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聂学”
在北京双榆树住下后的第十四天,罗孚见到了聂绀弩。“午后健强来,共赴绀弩家,周婆留吃饭。日前秦似曾赠广西荔枝,出以待客。数十年来,始初尝广西荔枝味。归时承赠成都曲酒二小瓶。……绀弩虽腿瘦如柴,唯精神则较前好,今年已八十以上人矣。吴丹丹亦返家晚饭”(1983年7月12日)。
此时的聂绀弩,已经卧床多年,平日由老伴周颖和养女吴丹丹陪伴。他住在垂杨柳附近的劲松111楼四楼,黄苗子书写的“三红金水斋”匾额就挂在他的书房兼卧室里。在以后的不到三年中,这里是罗孚常来的地方。
聂绀弩比罗孚年长十八岁,罗孚却没有像其他许多晚辈朋友那样称呼他为“聂老”或“绀翁”,而是一直称“绀弩”。聂绀弩对罗孚则有多个称呼,除了“承勋”等本名外,还有 “斯福”(他给罗孚起的诨名,大概源自罗斯福)、“史复”(史林安加“孚”的音)、“罗浮”(加了三点水)等好几个。
罗孚和聂绀弩的情谊,持续了三十七年,实际上有着密切接触的是开始三年和最后三年。开始的三年是1949年初到1951年,聂绀弩于1947年到香港,1949年3月到香港《文汇报》任总主笔,罗孚则刚到香港《大公报》工作半年多,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香港的浅水湾,那是一次左派新闻工作者的聚会。他们除了共同的政治倾向和文学爱好之外,聂绀弩的杂文和他对古典文学的研究观点,特别是对“三红金水”(《三国演义》、《红楼梦》、《金瓶梅》、《水浒》)的独到见地,深刻地影响了罗孚。聂绀弩重义轻财、急公好义又有些放荡不羁、散漫不经的侠义性格,更使罗孚深为折服。
中间的三十多年,他们只是书信往来,聂绀弩到北大荒和在山西坐牢的那些年,更是音讯皆无。这三十多年里,他们二人都经历了许多“意外”,其中聂绀弩的一个“意外”的确值得大书特书。1958年,聂绀弩在北大荒“劳动改造”时,正值“大跃进”时代。有一次,上面命令集体写诗,聂绀弩等人奉命挑灯夜战。他自己也没有料到,从此竟诗兴大发而不可收,以后就把主要精力放在写诗上,“晚年竟以旧诗闻”。如今,聂诗被称为是“一代人的心灵史”,连胡乔木也说“它的特色也许是过去、现在、将来的诗史上独一无二的”,这不能不说是“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上世纪60年代初,香港左派报纸是聂绀弩诗的主要发表之处,罗孚就是聂诗的主要“编辑”。聂绀弩给罗孚写信说:“抄诗百馀首(包括北大荒吟五十六首),大部分当是可发表的,由你仔细审定(原文加着重号)。有几张是给别人的,你如觉得可以发表,也不妨发表。”那时,自身经济拮据的聂绀弩,还不时接济同病相怜的朋友。当然,他也希望自己的诗作有让社会公正评判的机会,但在当时的环境下,他又不得不嘱咐罗孚:“发表时,不要在一个地方(特别不要都在文汇),不要用一个名字,随便用什么名字都可以。发表东西太多,别人眼红,说不定也会出问题的。”(1962年11月22日)
