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榜眼及第
孔天胤壬辰科殿试以榜眼及第,当年的状元是潮州才子林大钦,比孔天胤小七岁。
林大钦出身寒门,“中道失怙,家益贫,独与其母居,常自佣”,然极为好学,“邑士人资其载籍以自广,由是旁通子史百家言”,在家乡士人的资助下才完成学业。喜欢苏轼,“见眉山苏氏《嘉集》,心绝好之,辄伫玩移日不能去,顷之成诵,已乃操笔文,文绝似缙绅,长老先生咸器重焉”。在嘉靖十年(1531)乡试前的府试中,其文章文采斐然,使广东提学副使王世芳大为称奇,以至于与诸同僚相与叹曰:“是必大魁天下者!”果然如其所料,林大钦“魁于乡,连举进士及第”(林大春《东莆太史林大钦传》)。
在那篇洋洋三千余言的《廷试策》中,林大钦对明世宗发问中所列举的“耕者无几而食者众,蚕者甚稀而衣者多,又加以水旱虫蝗之为灾,游惰冗杂之为害,边有烟尘,内有盗贼”等严峻的社会现实,不但和孔天胤一样指出其原因在于游惰、冗杂之弊,而且明确指出了“游惰之弊有二:一曰游民,二曰异端。游民众则力本者少,异端盛则务农者稀”“冗杂之弊有三,一曰冗员,二曰冗兵,三曰冗费”。他还深刻分析了游民的产生,“盖起于不均之横征,病于豪强之兼并”,所以必须“颁限田之法,严兼并之禁”,安抚游民,勒令归农。而针对“三冗”,特别是冗费,他更一针见血地指出:“后宫之燕赐不可不节也,异端之奉不可太过也,土木之役不可不裁也。”因为,“京师之一金,田野之百金也;内府之百金,民家之万金也”。他总结出均田、择吏、去冗、省费、辟土、薄征、通利、禁奢八项除弊措施,认为只有这样,才能“田均而业厚,吏良而俗阜,冗去而蠹除,费省而用裕,土辟而地广,征薄而惠宽,利通而财流,奢禁而富益”。同时他还直言不讳地劝诫皇帝:“毋以深居无事而好逸游,毋以海宇清平而事远夷,毋以物力丰实而兴土木,毋以聪明英断而尚刑名,毋以财赋富盛而事奢侈,毋羡邪说而惑神仙。澄心正极,省虑虚涵。”13
林大钦所说的这几点,可以说都切中了明世宗面临的现实。“逸游”句是以明武宗之事谏之,“远夷”句是劝其注重边事,“土木”“奢侈”句是劝其节用爱民,“刑名”句是劝其轻刑薄赋,“神仙”句则是劝说其不要被术士所惑。特别是最后一句,更见其才略胆识。明世宗一生尊奉道士,据《明史•世宗本纪》,嘉靖五年(1526)“二月甲寅,命道士邵元节为真人”,许多军机大事,竟由邵元节之流占卜决定。邵元节死后,又推举陶仲文,“二十三年加方士陶仲文少师”“二十九年封方士陶仲文为恭诚伯”,直到陶仲文死了,明世宗依然执迷不悟。嘉靖四十五年(1566),名臣海瑞携棺上疏,其中就说到了“陛下之误多矣,其大端在于斋醮,斋醮所以求长生也”。海瑞击破了“长生不老”的“神话”,说连尧、舜、禹、汤、文、武这样的圣人都没有长生久视,而陶仲文自己都死了,“彼不长生,而陛下何独求之?”由策论也可以看出,相较于二十七岁的孔天胤,二十岁的林大钦更为年轻气盛、锋芒毕露,言语之间更为直接和率真。
关于一甲前两名的名次,还有一段小插曲,差一点儿,孔天胤就成了状元。原来,林大钦的文章不合“程序”。林大春《东莆太史林大钦传》记载:
殿阁大臣第其文,得孔生而下十二策以进,而太史不与。上览而问曰:“是安得无特异者?”始以太史对,上遂大称旨。比制下,中外莫不翕然以“海内复有苏子矣”。
