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物质文化丛书:园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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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词

【原文】古人百艺,皆传之于书,独无传造园者何?曰:“园有异宜〔1〕,无成法,不可得而传也。”异宜奈何?简文之贵也,则华林〔2〕;季伦之富也,则金谷〔3〕;仲子之贫也,则止于陵片畦〔4〕。此人之有异宜,贵贱贫富,勿容倒置者也。若本无崇山茂林之幽,而徒假其曲水〔5〕;绝少“鹿柴”“文杏”之胜〔6〕,而冒托于“辋川”〔7〕,不如嫫母傅粉涂朱〔8〕,只益之陋乎?此又地有异宜,所当审者。是惟主人胸有丘壑,则工丽〔9〕可,简率〔10〕亦可。否则强为造作,仅一委之工师、陶氏〔11〕,水不得潆带之情,山不领回接之势,草与木不适掩映之容,安能日涉成趣哉?所苦者,主人有丘壑矣,而意不能喻之工。工人能守不能创,拘牵绳墨〔12〕,以屈主人,不得不尽贬其丘壑以徇,岂不大可惜乎?此计无否之变化,从心不从法,为不可及;而更能指挥运斤〔13〕,使顽者巧、滞者通,尤足快也。予与无否交最久,常以剩水残山,不足穷其底蕴,妄欲罗十岳〔14〕为一区,驱五丁〔15〕为众役,悉致琪花瑶草〔16〕、古木仙禽,供其点缀,使大地焕然改观,是一快事,恨无此大主人〔17〕耳!然则无否能大而不能小乎?是又不然。所谓地与人俱有异宜,善于用因,莫无否若也〔18〕。即予卜筑〔19〕城南,芦汀柳岸之间,仅广十笏〔20〕,经无否略为区画〔21〕,别现灵幽。予自负少解结构,质之无否,愧如拙鸠。宇内不少名流韵士,小筑卧游,何可不问途无否?但恐未能分身四应,庶几〔22〕以《园冶》一编代之。然予终恨无否之智巧不可传,而所传者只其成法,犹之乎未传也。但变而通,通已有其本,则无传,终不如有传之足述。今日之国能,即他日之规矩,安知不与《考工记》〔23〕并为脍炙乎?

崇祯乙亥午月朔,友弟郑元勋书于影园

【注释】〔1〕异宜:异,不同;宜,适宜。指不同事物各有其不同的适应性。

〔2〕简文之贵也,则华林:简文,指南朝梁简文帝萧纲(503—551年),其人长于诗赋;华林,指华林园。

〔3〕季伦之富也,则金谷:季伦,指西晋石崇(249—300年),是当时著名富豪;金谷,即金谷园,是石崇在洛阳建造的著名园林。

〔4〕仲子之贫也,则止于陵片畦:仲子,即陈仲子,出身贵族,其兄拥有大量财富,他认为这是不义之财,于是避开兄长,逃到于陵(今山东省长山县)过着贫困的生活;片畦,一小块菜圃。

〔5〕曲水:曲水流觞,古人的一种劝酒方式。王羲之《兰亭集序》中说:“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所有,这里用“曲水”来指山水绝佳之地。

〔6〕绝少“鹿柴”“文杏”之胜:鹿柴,王维“辋川别业”中的一景,王维《鹿柴》诗有“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文杏,杏树的一种。

〔7〕辋川:指唐代诗人王维的“辋川别业”。

〔8〕不如嫫母傅粉涂朱:嫫母,古代传说中的丑妇,皇帝的第四妃;傅粉涂朱,即涂脂抹粉。

〔9〕工丽:工致精巧。

〔10〕简率:简朴。

〔11〕工师、陶氏:工师,指木工工匠;陶氏,指瓦匠。

〔12〕拘牵绳墨:拘泥于绳墨而不知变化。绳墨,木匠画直线用的工具。

〔13〕运斤:挥动斧头。斤,斧头。

〔14〕十岳:比喻天下名山。

〔15〕五丁:神话传说中的五个力士。

〔16〕琪花瑶草:仙境中的花草。

〔17〕大主人:喻有大财力的园林主人。

〔18〕莫无否若也:没有像计无否这样的人了。若,如、像。

〔19〕卜筑:选择地势进行建筑。卜,占卜。

〔20〕笏:又称手板、玉板或朝板,是古代臣下上殿面君时的工具,以记录君命或圣意,也可将上奏之话记在笏板上。《礼记》中载:“笏长二尺六寸,中宽三寸。”古代官吏上朝的“朝笏”,这里比喻空间很小。

