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集刊·第十四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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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左传微》撰著宗旨及体例

《汉书·艺文志·六艺略》春秋类,有四种“春秋微”:《左氏微》二篇、《铎氏微》三篇(原题楚太傅铎椒著)、《张氏微》十篇、《虞氏微传》二篇(原题赵相虞卿著),均已亡佚。这四种书所传均为左氏学,属于古文家。左氏即左丘明,铎氏即铎椒,张氏即张苍,虞氏即虞卿。“微”,颜师古注:“谓释其微旨”,不一定以阐发微言大义为主,应类似“抄撮”,即杂抄故事以阐发隐微的文义。

吴闿生《左传微》例言九则说:“圣门之学有微言有大义。《左传》一书于大义之外,微词眇旨尤多。此编专以发明《左氏》微言为主,故名《左传微》。”可见此书并非阐释《左传》义法,而是阐发大义之外的“微词眇旨”,即发掘《左传》谋篇措辞所蕴含的隐微之义。《左传微》应即承自《汉志》四种春秋微,其体例也是摘抄《左传》故事,可见吴氏仿效古书旧例,所著《左传微》有例可循。

《左传微》按照对吴氏《左传》文章微旨的理解,效马骕《左传事纬》,以纪事本末体重新编定。全书十二卷,共一〇八篇。每篇以其事名篇,如第一卷篇名有“隐公之难”“郑共叔段之乱”“周郑繻葛之战”“宋华督之乱”“宋卫齐郑之乱”“卫州吁之乱”“曲沃并晋”等,共十九篇。每篇篇名之下有题注,点明此篇的大旨,如“隐公之难”题注:“此篇以隐公让位居摄,谨小节而昧大体,卒遭篡弑之祸为主。所以惜隐公之贤而不获伸其志,意指所寄皆于隐约吞吐间见之,后世无此文法。三代以上,极奇之文字也。”[3]作者认为,从《左传》记载的隐公事迹来看,充分显示出隐公对桓公退让的行为实际上是“谨小节而昧大体”;对隐公的惋惜之意,于文章“隐约吞吐”的文法中历历可见,这种隐含于《左传》文法中的微旨,正是《左传微》所要阐释的。

吴闿生弟子曾克端序详细阐述了《左传微》成书的宗旨:

《左氏》一书,传孔门微言,为百世文章宗祖;其晦乱否塞,于诸书为尤甚。经生家之言曰:《左氏》传经者也,其义在书法。自征南(按:晋征南大将军杜预)以下,家自为说,人自为例,其不可通又别例之。支离牵附,其晦愈甚。而经生以为不如是不足以尊经也。治史者之言曰:《左氏》编年之祖也,表年首事,以时系年,以月系时,以日系月。事不备首尾,而以岁月次,《通鉴纲目》踵用其法。序则序矣,若记簿然,宁能动人观览,兴其劝惩哉?而史家以为非是无以订史也。为文章者之言曰:《左氏》善叙事,以文采见者也,则刺取一二单篇零简,朝研夕稽,以为精华萃此矣。赞颂虽不容口,破碎割裂,究无当于大旨。而文家又以为非是无以论文也。务细而遗大,得一而失二,自昌黎为旷代文雄,且不能尽识其意而目为浮夸,其它则又何说?是其书虽家弦户诵,若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而其玄微之旨,沉伏九幽、暗而不彰者,盖二千岁于兹矣。自非好学深思之士,默契渊微,孰能得其意之所在?此吾师北江先生《左传微》之所以作也。……《左氏》以微言讽喻,推见至隐,释经则异于公、穀,实录则高于史、汉,至其俶诡谲变之旨,连犿离奇之观,又悉出于行文之妙,旷古今绝无俦对者也。今先生秉承家学,不惜以数十年独得之秘表而传之,授诸及门,布诸天下,昭然如揭,皦日而行。

曾克端对历代经师、治史者、文章家研习《左传》的方法提出异议,这应该承自其师吴闿生的看法。他认为,历代经生于《左传》,“家自为说,人自为例”,无不牵强割裂;治史者于《左传》如同摘抄“记簿”,不能打动人心,无劝善惩恶之效;而文章家往往萃选一二,“破事割裂,无当大旨”,三者于《左传》真正的“玄微之旨”,无人“得其意所在”,因此吴氏才撰著《左传微》揭示。而揭示《左传》“微旨”的方法,首先是要通过文章的摘编,使《左传》的“行文之妙”昭然显现,然后编者再加以点评来进一步发掘《左传》特有的文法。对《左传微》的评价,不可谓不高。

吴闿生强调:“全书于《左氏》原文无一字增损,但为之移易次第,分别联缀而已。读者取通行《左传》本参互观之,其意益明。若夫训注疏释,古今诸家已详,不更赘及,以遵简易(例言九则)。”吴氏所做的是按照自己对《左传》词章微旨的理解,重新选编《左传》,使读者得以窥见其中的隐微。《左传微》虽以马骕《左传事纬》为蓝本,但其宗旨不一,“马氏以事为主,今以文为主。……至于讲明义法,诠说文字,大率自具创见,前无因袭,而马氏之说不与焉(例言九则)”。

在对待《左传》的问题上,吴闿生具有今文经学倾向,认为《左传》不是为解《春秋》而作,“《左氏》著书其文章,必自具首尾,不能与经文相附,分传以隶于经者,乃汉之经师之所为,以非如此,则《左氏》不得为《春秋传》而与二《传》并立于学官也(例言九则)”。

吴氏认为《左传》中的解经之文及凡例,乃后世经师附益之作,“原其初,亦推尊《左氏》之意,而《左氏》之文因以割裂不完,历二千年于兹矣。其解释经文及为之条例,如所谓五十凡者,尤为经师附益之确证。今编以文义为主,每事自为一篇,虽不能遽还《左氏》旧观,而《左氏》之文至是乃始可读。至经师之所附益,未便径行删薙,一仍其旧录之,惟读者当心知其意耳(例言九则)”。要想阐发《左传》的微言讽喻,需要把原本割裂而附于《春秋》的《左传》记事,重新选编,“《左氏》要为长于记事,苦编集者割截本文,以散入于经,使雄章巨制不得具其首位,此实尊经者之过。……仆以每事相贯,各为一篇,共得百余篇。其间颇复舛谬,又为之整齐排比,于是《左氏》之大指较然出矣(吴闿生自序)”,这在当时《左传》注释诸家中颇为独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