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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古桑之旅
对蚕的了解必须先从桑树开始。
桑是地球上一种古老的植物。科学家用地质纪年算,在早白垩纪距今135至70百万年时,已经确认的化石中就已有桑科存在。在距今100至65百万年开始后,被子植物在各地突然大量增加,并在地球上获得了统治地位。
所以,著名学者、作家梁衡先生说: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才有资格称古呢?山、河、城堡、老房子都可称古,但它们没有生命。要找活着的东西唯有大树。活人不能称古,兽不能,禽、鱼不能,花草不能,只有树能,它用自己的年轮一圈一圈地记录着历史,与岁月俱长,与山川同在,却又常绿不衰。一棵树就是一部站立着的历史。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树都能承受千年岁月的磨砺,这样的树种屈指可数。新疆沙漠里的胡杨可以,晋祠里的唐槐周柏可以,阿里山的红桧树可以,晋城冶底古庙的银杏树可以。美洲的狐尾松、红杉可以存活六千年,非洲加那利岛上的龙血树能活一万年。没有人注意到田间地头并不高贵的桑树,它们也能够存活千年以上,但是在中国大地上至今依然站立的、有资格称之为古桑的树已经寥寥无几了。
2014年,已入耳顺之年的我,本应以花甲之心做花甲之事,含饴弄孙,却以老骥之心执意西行,去西藏高原寻找世界桑树之王。家人用种种理由阻止我的高原之行。但在记录蚕桑的有关故事中,桑树的内容至关重要。拍摄古树,通常选择冬季或者秋季,而西藏的冬季来得早,去得慢。人们都说天气冷、氧气不足,应该在8月份去最好,但我的西行不是旅游,只为寻摄古桑树。为了抢时间,春节刚过我就打理行装准备出发。3月的西藏还覆在厚厚的冬日里,我背着照相机,在一片反对声中上路了。初春的西藏,蓝天白云,蓝得深邃,白得圣洁,田野空旷,没有任何负担和累赘,没有繁花似锦的丰腴和臃肿,空旷得让人视野更开阔,单调得让人心境更洒脱。
八廊街上无处不在的宗教气氛感染着我,虔诚的藏人、雄伟的布达拉宫、神秘的大昭寺,使我应接不暇。但令我最有兴趣的是大昭寺僧人们的辩经。阳光下,年轻的僧人裹着红袍从寺庙的廊庑里三三两两走出来聚集在一起,或坐或站,若红霞片片。在佛门清虚静穆之中,虔信、真诚、追崇的激情短诵、长吟、低念、高唱,辩经声混成一片,或如夏之暴风骤雨,或如秋之平湖弯月,动中有静,实中有虚,显示出藏地佛门应对者的睿智与机敏。
循着指引,我来到了位于大昭寺广场旁的光明甜茶馆,补充水分是应对高原反应的必备之课。茶馆名字很好听,但茶店的阵势使我却步。黑压压的茶客坐在昏暗的长凳子上,空气中弥漫着不习惯的烟草味、酥油味。我坐在角落的长凳上,打量着身边的人。来这里喝茶的大都是藏人,从喇嘛到牧民,从公务员到乞丐,大家共处一室,各居一隅,旁若无人,自斟自酌。在这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无须寒暄与客气,人与人之间是一种信任与从容。一杯茶六角钱,一把零碎的钱放在长桌子上,拎着大壶的中年妇女会无声地从桌子上收了钱去,这种原始的付钱方式使疲劳在饮茶中消解。我用微笑与身边身着藏裙的青年女子打招呼,她给了我真挚的笑礼,没有语言交流,却在短短的饮茶中形成了一种默契。再饮一杯茶,很快融入了这种环境,在陌生的高原我体会出了人与人之间的一种融合。
沿着尼洋河,我寻找着林芝地区的帮纳村。汽车在颠簸的山路上摇摇晃晃,穿过石头垒起的小山村,拐弯处赫然立着一块“世界桑树王”的大招牌。此时,黑压压的云层上下翻滚,那种感觉如万马奔腾,在远处的峡谷里汇聚躁动。大雨将至,我来不及与树交流就落荒而逃归至住处。第二天,我重复着帮纳村的山路去朝拜桑树王。高原的天空造势像舞台的布景,瞬息万变。云的形态随着风的吹动不断变换,风起云涌,云随风动,云朵与蓝天组合,将整个天空渲染成一幅硕大无比的画卷。
