着一生的秘密走了”。
罗孚在北京的前三年,某些权利还没有恢复,他较少去公众场合,日记也写得更像一本流水账。后面的时间,环境越来越宽松,他的日记中也有了一些活动的记录或者线索。但他在北京期间所经历的大量活动和见闻都是在日后回忆的,这就有了他的代表作《北京十年》。
在北京的十年,可以说是罗孚一生中最重要的时期。1987年,黄苗子在丁聪画的罗孚漫画像背面题了一首诗,他把罗孚比作唐代诗人罗隐:
绀翁杨畔剩残烟,灵凤西飞已十年。独有桂林罗谏议,埋名燕市未偷闲。
埋名十年,虽“隐”而未偷闲,成就了一个和以前完全不同的罗孚。命运的变化,促成了为人为文的重大转变,使罗孚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作家,他几乎所有的可能传世的作品,都是在北京这十年当中和以后完成的,“北京十年”以后的作品,也都是在这十年中厚积薄发而成。
1994年,在澳洲的黄苗子读到罗孚回港后写的“北京十年”专栏文章,就打算拟一联相赠:“十年宋国堂堂去,三载文章慢慢来。”罗孚闻之,就写信给黄苗子:“窃以为‘堂堂’不符实际,‘衰衰’则真,但入联不佳,不如改‘垂垂老’,普通话,‘垂’音近‘衰’。而‘慢慢’改‘缓缓’如何?意思一样,因有缓缓归,似较诗意。”(1994年8月1日)
“十年宋国垂垂老,三载文章缓缓来”,结束“北京十年”的罗孚,他的心态和老朋友有着微妙的差别。他虽已成了一个年过七旬的“垂翁”,但他的创作黄金时期则一直持续到新世纪初的十年。他年过八十,还笔力甚健,“缓缓来”正是“为有源头活水来”。
罗孚初来北京时,冰心曾给他题词:“知足知不足,有为有弗为”,这十个字虽非当时罗孚所请,但他仍然很满意。以前的“不足”,似乎使他更体会到在北京这十年中的“知足”,而这十年中的“有为”,又不免使人想到,如果没有这十年,他能够“有弗为”吗?罗孚在《北京十年》的后记中也反问自己:“我在北京十年,引为一大幸事的,是脱离了原来的岗位,……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罗孚在北京一共住了十一年,离开后又十一年,他再次来到北京。十一年来,他去过许多地方,最后还是定居在香港,但他始终没有离开过当年在北京的朋友圈。2004年3月,罗孚来京参加聂绀弩百年诞辰纪念活动,又和北京的老朋友们相聚在了一起。在送别罗孚的聚会上,邵燕祥写了一首《打油诗送别罗孚先生》,描述了当时的“盛况”:
别时容易见时难,相见时难别亦难。难得沧桑十载后,旧雨今来志不残。丁老已辞盘上肉,杨公不作酒中仙;文章翰墨如米饭,最是家常胜华筵。苗子身健笔更健,依然满纸生云烟。郁风开刀苦犹甘,笑容灿烂步生莲;喜画山川翠欲滴,乐观鲜花红欲燃。座中寿数谁最高?唐瑜不听颂声喧;一流人物二流堂,立德之外复立言:庾信一赋亘千古,痛笔追传潘汉年。更见宗江和范用,卖艺藏书各有缘;有所不为有所为,赤子之心乐陶然。沈峻为首诸家长,都是模范饲养员。莫道高堂悲白发,镜中强半尚红颜。一路顺风祝罗孚,举杯前路非阳关。何须青鸟勤相探,不妨常回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