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柳苏
在寻找聂绀弩的过程中,罗孚无意中碰见了另一位朋友。他说,这成了影响我北京十年生活的一个关键。
这个人就是范用。出于谨慎的考虑,罗孚在日记里没有记录遇见范用的过程。根据其他信息推断,这一天应是1983年7月11日,见到聂绀弩的前一天。多年后罗孚回忆说:“一次我和老伴去三联书店找那位绀弩叫她‘四姑娘’的女编辑时,在楼梯拐角处听到远远有人大声叫我,走近一看,才看清楚那是三联的负责人范用。”(《北京十年》)
这次见面,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罗孚在北京的生活,同时也造就了一位“崭新”的作家“柳苏”。
“前两年到香港访问时我们相识。他热情而亲切,拉了我们上附近的馆子去吃中饭,还约我写稿。”作为出版家的范用,他的一生就是“为书籍的一生”,见到合适的人从来不会忘记“约稿”。罗孚从此就有了范用给他安排的写作任务,先是写了一本介绍香港方方面面的书《香港,香港……》,书中以专栏文章的形式介绍了香港的风土人情和文化氛围,出版后一度成为许多到香港工作的人的必读书。接着,罗孚又写了介绍香港作家的文章二十多篇,先在《读书》发表,后来汇集成《香港文坛剪影》。广为人知的《你一定要看董桥》就在其中。在这些文章中,罗孚指出香港不是文化沙漠,香港有着自己独有的文化特色,同样也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我原来不是去找他的,他却主动找上了我,为我开辟了一条条写稿的路,造就了一个柳苏”,“我用‘柳苏’这笔名在《读书》杂志上连续发表了十几篇谈香港作家的文字,在知识分子,特别是文艺界人士当中,引起了一些人注意。组织我写这些稿件的人,又是范用”,“我的一本书又一本书,就是在不断的鼓励和邀请之下写成的。没有范用,就没有这些年闭门写作的我”(《北京十年》)。
近五十年的出版史上,有四种“前无古人”的书之出版和罗孚有着很大的关系。其中一种是周作人晚年的作品《知堂回想录》,罗孚帮助曹聚仁为出版此书做了许多工作;一种是聂绀弩的《三草》。
另外两种则都是范用策划并参与编辑的。一是叶灵凤的《读书随笔》和“香港掌故集”。叶灵凤的作品早为范用所关注,见到罗孚后,他就觉得编叶灵凤著作的人非他莫属。叶灵凤1940年后居香港,1953年起为《大公报》、《新晚报》撰文直至1975年去世,罗孚和叶灵凤交往二十多年,他写过几篇有代表性的评述叶灵凤的文章。范用给罗孚提供了大量有关叶灵凤的书籍和资料,两人还不断磋商编辑方案,这样持续了五年,罗孚终于从叶灵凤大量已刊和未刊的著作中选出了《读书随笔》三册和“香港掌故集”四册,分别于1988年和1989年出版。
另一是郑超麟的文集《史事与回忆:郑超麟晚年文选》。这套书是范用编的。罗孚和郑超麟本无交集,是范用拉近了他们的距离。1989年初,罗孚在范用处,看到《玉尹残集》的手稿,他大为感动,回去后不久就写了一篇评论文章,刊发在《明报月刊》1989年4月号上,他写道:“好一个玉尹老人,这里赞的是大有‘固执’精神的老人,一位当之无愧的真正的人!”《玉尹残集》出版后,“去范用处午饭,……小菜味佳。得《玉尹残集》,并借数书刊归”(1989年8月14日),“午后去范用家,近黄昏潘耀明与汪曾祺来,……在范用处得郑赠《玉尹残集》”(1989年8月21日)。
1998年,罗孚到美国森尼维尔女儿家暂住,在朋友处得知范用编好了郑超麟的文集,他立即“与范用通话,询其所编八十万字文稿是否郑超麟著作,果然是,告以拟尽力促成在老人健在之日在港出版,请先以目录传真来”(1998年2月26日)。范用回信说:“我曾将郑超麟先生论述,已印过书和未印过书,已发表过和未发表过的,汇为二卷,估约八十万字……我的意见,考虑到香港市场,篇幅太大,亏本太多,难以销售,可以只印《鳞爪集》、《论陈独秀》两种,三十万字不到。”(原信缺页,未查明具体写作时间)罗孚随即在香港联系他所熟悉的出版机构,经过多方的协商和努力,解决了资金等诸多问题。
“寄信与上海郑超麟老人,告出书事,致敬意也。”(1998年7月9日)郑超麟给罗孚回信说:“我们虽未见面,但心交已久。不记得哪一年,……在拙作《玉尹残集》尚未出版的以前,便以‘程雪野’笔名,发表了一篇评论文章。我颇惊异,因为非熟人不能写这篇文章,但其中某些事实有出入,又不像熟人所写的。我和朋友们猜想了多时不得解决。直至认识了范用先生之后才知道了是您写的,而且由此知道了您这个人,还看了大作《北京十年》……但我们二人只能‘心交’,今生无能会面了,我不是简单的‘违和’,而是医院作出确诊‘大限已到’。所以,您随时可收到我的讣告。”(1998年7月18日)这是郑超麟最后的文字,字迹已难辨认,家人同时附上了转抄件寄给罗孚。罗孚和出版社尽了最大的努力,这套三卷本的巨著的第一卷终于在1998年8月1日中午赶送到了郑超麟在上海所住的医院,可就在两个多小时前,九十八岁的郑超麟永远地离开了。