1976年,聂绀弩被“特赦”回家。第二年,罗孚到北京公差,见到聂绀弩把自己写的诗油印成小册子送人,就说这在香港,只要几分钟就可以完成。就这样,罗孚把聂绀弩的一些诗稿带到香港,开始复印、打印、装订和印刷。慢慢地,他发现这和编书、出书的流程完全一样。他开始不断地搜集聂绀弩的诗作,编辑、排版并校对。有的时候,印好一稿,发现了一些手植之误,又不惜推翻重来。他以后在怀念聂绀弩的文章中写道:“但看到‘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吾民易有观音土,太后难无万寿山’、‘昔时朋友今为帝,你占朝廷我占山’这些诗句终成了书页,成了书本,也还是掩饰不住那一份十分欢喜的心情。”
“诗集已付排,争取年内出来,最迟也可作春节献礼。永玉兄自美归,已请他专为此集作一天问封面画,……诗稿只有北荒草、酬答草、南山草之名,未见总名,莫非就叫‘绀弩三草’或‘三草集’?”(罗孚致聂绀弩信,1980年11月11日)这项工作断断续续地做了三年多,终于在1981年6月印成了诗集《三草》。这是聂绀弩的第一本诗集,其中编在最后的是1950年聂绀弩在萧红墓前写的一首《浣溪沙》,有“欲识繁花为锦绣,已伤冻雨过清明”之句,罗孚当时考证说,这是聂绀弩写的第一首旧体诗词。罗孚为此“创办”了一家“野草出版社”,这个出版社只有他一个人,也只出了这一本书。“野草”之名源自鲁迅,但也是聂绀弩曾在桂林和香港办过的一本杂志的名字,罗孚最早读到聂绀弩的杂文就是在桂林出版的这本《野草》杂志上。
编辑《三草》期间,聂绀弩正值创作高峰,许多朋友来看望他,他都以诗相赠。但有一次,罗孚出差到北京,来看他并取诗稿,他却说,不知道为什么,见了你就没有了诗意,写不成诗了。《三草》印好后,罗孚兴奋地给聂绀弩写信说:“书印得还可以,希望能满兄意。你面对时最做不出诗之人,却是为你的诗集促成最力之人,亦意外事也。天下事每多如此,然乎?”(1981年6月21日)
这是罗孚为聂绀弩编印的第一本诗集。他在北京住下以后,就开始积极地搜集和研究聂诗。他说,“所谓‘聂’学,就是对聂绀弩这位大杂文家、大诗人做系统的研究。绀弩的旧体诗自成一格,自开一派,有人称之为‘聂体’或‘绀弩体’,有人学他。他的杂文早年更有大名,被夏衍称为鲁迅以后第一人”,“第一个提出‘聂’学一词的人,是舒芜还是程千帆,我还不大清楚”。但无疑的是,罗孚是最早投入研究“聂”学的人之一。
罗孚在北京期间,“绀弩”这个词,在他北京十年的日记中出现次数是所有朋友中最多的,尽管他和聂绀弩在北京直接相处的时间还不到三年。“读绀弩诗”、“写《绀弩与杂文》”、“回忆绀弩”、“回想绀弩”、“与数人谈编绀弩纪念文集事”(1986年5月28日),“寄信与夏衍,请寄怀念绀弩文”(1990年12月9日),“得启功信,寄来《绀弩犹生》、《绀弩不死》及《绀弩不曾死》三书名,似均不佳,还不如《绀弩还活着》”(1991年1月29日)。1993年1月,罗孚结束在北京的生活回香港,他参加的最后一次公开活动是“上午……赴现代文学馆,参加绀弩冥寿座谈”(1993年1月8日)。
