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集刊·第十四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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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左传微》的评点方法

如上所述,《左传微》重在阐发文法之妙,而非发掘吴氏所认为的经师附益于《左传》的微言大义。全书以评注为形式,从辞、章两方面发掘《左传》章法之微妙与词旨之精微。吴闿生总结出《左传》的文法有逆摄、横接、旁溢、反射四种,后人称为文法四则,构成《左传微》评点《左传》的方法论。

吴氏在自序《与李右周进士论〈左传〉书》中说:

《左氏》文章之奇,太史公远不能及。……《左氏》文章之奇,总其大要,约有数端:

一曰逆摄。吉凶未至,辄先见败征,此尤其易识者已。至城濮之役犹未战也,而蒍贾质责子文,以痛子玉之败;三郤之难犹未兆也,而范文子怒逐其子以忧晋国之亡。此皆凭空特起,无所附着,荡骇心目,莫此为尤。故重耳之奔走流离,一亡公子耳,而所如皆有得国之气;楚灵、夫差方其极盛,踔厉中原,而势已不能终日。若此者,皆其逆摄之胜也。

一曰横接。必然之势无可避免,而语意所趋未尝经落。惠公之擒也,先之以小驷;齐侯之败也,先之以轏蛇;共王之伤也,先之以射目;督戎之死也,先之以焚丹书。必有所藉而后入,必有所附而后伸。若此者,皆其横接之胜也。

一曰旁溢。骞叔哭师,知其败之必于殽耳,而二陵风雨,后皋之墓,睪然有凭高吊古之思焉。徐关之入,勉保者以慎守耳,而女子之辟,锐司徒之问,殷然有家人父子之谊也焉。推之华元皤腹之讴,以著其雅量;叔展麦麹之问,以及其艰穷;叔仪佩蕊之歌,以彰其匮竭。皆假轶事小文为异采,则其横溢而四出者也。

一曰反射。庄公之不子,则以颍考叔之孝形之;齐豹之不臣,则以公孙青之谨形之;季孟之怯懦纵敌,则以冉有之义,公孙务人、林不狃之节形之;臧孙纥之无罪,以东门遂、叔孙侨如之盟首形之。推之崔、庆、栾、高之乱齐,而以晏子正君臣之义;昭公之亡国,而以子家、子主反正之策。言出于此,意涉于彼,如汤沃雪,如镜鉴幽。若此者皆其相反耳益著者也。

吴氏认为“寄意于幽微,托趣于绵邈”的《左传》“微旨”,是由特殊的文法体现的。吴氏对《左传》的文法体系予以总结,独创文法四则,并辅以《左传》实例说明,称:“(文法四则)所说亦未敢自信,然语必出自心裁,未尝有一字蹈袭也(例言九则)。”吴氏的创见,受到友人姚永朴(字仲实)的推许。今以《左传微》文法点评举例说明文法四则的具体内容。

1. 逆摄

书中又称倒摄取影。所谓“吉凶未至,辄先见败征”,广而言之,就是记载一件事件的结果之前,先在前面加以铺垫,使事件首尾呼应,因果逻辑分明。逆,即置前因于先;摄,即叙前因所致之果于后。

《左传》庄公九年:“初,襄公立,无常。鲍叔牙曰:‘君使民慢,乱将作矣。’奉公子小白出奔莒。乱作,管夷吾、召忽奉公子纠来奔。”吴闿生评:“齐襄公事才了,便用逆提之笔,以摄桓公之入国。遒紧之至。”[4]

吴闿生的点评分别用逆、摄的文法分析,《左传》在齐襄公被弑之后,紧接着回顾当初公子小白(齐桓公)的出奔,是因为齐襄公初立,行为无常,这是就是所谓的“逆提之笔”;回溯前事,是为了引出公子小白闻襄公被弑之讯立即回齐国的下文,即是所谓的“摄”。这样的写作手法,使迭出的事件有前因后果的照应,文笔紧凑。

