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天胤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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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殿试:“敦本厚生”“抑浮通变” 

据《嘉靖十一年进士登科录》10,此年三月初九会试天下举人,取士三百二十名。汾州五举子中,只有孔天胤一人被录取,成为贡士,名列二百七十二名。其他几位都落榜了。据万历《汾州府志》,十几年后赵世禄、王文翰也先后考中进士,何体乾和李天锡终生都未得中,皆以举人出仕,何体乾官至陕西泾阳县知县,李天锡官至陕西乾州知州。

会试之后是殿试,也称廷试。“嘉靖十一年三月十五日早,诸贡士赴内府殿试,上御奉天殿,新赐策问”(《嘉靖十一年进士登科录》)。这一天,“天子临轩赐对,一时待问之士,集于大廷者凡三百余人”11。当年的诸考试官员共有五十八员,有不少为当世名臣。读卷官十七名,有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张孚敬(张璁)、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李时、吏部尚书王琼、兵部尚书王宪、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汪z1、翰林院学士侍讲廖道南等;提调官三名,分别为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夏言、礼部左侍郎湛若水、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顾鼎臣。

殿试的内容,“凡殿试,洪武三年定:殿试时务策一道,惟务直述,限一千字以上”(《大明会典》卷七七“科举”)。嘉靖十一年(1532)壬辰科殿试,皇帝朱厚熜策问的试题是:

 

皇帝制曰:朕惟人君,奉天命以统亿兆而为之主,必先之以咸有乐生,俾遂有其安欲,然后庶几尽父母斯民之任为无愧焉。夫民之所安者、所欲者,必首之以衣与食。使无衣无食,未免有冻馁死亡、流离困苦之害。夫匪耕则何以取食?弗蚕则何以资衣?斯二者,亦王者之所念而忧者也。

今也,耕者无几而食者众,蚕者甚稀而衣者多,又加以水旱虫蝗之为灾,游惰冗杂之为害,边有烟尘,内有盗贼,无怪乎民受其殃而日甚一日也。固本朕不类,寡昧所致,上不能参调化机,下不能作兴治理,实忧而且愧焉。然时有今昔,权有通变,不知何道可以致雨旸时若,灾害不生,百姓足食足衣,力乎农而务乎职,顺乎道而归乎化?

子诸士明于理,识夫时,蕴抱于内,而有以资我者亦既久矣。当直陈所见所知,备述于篇,朕亲览焉,勿惮勿隐。

 

皇帝出题试士,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向天下举子探问时政,希望从中获得有价值的治国良策。这就使科举考试对所选拔人才的级别有了较高的要求,它不仅要求这些举子能够熟练运用经义来说当前之事,还要求他们对当前国计民生的现状有清晰的认知,并能够提出在理论层面站得住脚、实践层面切实可行的对策。

正德年间外有强虏,内有地震、水灾、旱灾,百姓饱受饥寒流离之苦的状况,到嘉靖年间依然在持续。据《明史》,嘉靖二年(1523),小王子分别于正月、五月、八月犯沙河堡、密云石塘、丁字堡;嘉靖六年(1527)二月、三月小王子两犯宣府;嘉靖四年(1525)正月,西海卜儿孩犯甘肃。周边少数民族的不断入侵,使官民一直处于紧张、动荡、流离的状态。而水、旱等灾难,使百姓不断处于饥荒之中。《明史》载,嘉靖元年(1522)“七月以南畿、浙江、江西、湖广、四川旱”,嘉靖二年(1523)辽东、河南饥,嘉靖三年(1524)正月“两畿、河南、山东、陕西同时地震”,嘉靖五年(1526)京师、湖广饥,嘉靖六年(1527)湖广水灾,嘉靖八年(1529)襄阳、河南饥,嘉靖九年(1530)山西、京师饥,嘉靖十年(1531)陕西饥。明世宗对此自然忧心忡忡。

孔天胤生长于汾州民间,就在他二十二岁那年,“嘉靖五年,汾州大饥,斗粟钱数千,流殍满野”。他二十五岁那年,“嘉靖八年,饥”(万历《汾州府志》)。饥荒必然导致物价的昂贵,“斗粟钱数千”,有钱人尚可高价买粮,穷人就只能“流殍满野”了。孔天胤生活于其间,感同身受,对于明世宗的题目自然能够充分理解。