褐色的桑树王在皑皑雪山、蓝蓝天空的衬托下,像一座小山丘,显出它特有的定力。粗粝的树干像是几块铁板铸在一起,又像是多棵巨大的桑树挤压在一起。树高7.4米,胸围13米,树冠占了近半亩地。桑树能长出如此规模,确属罕见。据专家考证,林芝这棵古桑树树龄1600年,是世界上最老的桑树。它饱经沧桑挺立到今天,竟毫无疲惫老迈之态,而显出生气勃勃的姿态。饱满的桑芽已经萌动,它们盘根错节、有序无序地张扬着自己的活力,形态各异,或曲或直,或粗或细,或侧或卧,或仰或俯,或醉或舞,透出几分庄重,几分威严,几分生气,几分强大。无论高原的风、云、霜、雪如何挑衅,如何磨砺,它自不挪不动,好一棵不朽的桑树王!没有人比它更了解帮纳,了解西藏,它见证了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的爱情,见证了吐蕃与大唐的交往,见证了中华民族的激荡与融合。
据史料记载,唐朝贞观十五年(641),松赞干布第二次向唐皇求婚时,唐太宗以宗室女文成公主嫁给了他,授驸马都尉,封西海郡王。史书中还有一笔重要的记载:松赞干布“请蚕种,许焉”,这说明西藏其时应已有桑树,这棵桑树王就早于唐代200多年,但当地百姓却情愿将它与文成公主连接起来。传说文成公主进藏时带着许多粮食种子与树种,其中蚕种和桑苗是重要的物品。新婚不久,她与松赞干布选择在雅鲁藏布江与尼洋河的汇合处帮纳村,播下了许多她从长安带来的种子,还种下一雌一雄两株桑树。伴随着长长的岁月,雌树死了,留下了一株雄树,多年开花不结果。桑树王吸纳着尼洋河的养分,把大唐开阔的精神传递到21世纪的今天。尼洋河畔各种树木灌木集结,桃树、柏树、桑树相映成辉,无论什么品种都是同一血脉,遥遥相望,它们或许来自于不同时代、不同地方,却共同在这里扎根,静守着祖国的西南边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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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林芝帮纳村世界桑树王
如果说西藏高原的桑树王是一种图腾,那么福建海滨的桑树王则是一种象征。南方的气候似乎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季节感,树在一年四季里都是郁郁葱葱的姿态。我选择梅雨季节访问福建开元寺的法界古桑。寺门大开,但莲香园却深锁园门,我与寺内僧人多方斡旋,才得以进园。早晨的光像被过滤过一样,把园中的树镀了一层金。据碑文记载:这棵古桑树在1925年的一次雷雨中被雷电劈为三体。三叉根向北伸展的一段,倚靠在花岗岩石上,扭成一个“7”字形;花岗岩石上镌有铭文:“此树生莲垂拱之年,支令勿坏以全其天”。朝南那段,以斜向上45度角的方式生长,大有摩天气势。在这两段之间,还有一截树体,看起来应是被雷击最严重的那段,横切面有些树皮全成黑焦色,树干几乎已被掏空,就像是在南北两段树间,搭了一座桥一样。三段树体造型独特,好似翩跹起舞的三位舞者,举手投足间,竟是那么默契有致、意味深远。