《左传》僖公二年晋旬息论宫之奇曰:“宫之奇之为人也,懦而不能强谏,且少长于君,君暱之,虽谏,将不听。”吴闿生评曰:“从晋君臣口中,先将虞之必亡及宫之奇之不能强谏一一倒摄取影,笔墨空灵,文势遒紧,此《左氏》定法。”[5]

此为晋假虞灭虢,宫之奇屡谏虞君,虞君不听,最终假道于晋。宫之奇进谏遭拒的原因,在前文已交代,是因为他为人懦弱,本不能坚决进谏,而且幼年时与虞君一同长大,关系亲昵,虞君也不会听从他。因为埋有这样的伏笔,事件的前因后果相互对应,脉络清晰。

观《左传微》全书,吴闿生评点中逆摄文法较多。逆摄应是吴氏认定的《左传》叙事的“定法”,这是以文章叙事方法而论。

2. 横接

按吴氏之意,所谓“必然之势无可避免”,“必有所藉而后入,必有所附而后伸”,是说事件逐渐发展,层层递进,由前面的开始的步骤逐渐进展,最终达到事件的终结。与逆摄不同的是,逆摄重在交代事件发生的因果关系,而横接则是强调事件的层层累进,由初至终的过程,这也应该是以文章的叙事方法而论。

《左传》僖公三十三年:“郑穆公使视客馆,则束载、厉兵、秣马矣。”吴闿生评点:“横接,超妙。”[6]

束载、厉兵、秣马三个动作紧接完成,文笔连贯而又紧凑,使读者有一气呵成的畅快之感,所以吴氏评点为“超妙”。

横接的文法,较多地运用于描述复杂的、环环相扣的事件的进程。

3. 旁溢

又称精神旁溢、意态横溢、文情旁溢、旁枝。“皆假轶事小文为异采,则其横溢而四出者也。”吴氏此法,当为假借与事件本身没有直接关系的轶文轶事点缀其间,烘托出文章“横溢四出”的饱满生动、富有气韵的效果,用来增强文气,使人读之而有汪洋恣肆、气势磅礴之感。这是从文章的文学技巧而论。

《左传》僖公二年宫之奇谏假道:“桓庄之族何罪,而以为戮,不唯偪乎?”吴闿生评点:“涉及桓庄,精神旁溢,文势一纵。古人文字远胜后人者,实在此等。此文字死活之判也。”[7]

宫之奇劝谏虞君不要假道于晋国,他引用晋献公尽诛近宗桓、庄之族群公子的往事,说明虞国虽与晋国同姓,但晋献公对自己的近亲都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更何况对本非近宗的虞国,绝不会手下留情。尽诛桓、庄之族一事,本与是否假道无关,但作者涉及此事,意在提醒虞君不要对晋国抱有幻想,读之有豁然警醒之感,文章的气势也由此增强。所谓精神,应指文章的气势气韵。

《左传》隐公十一年:“无滋他族实偪处此,以与我郑国争此土也。吾子孙其覆亡之不暇,而况能禋祀许乎?”吴闿生评点:“突、忽等当时颇以才自见。庄公乃能为此语。若逆知身后之有乱者。意态横溢,全篇精神,皆逆摄。”[8]

郑庄公复立许国,他告诫公子突、公子忽,不要让他族近居于郑国,日后与郑国争地。郑庄公似乎已经意识到后世郑之子孙将有内乱,郑国必将覆亡,哪里还顾得上祭祀许国,故而有此告诫。这段对话对应了郑国日后内乱而导致的衰落。意态旁溢与逆摄同在一篇之中运用,全篇的文气,由逆摄的文法表现出来。可见在一篇之中,不同的文法可综合使用。所谓意态,应与精神并列,即指文章的气势。

《左传》成公二年:齐侯免,求丑父,三入三出。……遂自徐关入。齐侯见保者,曰:勉之!齐师败矣!”辟女子。女子曰:“君免乎?”曰:“免矣。”曰:“锐司徒免乎?”曰:“免矣。”曰:“苟君与吾父免矣,可若何?”乃奔。齐侯以为有礼。既而问之,辟司徒之妻也。吴闿生评点:“此乃闲文曲致,文情旁溢之处,所以寄其逸韵也。千古以来,纪事之文,此种境界,辽绝久矣。”[9]