罗孚在北京的日记里,朋友中出现最多的人,第二位就是范用。他和范用共同爱好的当然是书。罗孚在一篇文章中这样描述范用:“范用既然是爱出书的人,当然首先就是爱书的人。他既是真正的出版家(因此做不了地位高高在上的出版官,尽管他并非没有条件),又是真正的爱书家。他的客厅中真是四壁图书,顶天立地。”他们的往来大都和书有关。“午后范用来,送书等”(1984年4月12日),“午间去范用处,……范拟出香港散文一辑十本”(1985年7月10日),“上午去范用处,还书送报”(1985年10月11日),“得范用电话,谓牟润孙索书”(1987年3月30日),“范用晨间电话,告《联合报》转载写金庸文”(1988年5月12日),“夜看《边城》创作文库本,借自范用”(1989年4月2日),“再去范用处借古禁书。归时已天黑,雪中难行走”(1990年2月13日),“去范用处,还书借书。获赠《中国文化》及许涤新《风狂霜峭录》”(1990年2月16日),“下午去范用处,人不在,候之半小时始归,利用时间阅‘刘传’前言后语”(1990年3月1日),“午饭后及出门,到范用家已二时许,此行为送报取书刊,书为布热津斯基之《大失败》”(1990年10月13日)。罗孚离开北京后,他们更是互寄书刊,“托带去书二册刊五本与范用”(1996年6月24日),“寄来范用所赠《徐铸成回忆录》二册”(1998年6月2日)。
但是,他们之间更多的还是一起吃饭。罗孚曾出一联“范用用饭”,一时无人对出。范用时常召集各种饭局,罗孚总是参加者。“本拟同往吃门钉肉饼,不料范用得知,却要请客,与丁聪同饭于五芳斋”(1983年11月8日),“范用为杨宪益约明日去其家晚饭,毕朔望、冯亦代、陈冰夷均为座上客”(1984年2月21日),“上午送报与范用,竟碰上三联‘舞会’,实际提前之除夕会或新春团拜。与戴文葆、冯亦代同席,不久范用偕丁聪至。饮酒谈天,意外欢乐,吃了一顿‘免费午餐’”(1986年2月7日)。也有两人的时候,“午间去范用处,同赴咸亨午饭,五菜、一花生、一酒,仅七元一角,不贵也”(1984年7月10日),“午前去范用处,共饭于小小成都饭庄,过得去”(1985年12月21日)。
更多的时候,是在范用家里,范用常称自己的家为“饭馆”。“上午去范用家,董秀玉亦在,留午饭,吃火锅、年糕,有味”(1986年12月9日),“午饭于范用家,为董秀玉送行,王(世襄)氏夫妇、丁聪夫妇、倪子明共饭”(1986年10月30日),“去范用家吃‘火锅宴’,‘吃’叶雨《读书》封面也”(1990年3月22日),“晚饭于范用家,享用王世襄送来之酒酿辣椒”(1992年6月19日)。
也有时,饭后他们同去参加一些活动。“去范用处,午饭于东德顺。午后看李可染、吴作人画展”(1986年5月7日),“与范用晚饭于豆花庄,同去三味书屋,再去夏公家,然后同去听傅聪演奏协奏曲”(1988年5月28日)。
除了吃饭,他们更有许多时候是对饮。“上午去范用处……在其办公室喝酒代午饭”(1985年11月16日),“午前去范用处,同饮于咸亨”(1986年8月8日)。罗孚有好酒量,他常说自己“醉名甚大”,聂绀弩也称他“高阳酒徒”。范用似乎更有甚之,“与其说范用爱饭,不如说范用爱酒,他每天都喝,每餐都喝,不是餐时也一样喝。一报在手,一刊在手,一书在手时,他同时也要一杯在手。这大有古风,古人用《汉书》下酒,他任何书都可以下酒,报刊也一样可以下酒。他一杯在手,自得其乐,就是在酒宴席上,也是自乐,并不和人闹酒、斗酒的”。
范用终究是一位出版家,他的成功在于造就了许多像罗孚这样的“柳苏”。罗孚回香港后,他在信中还说:“我还是希望您写出几本书,如诗话,包括编注宪益的打油诗集。写本结结实实的回忆录(不是方块文章)。”(1993年7月24日)如范用所愿,罗孚后来出版了《燕山诗话》,编注了杨宪益的诗集《银翘集》。罗孚的著作中,有三本可称为代表作的,记述北京生活的随笔集《北京十年》中范用是主角之一,评述当代文人诗作的《燕山诗话》中相当部分的诗人和诗作是范用介绍并提供的,论述香港文坛和作家的《南斗文星高》则是范用策划并促成的。
2002年初,范用得知罗孚因小中风住院,在信中深情地说:“我一直为此担忧,总觉得兄过于劳累,果然不出所料……酒是无论如何不可再喝,实在不行,用嘴唇沾一沾就是。文章你不能不写,但拼命万万不可。……总之,我们在北京的对你一万个不放心,我只好求你看在朋友的份上,保重又保重!”信末的问候语是:“再诚恳请求:不要过累!至要、至要!”
晚年的范用,并没有像罗孚那样“叹息老来交旧尽”,“朋友也来得少了。好在我并无寂寞之感,只要有书可看,有酒可喝就可以(喝的极少,请放心)”(1999年3月11日致罗孚信)。但自从“七十年恩爱到底,我一生幸福”的老伴离去之后,他就“白天无人说话,颇感孤寂”(2001年7月3日)。但他的“孤寂”却还在更远的一些地方:“我每十天去三联的店门市部看看新出版的书,平日在家看书看报刊消磨时间”,“北京没有一份可看的报纸,真是可悲。书是出得不少,真正有价值的,很少。而且书的价越来〔越〕贵,无法问津。有时我跑到三联书店门市部站在那里浏览浏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