相传1300年前,此地为一片桑园,园主黄守恭为人乐善好施,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一天黄园主午睡时,梦见一位花甲老僧向他求舍桑园地建寺庙,梦中金光一闪,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现身言传:“需桑开白莲乃舍。”第二天中午,果真有位老和尚登门求见。黄园主一看,正是梦中所见之人求舍桑园。黄守恭问:“需要多大?”答曰:“袈裟之大。”黄想,桑园有120亩,让出袈裟之大又有何妨。于是一口应承。老和尚即刻解下身披的袈裟,朝着太阳的方向扬手一抛。袈裟迎风张开,往上越飘越高,烈日当空投射在地面的袈裟影子越变越大,直到罩住了整片的大桑园。黄园主面对这份祖传产业为难了:不给吧,失信;舍出吧,自己将一无所有。为难之际,突然想起观音菩萨托梦所言,于是客客气气地对老和尚说:“三天内,如果佛法无边,让园中桑树开出白莲花,即舍园建寺。”次日,园中大小桑树白莲盛开。黄园主满心欢喜,深为道行所感,果真把120亩的大桑园全部施舍给了募地建寺的老和尚——开元寺开山祖匡护大师。686年,寺庙初建,故名“莲花寺”。唐玄宗开元二十六年(738)奉旨改名为“开元寺”。寺东侧的檀樾祠内供有黄守恭塑像,我漫步走进院里,看到墙上刻有许多海内外黄氏族人捐资护树,寻根祭祖的碑石。
传说有些缥缈,但“桑莲古地”的那株古桑却让故事变得真实。这棵开出洁白莲花的桑树静静地斜卧于莲香园中,成为千年古寺的镇寺之宝。梅雨季节,丰沛的雨水怂恿寺内各种树木发芽开花,放眼望去,不难发现紫色、白色、红色……各色花朵打扮俏丽,拥簇在堂前庙后。但是这株千年古桑却显得很淡定,摆出了与世无争的姿态,没有凑热闹地炫耀它的花朵。古桑是孤傲脱俗的。一般桑树都是落完叶后才开始发新芽,而这株千年古桑却能一边落叶一边发芽,可以说,它顽强的生命力已经超越了自身生命体的极限。看着这株千年古桑,我不由得生出许多敬畏。它虽是残断之躯,但毫不萎靡,依然撑起如伞树冠,奉献大片绿荫,神采依旧。它携带着伤痕剧痛,屹立千年而不弃不馁,更是给人极大的鼓舞。古桑经历了三断三生,虫啃蚁噬,甚至是痛苦和磨难,千年来默然承载着一切,却仍然充满了荡气回肠的魅力。它伫立园中的身影,尽管并不那么笔直、那么青春,但曲折与苍遒之间,展露着刚烈豪迈的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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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泉州开元寺中国桑树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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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喜县石门乡白家滩村庙上自然村山西桑树王
坐在千年古桑树下,感受着大树跳跃的生长与生命的游离,想到泉州的厚重与悠远。元代意大利人马可·波罗途经泉州,记下刺桐古港(即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今泉州市区后渚巷)为“东方大港”,盛况不亚于埃及亚历山大城。想到明代永乐年间三保太监郑和七下西洋,曾经在这里招募船工,率领200多艘海船、2.7万多人从这里起锚,远航西太平洋和印度洋。爪哇、苏门答腊、苏禄、彭亨、真腊、古里、暹罗、榜葛剌、阿丹、天方、左法尔、忽鲁谟斯、木骨都束等三十多个国家,最远的红海、东非也留下了他的足迹。郑和下西洋是中国古代规模最大、船只最多(240多艘)、海员最多、时间最久的海上航行,他的航行之举远远超过将近一个世纪之后的葡萄牙、西班牙等国的航海家麦哲伦、哥伦布、达伽马等人,堪称是“大航海时代”的先驱。郑和比马汉早五百年提出海权论,更有说法称他最早发现美洲、澳洲、南极洲。 郑和七下西洋的豪迈壮举,拓展了中国古代海上丝绸之路,唤起了沿线各国对中国文明的强烈向往。苍茫的古桑、幽深的寺院,使我信马由缰、纵横驰骋地联想。