但更多的是有关聂绀弩的诗,“上午与舒同去梅志家,……得见绀弩书赠胡风‘武乡涕泪’条幅,经研究后,确定为‘双雄表’,非‘双雄志’。借诗稿两辑归”(1989年4月20日),“得侯井天寄来朱正所藏绀弩佚诗近十首”(1989年8月20日),“得侯井天信,从程千帆处得绀弩寿重禹六十另一诗”(1989年11月11日),“得郭隽杰信,又抄来绀弩诗数首”(1990年12月12日),“得舒芜寄来绀弩《题金石录后序》一诗,可补《拾遗草》所缺一句”(1991年1月22日),“昨开始为笺注赶工,今注完《风怀十首》,进展可谓顺利”(1991年10月7日),“去北师大……看望钟敬老,谈甚畅,得绀弩二断句”(1991年11月2日)。他还“去都乐书屋见到‘推水同李四’之李世强”(1986年1月8日),李世强(后来与夫人刘元生创办北京三味书屋,罗孚也曾参股)是聂绀弩的狱友,聂绀弩有诗《推水同李四》云:“孰后谁前各自猜,你追我赶在轮台。”聂诗的魅力或许在于“吟诗惊绝调,每从弦外发奇音”(启功语),因此,考证文本和了解诗的本事就非常必要,罗孚为此付出了巨大努力,可以说这是他在北京乃至以后的一项主要工作。1992年8月,罗孚编注的第二本聂诗集《聂绀弩诗全编》公开出版,新世纪初又修订过一次,主要补充了聂绀弩写给高旅的诗,后来的《聂绀弩全集》也选用了这个版本。罗孚对这本书还是比较满意的,他在给范用的信中说:“我因此把上海学林出版社的《聂绀弩诗全编》补充成为一个完备的本子。书刚刚出,特寄一本给你。我这个本子笺注不及侯本,但编的较为谨严,印刷较好。”(2000年1月7日)
罗孚曾说,聂绀弩是对他影响最大的人。这也许没有之一,他不仅爱聂诗,更爱聂的人格,更爱聂的行止和诗文中透露出来的思想,这也许是“聂”学的真谛。
2011年,罗孚最后一次来北京。那时,他在北京生活时的老友大都已经西去了。抚今追昔,他说,早年在香港,绀弩曾和梁羽生围棋大战整日整夜,还说我没向他学围棋是一大惋惜。其实,我的惋惜是,在他生前没有来得及请教一些读不懂的诗篇,他的诗,虽然直白,但不知道本事,也读不懂,更没有来得及更多地当面体会他那“散宜生”式的人生观。绀弩坐牢那么多年,被审讯过不知多少次,是谁告了他的“密”,他自己不会不清楚,但他回来以后一切如故,什么都没说,他对此可能全不在意,他对人性、对这个时代的感悟比我们大家更深。
“下午三时去绀弩家,见他躺在床上,时醒时睡,不言不语,有似夕阳将灭。祝寿诗恐亦未必看得进眼里矣”(1985年2月20日),这首祝寿诗中还有祝愿聂绀弩活到百年之语:“寿当三万六千日,人似炎黄虞夏时。”1986年2月8日,罗孚去给聂绀弩拜早年,“今为乙丑除夕。……去绀弩处,请其为新版诗集签名,写‘作者’二字,‘者’竟不成字。始闻一语,‘带点吃的来’,周婆问之,知要板鸭、咸鱼”。罗孚知道,这“板鸭”和“咸鱼”指的是南安板鸭和香港的曹白咸鱼,咸鱼从香港带来后,罗孚因等人同去而晚送了五天,就在这第五天,聂绀弩与世长辞。
聂绀弩给罗孚的最后一件礼物是一首七绝,也是在他去世后才转到罗孚手上的。诗名是“调史复”。
倘是高阳旧酒徒,春风池水底干渠。江山人物随平骘,一片冰心在玉壶。
罗孚看后,不无伤感地说:“绀弩是了解我的,诗的意思很明白,说有些事情和我并不相干,我这人只是‘一片冰心在玉壶’而已。”这大概是聂绀弩对这位挚友最后的祝福吧。
罗孚没有去参加聂绀弩的遗体告别,这是由他当时的身份决定的。他一共写了六首怀念聂绀弩的诗。那年的清明前夕,刚过了聂绀弩的“头七”,他写道:
尊前常逐缪斯神,三草偏从海角伸。论世最欣文字辣,读诗更爱性情真。百年咫尺成虚语,五日蹉跎失故人。浅水垂杨风景异,同伤冻雨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