林大钦的策论,最初就没有被递上去,递上去的只是孔天胤及其他考生的十二份策论。也就是说,差一点儿,明世宗就看不到他的策论。是因为明世宗多问了一句:难道除了这些,就没有特别一些的吗?殿阁大臣这才说,还确实有那么一篇,有点特异,这才将林大钦的卷子递上去。明世宗一看,“大称旨”,钦点为状元。林大钦自幼熟读三苏文章,因而策论也颇有苏子之风,明人洪梦栋说:“东莆之于子瞻(苏轼),则形神俱肖矣”,这也是得到明世宗赏识的原因。
那么,林大钦的策论是如何不合“程序”呢?郭子章《潮中杂纪•郡邑志补》记载:
既廷试,诸达官分卷阅之。时内阁取定二卷,都御史汪公得一卷,大诧,曰:“怪哉,安有答策无冒语者。”大学士张公孚敬取阅一过,曰:“是虽破格,然文字明快,可备御览。”遂附前二卷封进。上览之,擢无策冒者第一。启之,乃林大钦也。
古代文章讲究格式,文章须立“主语”,犹作文之有“破题”;须有“冒语”,犹作文之有“承题”。而林大钦的文章,竟然没有冒语。大学士张璁的意见起了决定作用,他说这文章虽然不合程序,但是文字明快,可以呈送皇上看看。所以就把这三篇密封了名字,呈送给了明世宗。没想到,明世宗钦定的第一名,还就是那篇没有冒语的策论。
但孔天胤得中榜眼,对于山西来说,无疑是石破天惊的大事。
明代科考取士,南方一直多于北方,虽然后来在名额上做了调整,但山西能中一甲的非常之少。有资料表明,自洪武四年(1371)到孔天胤中榜眼几十年后的万历四十四年(1616),先后二百四十五年间,每科状元、榜眼、探花和会元(会试第一名)共二百四十四人,南方二百一十五人,北方仅二十九人,山西仅四人14。而山西自孔天胤高中榜眼之后,一直到清朝道光十五年(1835),在长达三百零三年的时间里,山西闻喜县才出现了一名探花乔晋芳,当时轰动了三晋大地。山西巡抚劳崇光特地举办盛大的庆典仪式,为乔探花敬赠了一副“两千里内无双士,三百年来第一人”的贺联。乔晋芳之后,同治元年(1862)、同治七年(1868)山西又出了两名探花,即太谷县人温忠翰、稷山县人王文在;光绪二年(1876),山西出了一名榜眼,朔州人王赓荣。
所以,孔天胤高中榜眼,是山西明清科举史上的奇迹。当时,汾州官府为其立“榜眼坊”以示纪念。康熙《汾阳县志》:“榜眼坊:在同节坊,嘉靖十一年为孔天胤立。”
图5 《嘉靖十一年进士登科录》名单首页
图6 《嘉靖壬辰科同年序齿录》孔天胤页
按照惯例,殿试两天后,皇帝要召见新科进士。这一天,新科进士需要身着进士服,头戴三枝九叶冠,与王公百官一起进太和殿分列左右,肃立恭听宣读考取进士的姓名、名次,这就是“金殿传胪”。然而这一年的“传胪”却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竟然是因为序班谬传,导致进士们的服装出了问题。《明世宗实录》和朱国祯撰于万历年间的《涌幢小品》,都记载了这件事:
上御殿传胪,诸进士皆集阙门,一序班谬传,令儒服。首名林大钦及诸进士不服进士巾袍者百余人。次名孔天胤以更服止掖门外,诏问状。
这里涉及两个部门,一是礼部,一是鸿胪寺。礼部,是主管着全国教育事务、科举考试及藩属和外国之往来事的重要部门。鸿胪寺主要掌朝会仪节等,《明史•职官志三》:“鸿胪寺掌朝会、宾客、吉凶仪礼之事。凡国家大典礼、郊庙、祭祀、朝会、宴飨、经筵、册封、进历、进春、传制、奏捷、各供其事。外吏朝觐,诸蕃入贡,与夫百官使臣之复命、谢思,若见若辞者,并鸿胪引奏。”而序班是一种基层官职,主要职能就是配合鸿胪寺等部门,负责朝会和宴飨等各项活动中侍班、齐班、纠班及传赞等事。