如果说福建海滨的桑树王是一种象征,那么黄河流域的桑树王则是一种守望。表里山河的山西在中国的蚕桑史上可谓浓墨重彩。中华民族的始祖都曾把山西作为活动的主要地区。上古炎帝躬耕陇亩,黄帝娶西陵氏之女嫘祖教民育蚕。五千年前,地处太行山上的山西高平就已经开创了栽桑养蚕的历史。《隋书》记载:“长平、上党,人多种农桑”, 长平郡、上党郡即分别为泽州、潞州,可见隋时晋城长治一带蚕桑已盛。无论是1926年李济先生半个蚕茧的考古,还是文献记载商汤桑林祷雨,或者《诗经·魏风》与蚕桑有关的故事,都发生在这块厚重的土地上。“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美丽的诗句随意描摹出这样的景况:十亩之间是桑林,十亩之外还是桑林。西周与春秋时期,山西汾水一带桑林已达到了相当的规模,人们的生活相对富裕,采桑人悠然自得的快乐情景跃然纸上。《魏风·汾沮洳》:“彼汾一方,言采其桑。”汾河是黄河的一大支流,在汾河两岸洼地,桑园长势更好,古代的桑林在文献里留下的树形都是乔木桑,高大浓密,适合男女约会,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这是否与桑叶特有的神秘气息中的化学因子有关?我不得而知,但桑林是农业社会维持和发展的一种重要资本,是维系根本的生存之道,也是文化桑林。
山西境内山川交错、沟壑纵横、丘陵起伏,复杂的地理和气候条件形成了许多地域性特征很强的气候小区。目前山西留下的古桑树颇多:临猗县街东村的古桑,石楼县王村的五棵组合桑,灵石县后庄村古桑,盐湖区关圣家庙古桑,山阴县瑞云寺古桑,沁水县向阳村的组合古桑,阳城县张家庄古桑……但真正有资格可称华北桑树王的是闻喜县石门乡白家滩村庙上自然村的古桑。
庙上村藏在中条山脉的汤王山下,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把我们引进如诗如画、如梦如幻的森林里。这是个神话传说般的地方,是个感觉很熟悉又全然不了解的神秘世界。前面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山路,打开车窗便有大自然的渺渺香气扑进来,伴随着野蜂的萦绕,野鸟与林涛的和鸣,不觉涌起一种朝圣般的洁净和急切。走过树桩架起的小桥,我们看见了当地村民刘元杰先生。老刘领着我们在天黑前进山寻树。天渐渐黑下来,远远望到的那棵古桑树,像一座墨绿色山丘。因为光线太暗无法拍照,我们下山就近住在垣曲县城。第二天一大早赶到了桑树王身旁。灿烂的阳光下,我得以从容地去欣赏它。它不像西藏高原上的桑树王容貌伟岸,吸引无数的游客去瞻仰赞美,也不像泉州开元寺的古桑传奇连连,被人当作神树供奉。北国的桑王没有受过皇封,也没有被人恩宠,它朴实浑厚,默默地守望在大山里,虽有15.8米的高度却也看不出有多么挺拔,胸围5.2米,冠幅东西15米,南北17米。古桑树北面主干经历过各种灾难后形成了一个大空洞,伤痕累累。桑树西部一大主枝在2008年汶川地震时断裂了一半,断枝半截侧卧在一边。断枝处下部方位仍能发枝吐叶,生出了许多新枝,枝条基部叶片为椭圆形,中部叶片为卵圆形,顶端叶片为裂叶。断枝树干太粗大,断而未倒,形成了一景,以另一个角度塑造了树的风骨,虽没有被破坏,但也没有人管护,自生自长。桑树果实很大,长约3厘米,我摘了一颗将熟的果实嚼在嘴里,长时间留有甜滋滋的味道。老刘告诉我:树老了,前几年晚上经常能听见老树发出病吟的声音。当村民出来后,声音就消失了,后来在树下盖了一个小庙以示安慰。2012年从这里往山外架高压线,施工队的一个四川小伙子从老树上掉下来摔死了,工程队扯了几尺红布包在树上,表示冒犯古桑之歉。从此人们对桑树敬而远之,没有人敢对它轻举妄动,但也因此缺乏关怀,树下杂草丛生,埋住了树的一半,枯枝挂满了全身。萧萧老桑,充满千里孤独无处话凄凉的落寞。为了方便为古桑拍照,我想请老刘对古桑周边的杂草进行打理,但老刘总有些犹豫,迟迟不敢动斧。我理解他的畏惧。我告诉他,用人心度树心,把树周围打扫干净,把树上那些枯枝清理下来,树就清爽一些,也容易生长。老刘是一把干农活的好手,放下疑惑,带着一颗虔诚之心,很敬业地清理了古树的环境。我做了一件让树感动的事,老刘做了一件让我感动的事,我们各得其所下山。