到嘉靖十一年(1532)时,在明世宗和改革重臣张璁、桂萼等人的共同努力之下,方方面面的改革已初见成效。从明世宗所出的这道试题中,我们至少可以看出这样两个方面的信息:第一,明世宗非常重视农桑,希望来参加殿试的士子能为百姓的“足衣足食”提供有效的思路和方案;第二,明世宗似乎是怀着改革积弊的决心,迫切希望听到学子们的妙策,显然抱着“广开言路”的姿态。

孔天胤的《嘉靖壬辰科廷试》策论,以三千四百余字的篇幅,回答了皇帝的问题,表达了对农桑问题的思考。这三千四百余字,后来也被传为“万言”,如山西好友王道行称其“万言贮锦腹,一瞬空尘冕”(《龙池先生寄寿》),同官陕西的樊鹏称“文谷子弱冠擅名三晋之墟,入京上万言书,论天下事,天子奇其文”(樊鹏《赠文谷子行》),曾任山西巡抚的杨巍称孔天胤“早上万言书,曾传玉殿胪”(杨巍《汾州赠孔文谷先生二首》),赵讷也称其师“万言应制,简在帝庭”(赵讷《请刻孔文谷先生全稿书》)。

策论中,孔天胤提出的论点是:

 

臣闻帝王之治,敦本以厚天下之生,达权以通天下之变,则天德孚而王道成矣。

 

这其实是指出了治国的两个非常重要的方面,一方面是“敦本”,另一方面是“通变”。“敦本”,即帝王要以身作则,“躬行于上,而作则于下焉”;“敦本”的核心内容,就是“厚生”,以民生为厚,因为“夫民生也者,邦家所恃以为基者也”。“通变”,即“察时审势而化裁之焉,随几应用”,能够对于一些不利于“厚生”的政策随时变通调整。孔天胤进一步解释:“圣帝明王之治天下也,代天理物,必以厚生为先;更化善治,必以通变为先。”

“敦本”的实质,就是重视农桑;“厚生”,则是要让民众有衣有食。

据《明史•世宗本纪》,嘉靖十年(1531),皇帝下令:“自今岁始,朕亲祀先农,皇后亲蚕,其考古制,具仪以闻。”虽然到嘉靖三十八年(1559),“罢亲耕”“罢亲蚕礼”,两项礼仪都废止了,但自嘉靖九年(1530)开始的这场“亲耕”“先蚕”之礼的讨论以及嘉靖十年(1531)的开始实行,还有这道与农桑相关的考题,都已在明朝走向衰微的中叶,掀起了一股正能量。

孔天胤提出,现在的问题是:老百姓并非不耕不种,可“啼饥”之众还是很多;妇女也并非不蚕不织,可是受冻馁的“号寒之民”还是很多。这是为什么呢?他引用汉代贾谊《论积贮疏》中的一段话来分析其中的原因,贾谊说:“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无饥,不可得也;十人织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无寒,不可得也。”是因为耕织的人少,而消耗的人太多了。

这其实也是社会发展到明代时出现的特殊现象。宋代之前,中国只有农、工、商、士“四民”;到宋代时,王禹偁根据当时的情况提出了“六民”之说,增加了兵和僧两种;而到了明代,在明太祖之时,明人姚旅才根据当时的现实,提出了“二十四民”之说,新增了“道士”“医者”“卜者”“相面”“倡家”“小唱”“响马贼”等“十八民”。而这新增的十八民,全是“不稼不穑”之民(《明太祖实录》洪武十二年八月)。这种情况,也就是《明太祖实录》中所说的“今之末作,可谓繁繁伙矣。磨金利玉,多于耒耜之夫;藻绩涂饰,多于负贩之役;绣文z2彩,多于机织之妇”(《明太祖实录》洪武三年十二月)。到嘉靖年间,这种情况由来已久,特别是“正德之后,由于赋税日增,徭役日重,于是出现了农民纷纷徙业的现象”12。孔天胤根据自己在民间的生活经验和所见所闻,再次陈述了这一现象:“天下之人,遗本逐末者亦已多矣,而游堕者又从而半之焉。终岁勤动者不足用矣,而冗杂者又从而耗之焉。”这是民间的情况,朝廷吏治情况又如何?他提出:

