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左传微》的思想倾向与价值
《左传微》撰著、成书于清末民初,此时正是世代交替,人心惶惑之际,与春秋时王室衰微、诸侯并起力争有着相似的时代特征,这不能不影响到吴氏对《左传》的理解和对春秋人物的评价。
吴氏对春秋五霸的评价多呈负面:“五霸之盛,《左氏》皆有贬词”[13],是因为五霸假借仁义而行阴私之事,破坏原有纲常秩序。如《晋文之霸》篇题注:“此篇叙文公定霸,分胜楚、勤王二事。胜楚以狐疑多虑为主,见其侥幸;勤王以天子降心为主,明其不臣”,[14]对晋文的霸业,无一赞词。晋国所谓“求诸侯,莫如勤王”一由,吴氏一言以蔽之为“揭明本旨,所谓五霸假之也”,勤王不过是五霸假借信义以服人而已。晋文公勤王,召周王与诸侯会见,《春秋》记载:“天王狩于河阳”,《左传》解释说:“天王狩于河阳,言非其地也,且明德也。”吴闿生揭示说:“明德者,明晋侯之不德也。前路铺张策命,极其堂皇,忽于此处揭出不臣之实。一字之诛,严于斧钺矣。”[15]他认为《左传》对晋文的勤王持全面否定的态度:“勤王,大业也,乃处处揭其阴私,并无一字美词。”对于晋楚争霸的鄢陵之战,吴氏对胜败双方有如此评价:“宗尧云:作者于晋之胜多危词,于楚之败有颂词”,吴氏又云“楚于此役,王夷师潜,而《传》特深致惋惜之旨”[16],对胜负双方的评价截然相反。
而《左传微》全书对失败者都持有同情态度,特别是对宋襄公的评价,更体现了这一点,《宋襄之霸》篇题注:“此篇惜宋为商后,有可图之基而不能也。天之弃商,亡国之余二语,乃其见意处,为一篇之眼。”[17]
《左传》僖公二十二年记载,宋楚泓之战,宋国败绩,国人皆归咎于宋襄公,宋襄公却说:“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寡人虽亡国之馀,不鼓不成列。”对于宋襄公的迂阔,宋司马子鱼有“未知战”的议论。但吴氏却认为子鱼论战,并非指责宋襄公不当战,而是说襄公作战不力导致失败:“观其所论,正惜其临战之不力,并非谓不当战也。蛮夷方张,中国不振,宋欲图霸,虽不量力,夫岂有可指之罪哉。”[18]宋襄公应战,是为振兴华夏诸国,虽然作战失败了,在道义上仍无可指责。吴氏还认为,宋襄公即使是不自知,但以抵御夷狄为己任,志向远超他人:“宋襄图霸,虽不量力,然其志量亦超绝矣。”他认为,对宋襄公这样有争议的人物,《左传》的记载十分得当,“《左氏》如其分而记之,短长俱见,不失累黍,尤见定识人,不似后世史官,心恶其人,便不见分毫长处也。”[19]吴氏对宋襄公的赞许和惋惜,因为他是危难之时,虽力不能任却仍勇于担当的悲剧人物。
吴氏尤其赞赏隐逸之士的高尚品格,如对介之推的评价。《左传》借介之推之口,讽刺晋文公的从者“天实置之,而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僖公二十四年)吴闿生评点:“晋文入国,赫赫震人耳目。独著此段极力冷刺,使其君臣皆自顾生愧。一段绝大议论,却借介子推口中发之,巧不可阶。”[20]
《左传微》不以揭示义法为主,而是以阐释《左传》文辞妙旨为主,但仍不免借评点《左传》阐发大义,臧否人物。吴氏所处的与春秋衰世相似的时代背景,使他对《左传》的讽喻褒刺更能加以洞察,其评点往往切中肯綮,有很多精当之处。
《左传微》的价值主要体现在文法四则的创见上。吴闿生对文法四则的提出很有自信,称“语必出自心裁,未尝有一字蹈袭”(例言九则)。观《左传微》对文法的评点,与吴氏之说相符。
《左传》是编年体史书,史家最关心的是历史事件因果顺序的排列。其记事的特点是“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所以纪远近,别异同”(杜预《春秋左氏传序》),即以历法为纲目,从时间顺序和事件因果上来安排史料。而历史事件常常因果分隔,有时甚至相隔数代,才有最终的结果,如《左传》庄公二十二年预言陈氏之大,在三百年后的战国时期才出现。《左传》本非出自一时,独成一手,而是在长期的流传中经过加工最终写定的,看似契若符节的情节,应当是历史事件发生后,史官才把史料写进史书的。除了采用时间顺序上的前因后果的记述,还用“初”、“昔”来追述,以达到结构上的完整。
从取材上看,《左传》除取材于各国编年史书外,还主要取材于象《国语》这样的“事语”类史料,改编成编年体,也同样遵循编年体的原则,按照时间顺序重新安排史料。
吴氏对《左传》记事体例首尾相因,前后呼应这一特征,概括为逆摄,并称为《左传》的“定法”,正是把握了《左传》这一编年体史书叙事方法的核心。特别是一些为前人注解所忽视的因果关系,吴氏一一加以发掘,对理解《左传》笔法的隐微之处有很多启发。