在山的拐弯处有几院土房,院前一条小溪流过。说是村子,实际上是零星的几户人家挂在山上,藏在林里。院子里大都锁门闭户,但有的院外摆放着一排排整齐的蜂箱,各种蜂在做有标记的蜂箱口,自由地进进出出,展示生命的存在。透过低矮的围墙向里张望,发现院子里的石凳上放着冒热气的碗,我们几个贸然闯了进去,屋子里住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寒暄后,才知道这户人家就老人一个人,儿女们都进城落了户,老人惦记着老屋和地里的庄稼,不愿离开山村。当她知道我们的来意后,围绕老桑树的话题就多了起来。她说:灾荒年爷爷挑着家当,从河南迁来住在这里。父亲就出生在这大山里,几代人靠山养育,山里最能靠住的是树。树既能遮风挡雨,困难时还能养家糊口,原先村子里有棵老桑树,树荫能把整个村子盖住,全村人同此凉热。曾记得,家中四代人儿时都在老桑树下捉迷藏玩耍,全村人都在老桑树上捋叶子养蚕。老人的思绪回到了她遥远的年轻时代。她说过去缫丝的办法是用水把茧子煮了,然后用扫帚圪垛将茧子丝头拉起,摆在盆子里,撒一层麦子盘一层丝,一层层的麦子、一圈圈丝。待丝干了后缠在木架子上,再用面糊糊把丝线浆了,然后织布,有的是480头,有的是520头。回忆的闸门打开,话总是很长很长,此时此刻我理解了乡愁是什么,就是挥之不去的记忆,是连之不断的血脉,是对这块土地的眷恋。古桑的存在是对逝去的蚕桑丝绸繁荣的记忆,这地广人稀的独特地理环境,竟成了千年古桑的天然“避难所”。当地百姓称它是“辅汤桑”,就是与汤王藏兵、驻兵有关;还有人说它是汉代桑树,好像与王莽追刘秀有关。无论是什么,它那倔强的躯干恰是大山脊骨,有这副不倒的脊骨,才有了绵绵不绝的绿色;有这副不乞求宠荣的自信,才有了北国蚕桑的绵长历史。
如果说黄河流域的古桑树王是一种守望的话,那么太行山的桑树王则别有洞天,又是一番风景。山西晋城市阳城县寺头乡张家庄村东坡地自然村有一株清代留下来的古桑树,是目前太行山上保存下来最大的一棵桑树王。两米高的老桑树有两大枝干向上伸展,形成了七八米高的大树冠。树龄约三百多年。晋城市慈善总会站在保护古老生命的角度,对它十分关注,捐出善款对老桑树进行了保护。老桑树的周围种了很多生机勃勃的小桑树,在园子里繁衍成林,数量不是几株、十几株,而是惊人的几百株、近千株。它们拥簇着老桑树,像是无声而有形的朝拜,而古桑树则像一个顶天立地的长者,为小桑树撑起一把巨伞,遮风挡雨。村民们在这个精致的桑树园里养蚕缫丝,真有点“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诗画意味。沉稳练达的桑树王在这里创造了一种大智若愚的社会模式,一种上善若水的山水布局,一种大道至简的经济格局,一种抱朴守拙的耕织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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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阳城寺头乡张家庄村太行桑树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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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沁水历山向阳村古桑树