 

昔人论治,尝有“官浮于冗员,禄浮于冗食,兵浮于冗费”之说矣,又有“赏盈于太滥,俗盈于太侈,利盈于太趋”之说矣……饥寒切身,则怨声愁气上干天和,而水旱蝗虫之为灾矣;人民流离,仓禀空竭,则外夷窥伺而边有烟尘矣;游堕无赖俯仰相困,则放僻日恣而内有盗贼矣。

 

这是一种恶性循环。因为有“三浮”,官浮于冗员,禄浮于冗食,兵浮于冗费;“三盈”,赏盈于滥,俗盈于侈,利盈于趋,所以才会导致后面的一系列恶果:人民流离,仓禀空竭,边有烟尘,内有盗贼。

怎么办?孔天胤提出了他的救世方略。这就回到了他所提出的论点中的第二点:通变,即“达权以通天下之变”。

如何“通变”?他提出了一系列自上而下的“通变”方案:

其一,政事要上下通达。“圣心虽恳恻”“王制虽详密”,但如果“奉行者”“化裁者”不力,同样会偏滞不振,帝受其蔽。这“奉行者”“化裁者”,自然就是推行帝王政令之人。推行政令,“最患乎虚名之相尚,而实效之无补”。最有效的化裁之方,应“以顺时宜民,补偏救弊为首务焉”。具体地说,就是“天子以实责宰相,宰相以实责监司,监司以实责守令,守令以实责庶民,而后谓之奉行之实”。只有上下一心,层层落实,才能真正有效地解决当前的问题。

其二,要顺时化民,化裁得当。老百姓难道不愿意耕织桑蚕,过安定富足的生活吗?非也,“力农而务织,足食而足衣,顺道而归化,有生者之所同欲也”,丰衣足食是每个人的愿望。只是如今的现状,出现了“欲耕而无其田,有田而不得耕者”“欲蚕而无其桑,有桑而不得蚕者”的情况。这不是老百姓的问题,而是政府人员化裁不当造成的。所以要顺时化民,化裁得当。而化裁之法,“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中以观于人物,远以稽于先王,近以酌于时政,而后谓之化裁之宜”。上下远近,都要有所参照,这样才可谓通达。

其三,地方官要切实行政,从细做起,从实做起。吏劝课,裁末作,防工役,禁催科,抑豪强,“去三浮以从实,酌三盈以从约”,则民力农务织,衣食可足。这是基层秩序安定的基本保障。在此基础之上,才可以谈教育、孝悌、礼义、风俗:

 

郡邑有循良之吏,乡里弘庠塾之规,力田敦孝弟之懿,士习崇礼义之正,本俗无缁黄之惑,而又修五礼以防伪,明七政以齐民,则人将归乎道而顺乎化,而游堕冗杂之不为害矣。由是练勇敢,励战斗,旌才略,以务治军选将之实,而又笃周之《采薇》以下五诗之义焉,则边疆有吉甫、方叔之将,而烟尘可息矣。

 

这可看作是孔天胤在书生时便树立的为政理想。

在策论即将结束时,孔天胤还不忘回答皇帝考题中所问的“不知何道可以致雨旸时若”这一问题。明世宗问的是怎么样才能让国家风调雨顺,其隐含意自然是帝王应该如何治理天下,对此,孔天胤提出了“圣天子建中和之极臻位、化育之功;诸臣同心协德,兴道致治”,上下同心;“有官守者尽其职而不旷厥工,有言责者尽其忠而不愧厥职”,同时“有功必赏,有罪必罚,俾体统正而朝廷尊;有利必兴,有害必除,裨恩惠流而教化广”。如此,“人事尽于下而天变自回,人心和于上而天休自至”。一个字,就是“顺”,上下一心,人心和顺,化民成俗,自然天生祥瑞,地造吉祥。

策论的最后,孔天胤引《周易》进行收束:“《易》曰,惟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惟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惟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这句出自《周易•系辞上》。“深”者,精之藏;“几”者,变之微。致精识变,自然能够通于神;而神人互通,便是帝王治理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