如吴氏自序说:“城濮之役犹未战也,而蒍贾质责子文”,“三郤之难犹未兆也,而范文子怒逐其子”,这些记载都好像是“凭空特起,无所附着”,即这两件事看似与楚国城濮之败、晋国之亡没有直接关系,但作者的用意是,“蒍贾质责子文”是“以痛子玉之败”;“范文子怒逐其子”是“以忧晋国之亡”,都有预示的作用,在史料的安排上均有用意,没有闲笔,可见《左传》行文的严密,史料裁剪的精心,也展示了《左传》叙事结构精巧的一面。横接这一文法,应是吴氏对《左传》行文紧凑连贯的总结。《左传微》一书中这样的分析时时可见,常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
吴氏对《左传》文学成就评价很高,如对《左传》历次大战的记载有这样的评论:“《左氏》诸大战皆精心结撰而为之,声势采色,无不曲尽其妙,古今之至文也。”[21]又如:“此等处雍容闲雅,极文章之胜境。使左公率军,亦必将材也。”[22]他认为《左传》的笔法直接影响了后世文章的大家的风格,“文气雍容典蔚。汉之匡刘,唐之柳宗元,宋之曾巩者,皆从此出。”[23]
《左传》章法的精妙,固然与文章结构有关,另一方面也离不开作者的叙事艺术。文法四则中的旁溢,集中分析了《左传》行文的艺术特点。非但如此,吴氏评点,常用文情、意态、笔意、词趣、文气、语气、情趣等语,已超出了《左传》文法结构的传统分析,而延伸到文学评论领域,有很多精彩的论述。
吴闿生仰承吴汝纶对《左传》的评点方式和观点,参以心得,撰著《左传微》。吴闿生处于清末民初的丧乱之世,易代的悲凉,时局的动荡,使得吴氏对春秋时期周王室的衰危有身受之感,对《左传》隐微笔法的体会更加敏锐。体现在《左传微》的评点中,常有切中要害、打动人心之处,“《左氏》每叙及周事,辄有无限悲凉呜咽之音,此忠鲠之天性也”[24],使人读之有不胜唏嘘之感。这种相似的时代感的体验,也影响到吴氏对春秋时期人物的评价,他把周纲解纽的始作俑者归咎于带头挑战周王权威的郑庄公,“周纲之坠,郑伯罪之首也”(《与李右周进士论〈左传〉书》);对春秋五霸的评价也多有微词,而对宋襄公、介之推这样失意的人物饱含同情。吴氏身处变乱之世的感慨和无奈,通过对春秋人物的臧否表达出来。
其弟子贾应璞说吴氏撰著《左传微》的用意是:“《左传》文法尤为神妙。为经师割截,……使奇文奥旨,凌历紊错,学者白首研穷,莫能领悟。于文之奥穾,详勘细发,豁露无遗,《左氏》微言秘旨乃得昌明于世。……方今天下多故,世道之衰,甚于往昔,学者苟取斯书而究研之,庶几治国之道明,衰危之局不难复振,不其盛欤?此先生殷勤讲贯之本旨也”(贾应璞跋),应该是十分贴切的。固然,贾应璞所说的学者研习《左传》则“治国之道明,衰危之局不难复振”,不过是一种精神寄托,于世事无所补,但也揭示了吴氏在“天下多故,世道之衰,甚于往昔”之际,撰著《左传微》内在的原因,不单纯在讲明文法,而亦在借评点《左传》寄讽喻褒刺于当世。
今读《左传微》,不仅在对《左传》文法的读解方面多有所获,对《左传》作者于衰微之世的著史的心理,也有更加深入的理解。《左传微》一书,还有待于进一步研究,以发掘它的内涵与价值。
[1] 本文作者为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副教授。
[2] 此1923年刊本,1990年中国书店影印。黄山书社1995年出版白兆麟校注《左传微》,即据此本校注。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吴鸥女史以家传珍藏文学社刊本《左传微》慷慨相赠,特此鸣谢。本文引《左传微》皆出自此本。
[3] 卷一《隐公之难》篇,页1a。
[4] 卷一《齐襄之难》篇,页26b。
[5] 卷二《晋灭虞虢》篇,页12b。
[6] 卷三《秦晋之争》篇,页16a-16b。
[7] 卷二《晋灭虞虢》篇,页13a。
[8] 卷一《郑之入许》篇,页14b。
[9] 卷四《齐晋鞌之战》篇,页31a。
[10] 卷三《秦晋之争》篇,页17b。
[11] 卷一《郑共叔段之乱》篇,页5a。
[12] 卷七《齐崔庆之乱》,页4b。
[13] 卷五《晋楚鄢陵之战》篇,页8b。
[14] 卷三《晋文之霸》篇,页5b。
[15] 卷三《晋文之霸》篇,页11a。
[16] 卷三《晋文之霸》篇,页11a。
[17] 卷二《宋襄之霸》篇,页29a。
[18] 卷二《宋襄之霸》篇,页29a。
[19] 卷二《宋襄之霸》篇,页29a。
[20] 卷三《晋文之入国》,页4a。
[21] 卷四《齐晋鞌之战》篇,页30a。
[22] 卷五《晋楚鄢陵之战》篇,页6a。
[23] 卷五《晋楚鄢陵之战》篇,页2b。
[24] 卷二《王子带之乱》篇,页31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