〔21〕区画:规划。

〔22〕庶几:也许可以。

〔23〕《考工记》:中国春秋时期记述官营手工业各工中规范和制造工艺的文。西汉初期因《周礼·冬官》散失,遂以《考工记》作补,从而保存在《周礼》中传世。《考工记》是中国目前所见年代最早的手工业技术文献,该书在中国科技史、工艺美术史和文化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

【译文】古人的工艺技术,都有著述流传下来,为何唯独没有建造园林的著作呢?有人说:“园林的建造因人、因地、因时而各有‘异宜’,没有固定的建造法则,因而就不可能写成专著流传下来。”异宜怎样理解?南北朝时梁朝的简文帝以帝王之贵,建造了华林园;西晋的荆州刺史石季伦敌国之富,建造了金谷园;战国时齐国的陈仲子很贫穷,只能在于陵这个地方拥有一小块菜园。这就是由于人有贵、贱、贫、富的不同,而园也随之“异宜”,是不能轻易颠倒的。如果本来就没有崇山茂林的幽雅环境,而非要冠以“流觞曲水”之名;基本上没有“鹿柴”“文杏”之类的优美景色,却要假冒唐代王维“辋川别业”的名胜,这就如同丑妇嫫母涂脂抹粉,不是更显得丑陋了吗?这是由于地理环境的不同,而园也应当随之“异宜”,是应审慎考虑的。只要主人心中构思了山水意象,建造园林时精工华丽也行,简朴粗疏也行。否则勉强建造,一切依赖于木工泥瓦匠,势必使水失去潆洄环带的情趣,使山无法显出迂回相接的气势,使花草与树木缺少遮掩衬托的意态。这怎能在日常生活中陶冶情趣呢?苦恼的是,主人心中构思有山水意象,其意却无法让工匠们心领神会。工匠只能墨守成规,不能变通创新,主人只好委屈求成,不得不舍弃自己所构思的山水意象去迁就工匠们,这不是大为可惜吗?计无否的园艺变化,依从心灵感悟而不依从现成法则,这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并且他能现场指挥,建造的技艺出神入化,能使顽夯的石头变得灵奇,使郁塞的空间疏通而流动,尤其令人称赞。我与计无否交往最为长久,常感到小规模的山水景观无法充分展示他深厚的园艺才智。因此总幻想如果把天下的名山网罗在一个地方,把大力神仙作为役卒供他驱使,把琪花、瑶草、古木、仙鸟全都取来,供他点缀装饰,使大地的面貌焕然一新,那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遗憾的是没有这样的大主人。那么,计无否只能设计建造大园林而不能设计建造小园林吗?并非如此。所谓地理环境与人都有异宜,在善于利用不同的具体环境这方面,没有像计无否这样的人了。就拿我选择在城南建造的园林来说,地处长有芦苇的湖水与长有柳树的湖岸之间,园基面积很小,经计无否稍加设计,就特别显现出空灵幽静的境界。我自恃懂得一些园艺,但与计无否相比起来,就像不会筑巢的笨鸠一样。天下许多风雅之士,想建造小园林享受山水情趣,怎可不去向计无否请教呢?但恐怕他不能分身四处应对,或许可用他所写的《园冶》一书来代劳。然而我最终感到遗憾的是,计无否的园艺才智不可能传承下去,所能传承的只不过是他的成法,这就等于没有得到传承。但要灵活变通,需要有所根据,虽不能尽传,总不如有所传承而让人有所遵循好。计无否堪称当今国家之能手,《园冶》即是后世的法则,怎么知道它不能与《考工记》一并被后世所传颂呢?

崇祯八年(1635年)五月初一,友弟郑元勋写于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