海滨古桑与高原古桑意趣不同,却同属一源。而大河之南的南阳汉画馆里的扶桑树虽没有生命,却有人格与精神的神韵。
一条神话传说的时间线索以及对古桑树的物证探索,贯穿于我海阔天空的思维之中,使我在长长的日子里跋山涉水,走村过户,不厌其烦地在阅读古树的同时,阅读与它们有关的信息。上古时代人类的两项重要活动都在桑林进行:一是男女幽会,祭媒神,以求繁衍子孙;二是祭天求雨,祈祷风调雨顺,粮食丰产。桑林场感明显,是人神沟通的场所,进而古人从桑树中想象出一种神树“扶桑”——太阳栖息的地方。古人眼里的桑树是高大神圣的,因而有了羿射九日之传说。也因此,开启了我人生中的蚕桑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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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阳汉画像石羿射九日石刻扶桑树
骄阳似火的六月,正是著名“蚕桑之乡”中原南阳的麦黄蚕熟之时,我走进了闻名于世的南阳卧龙岗汉画馆,寻找羿射九日的那棵扶桑树。跨进巍峨的山门,郭沫若题写的“汉画馆”三个字飘出了汉的遒劲与古朴。汉画馆气势磅礴,粗犷奔放,无论是古代的汉画实物还是现代的设计都匠心独具,汉画馆的管理又显得十分宽松,没有通常博物馆故意营造的神秘作秀气氛。我在2000多块汉画石中找到了羿射九日的画石。粗砺的石块有1.85米高,却只有一尺宽,瘦长的石块形状把扶桑树拉得高大而神圣,人与树的比例是1∶3。树上卧着三只鸟,树下的羿盘着高高的发髻,冠饰简洁飘动,脚踏大地,似乎感到他屏住呼吸,两眼聚神,弯弓拉弦,仰身上射。
在农村长大的孩子们都知道羿射九日的故事,这是一个有着中华民族英雄情怀的传说。相传古代的东方天帝叫帝俊,他的妻子羲和生下了十个孩子,名叫十日。他们住在东方海外的汤谷,那里有一棵无比高大的树,叫扶桑树。按照母亲的安排,十个孩子轮流到树上去住,一个住在树上,九个住在树下,这样地上的人只能看到一个太阳。一天,九个孩子违反母亲的安排,一起跑到树上,于是天空出现了十个太阳,大地干裂,禾苗焦黄,人们热得喘不过气来,生活苦不堪言。尧帝看到人们的苦难,派羿去射掉太阳。这个故事的版本很多,但羿望着桑树拉弓射下九个太阳的内容几乎是一致的。
在这块汉画前,我整整看了一个上午,我似乎看到了羿心中无法抑制的愤怒,看到了羿为人间除害的使命感;在羿举起神弓搭上神箭,一口气射落九个太阳的壮观场景中,也看到了古代匠人的审美情趣,一树、一枝、一刀、一线,都传递出动人的故事细节。这是一种情感,一种思考,一种人文精神,无论是横空出世的海滨古桑,沉稳练达的高原古桑,朴实庄重的北国古桑,都是一种景致。南阳汉画馆的古桑虽说没有生命,但让后人品味不尽,它是无声的画,有形的诗,无言的史。鲁迅先生说:在这些看似古老残缺的东西中,依然留存涌动着新鲜的艺术生命信息与光芒,表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上升期昂扬饱满的精神风貌。在民族贫弱的时候,这种精神气质尤为可贵。
我坚持从春夏到秋冬,从高原到平原,阅读一棵棵古桑,感受它们勃发的生命张力和高贵的精神气质;我坚持一年又一年,从高山到海边,抚摸一棵棵古桑,感受它们超越树类的灵气。古桑之旅是观察之旅,增加了我观察的敏锐度;古桑之旅更是思考之旅,使我的思考更广阔。古桑树的生存状态如何?人类有道德上的义务去最大限度地保护它们,维持生态系统的美丽。这才是我拜见古桑树的题中之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