这一天,三百余名新科进士齐刷刷集于朝堂之外,等待着皇帝的召见。然而传达皇帝命令的一个序班传错了命令,要求新科进士们穿戴儒服觐见,这就导致了“首名林大钦及诸进士不服进士巾袍者百余人”。孔天胤“以更服止掖门外”,掖门,也就是宫殿正门两旁的边门。孔天胤大约也是穿了儒服来的,但还有第二套方案,就是把所发的进士服也带上了,到掖门时发现情况不妙,赶紧脱下儒服,将所发进士服换上。然而因为手忙脚乱地换衣服,他被滞留在了掖门之外。他也因此被皇帝“诏问”了。
谁传的这道指令?自然是序班。然而序班是个小官,没有上级的命令,他们怎么可以妄传这样的指令?于是,序班的主管领导,鸿胪寺卿王道中着急了,“鸿胪卿王道中以为礼部失于晓谕”,他说,是礼部没有把这道命令传达清楚。于是,“上切责部臣,夺司官俸一月”。礼部受到这样的责罚,自然觉得委屈,于是辩解说:“已尝先期揭示,实以序班妄传,遂致错误”,说礼部失于晓谕,是鸿胪寺卿王道中“曲庇属官,厚诬本部”。皇帝再“诏道中对状”,明白了其中是非曲折,“切责而宥之”,严厉批评但没有治罪。事情的结果是:“序班孙士约等下法司逮问,大钦、天胤等俱免究。”传胪会继续进行了下去。状元林大钦、榜眼孔天胤、探花高节赐进士及第,二甲八十名赐进士出身,三甲二百三十三名赐同进士出身。
1 万历《汾州府志》卷二“地理类•山川”。静乐县今属忻州
2 原碑今存山西汾阳。王崇庆《端溪先生集》卷六有《诰封奉训大夫宗人府仪宾质庵孔公合葬新郑县君墓表》,内容略有不同。
3 新版《山西通志》“人物志”及《山西历史名人传》等书“孔天胤”条,都说“其祖父为明晋王府仪宾(女婿)”,并说孔天胤父名雄骏,皆误,详见本书“研究辩误”部分。
4 《明史•食货志六》:“正统十二年定王府禄米,将军自赐名受封日为始,县主、仪宾自出阁成婚日为始,于附近州县秋粮内拨给。”
5 田澍:《正德十六年——“大礼仪”与嘉隆万改革》,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39页。
6 《明诗纪事》戊签卷六:“尚书为侍郎时,与僚属薛君采(蕙)、胡承之(侍)、张孟独(治道)介和为诗社,都下号西翰林。”另见于雍正《陕西通志》“人物”之“张治道”条:“(治道)与部僚薛蕙、刘储秀、胡侍并以诗名,都下号西翰林。”
7 《明世宗实录》嘉靖十二年二月:“山西按察司副使陈讲为本布政司右参政。”
8 子夏设教之“西河”,有“汾州西河”“雍州西河”“安阳西河”之说,据刘瑞祥汾州《建置沿革》一文考证,子夏西河教授之地在今河南古“济水西河”地带。王恺仁、刘瑞祥主编:《汾州沧桑》第二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17页。
9 清代文献中,为避雍正皇帝胤禛讳,孔天胤的“胤”字多被做了缺笔、添笔或换字处理。替用字有“允”“引”“印”“寅”“孕”“映”等。
10 《天一阁藏明代科举录选刊•嘉靖十一年进士登科录》,浙江宁波出版社,2006年。
11 [明]林大春:《东莆太史林大钦传》,焦竑:《国朝献征录》卷二十一。
12 陈宝良:《社会生活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7页。
13 林大钦策对原文见《皇明状元全策》及林大钦《林东莆先生全集》,两处所载文字稍有出入。
14 陈正祥:《中国文化地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