齐晋鞌之战,齐侯败绩,回齐国时,在路上驱使一女子回避,女子问齐君及其父是否免于被俘。齐侯认为她先问君后问父为有礼。于紧张的大战中插进这段“闲文”,所起的作用是增添文章的“逸韵”,即追求富有趣味的效果。所谓文情,应与意态、精神同义,均指文章的气势气韵。

僖公三十三年,晋败狄师,郤缺俘获狄子,先轸战死。《左传》:“先轸曰:匹夫逞志於君,而无讨,敢不自讨乎?免胄入狄师,死焉。狄人归其元,面如生。初,臼季使,过冀,见冀缺耨,其妻饁之,敬,相待如宾。”吴闿生评点:“终先轸之事,因纵笔以及臼季,文势磅礴。古人文字时时有旁枝也。”[10]

本叙先轸之死于狄师,接着用一“初”字,回顾郤缺(即冀缺)当初耕田时,与妻相敬如宾,被臼季遇见,以其德行荐于晋君。在叙述先轸的主干事件时,加入郤缺这一旁枝。旁枝为主线之外的情节。犹树之主干上的旁枝。作为烘托、补充说明。可以起增强文气之效,读之文气丰满。

观《左传微》全书,横溢的点评为多,说明吴氏认为此种文法最能体现《左传》的文法之妙。

4. 反射

此法多用于臧否品评人物。所谓“言出于此,意涉于彼,如汤沃雪,如镜鉴幽。若此者皆其相反耳益著者”,是说作者往往并不直接臧否人物,而是树立两个行为截然相反的人物,通过鲜明的对比,表达作者或贬刺或褒美的态度。如郑庄公不孝,与之反面映衬的是颍考叔的至孝;齐国大族崔氏、庆氏、栾氏、高氏祸乱齐国,则以晏婴的忠义反衬。对比的双方,行为相反而又相互映射,使读者能自然而然识别忠奸,见善见恶,从而形成对比的强烈效果。这是以刻画人物的方法而论。

《左传》隐公元年:颍考叔为颍谷封人,闻之,有献于公。吴闿生曰:古人高文,多事外曲致,旁见侧出之处。此篇本诛庄公之不孝,但嫌直率,故幻出颍谷封人,一衬以形容之,若为庄公文过者,实文字波澜曲致也。先大夫尝谓文外曲致,乃精神旁溢之处。[11]

作者用颍考叔的至孝,与郑庄公幽禁其母的不孝行为对比。表面上似乎为郑庄公开脱,让他借颍考叔的劝解与其母相见,但却是委婉地表达了对庄公的谴责。这是运用了反射文法。插入颍考叔一节,则是运用了旁溢之法。

《左传》襄公十七年:晏桓子卒,晏婴粗縗斩,苴絰、带、杖,菅屦,食鬻,居倚庐,寝苫、枕草。其老曰:“非大夫之礼也。”曰:“唯卿为大夫。”吴闿生评:“每于乱世上下,昏浊之际,得一二正人君子正之,辄有榜檠矫直,立竿见影之妙。”[12]

晏婴的父亲晏桓子去世,晏婴谨守丧制,应答得体。吴氏用晏婴与崔氏、庆氏等乱臣做对比,更显示出晏婴的忠义与乱臣的奸佞。

所谓“立竿见影”,竿与影有此则有彼,是一种相反而对应的效应,一正一反,人物品格的高下就这样对比出来。作者往往不对人物直接评价,而是假曲笔褒刺。

上述四种文法,有侧重评论篇章结构的,如逆摄、横接;有侧重评论文章的文学性的,如旁溢;有侧重品评人物的,如反射。其实,这四种方法往往并不只是单独运用,而是在一篇之中交叉运用。吴氏总结《左传》文法的目的,是为讲明微旨服务的,但实际上吴氏的点评很多时候涉及了文学评论领域,对我们理解《左传》的笔法也有有益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