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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埋玉

围绕某地方景点处所编辑诗话,猜想起来,跟西湖相关的会最丰满。尝见一书目单上列有《西湖诗词新话》,心知当然就还有旧话。只是时到今日,旧话新话都未觅得,还是无法于用时不用时从架上抽取。不过有一则那些新话旧话里肯定没有收录的话头,会在憾于不能斜依侧坐半躺着将它们乱翻之际偶尔忆及。

1995年,张枣曾跟我从上海到杭州一游。这个二十出头就去了德国,三十大几才得以回来探看,对所谓江南虽有个概念,但还没什么体会的诗人,在白堤上走了一程,过断桥,过锦带桥,站到平湖秋月三面临水的茶室石台前,置身于波澜初收,千顷一碧,而又旁构轩檐,装饰着曲阑画槛和樱花烟柳的境地,不免叫道:“啊呀我知道了……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了!”后来我们又上了游船,渡向湖滨,其间时而谈景论诗。上岸那会儿张枣问我:“你觉得现代诗最难的会是什么?”我一时不知如何设想,也不打算把玩乐途中的话题拽离眼前形胜,就随口答曰:“最难的大概是用现代诗去写这一泓西湖。”略想了一下,我记得张枣浑身一凛……

《冷庐杂识》云:“天下西湖,三十有六,惟杭州最著。”《履园丛话》则说西湖周遭“古迹之多,名胜之雅,林木之秀,花鸟之蕃,当为海内第一。”这湖其实不大,几乎浅显,绕行一周也就15公里许,平均水深只约1.5米,但它却的确算是个渊薮,其间汇聚着诸多新语佳话旧梦传奇,以至古代文明和古典文化从风物到风流的千面百态,都在它的水痕间有一个精致缩微的盆景式倒映。不会被忽略,因为总是用作夸耀的,是古诗词跟西湖的对位关系。譬如这湖先是“负郭而西也,故称西湖云”(《西湖游览志》);后来苏东坡有“欲把西湖比西子”句,它便成西子湖而简称西湖了;再后来,清人又画蛇添足要把它名作美人湖,却鲜有响应,想来“若把西湖比西子,西湖原是美人湖”这种句子太过蹩脚了。又譬如西湖的白堤和苏堤,之所以如此命名,仿佛是这两个曾在杭州为官的诗人下令筑此二堤,实在是西湖要以此方式纪念白居易和苏东坡写下了与西湖相关的传世诗篇。举凡湖上风光景致,沿湖山寺市井,酒肆茶村,岩泉花树,也全都以其殊胜而被歌咏,又靠着歌咏的妙意点化出奇入神,西湖更加名世而最著,成为海内第一了。

只需看一下西湖及其周遭美不胜收的风景,再听听那些新旧风景的命名之辞,什么“雷峰夕照”“三潭印月”“满陇桂雨”“宝石流霞”,你就能意识到此地和彼词间那种气息韵致同构相通的诗意和谐。探究下去,命名之辞和被命名的风景深处,是历史和传说,政治和艳情,掌故和小说,逸闻和戏文,当然更在在少不了丽句清韵及其本事。还需要例举那些耳熟能详脍炙人口的西湖诗词吗?张祜的“碧湖深影鉴人寒”,钱起的“渔浦浪花摇素壁”,白居易的“柳色春藏苏小家”,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杨万里的“一杯痛饮吸湖山”和林昇的“山外青山楼外楼”……要是并不认为古典诗人也有他们的写作母题,那么西湖至少像是个母体,以自身为题材繁衍了那么多名篇佳构。

值得玩味的,是西湖风景的人工化,其草木鱼鸟、砖瓦土石、长堤曲径和光影建构,都是那样的适度有致,玲珑精纯;其法则,总归跟讲究的诗律平仄起承转合、词曲音准乐调合辙庶几相似。转念一想,西湖之成为例如被那个超级孑遗张子宗魂系神牵,“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的所在,难道不是由于它几乎是墨客骚人们生养出来的吗?它的那种温柔水灵,鞣化婉约,明媚旖旎直至云谲雨蒙,特别是它的“浓妆淡抹总相宜”,难道不是被诗词曲赋们当作了女儿又兼情人地娇宠羡爱的结果吗?名姬而水色,西湖而西子,香草美人的屈原以降,诗人的语法往往如此,往往最喜欢沉湎其间。西湖呢,刚好能完成最惬意的沉湎。走到断桥旁边的苏小小墓前,你就会读到慕才亭上的这句上联:“湖山此地曾埋玉”……

卡夫卡写道:“一只笼子去寻找鸟儿。”我则以为,不同的笼子要找的鸟儿并不一样。反过来说,诗材也只心甘情愿于合适的诗式。西湖显然最和古诗缱绻缠绵,这当然跟它们或可类比为两小无猜的来历有关,也因为这两者的确声气相求,水乳相融,精神相通,心心相映,不断完善着相互塑造,直到仿佛完善过了头。要是再略分古典诗式,我会觉得,词和楹联才最般配于这泓西湖。现代诗之难以把这泓古典情怀的西湖拥抱进自己的情怀,似乎不言而喻。也的确没见过一首把西湖写得像模像样的现代诗;试图去写西湖的现代诗,也并未见有像模像样的。和对位于西湖的古诗大异,西湖的情趣,跟现代诗几成反对位的关系,其格格不入者,正可从现代诗之否定古诗的一般基础这一出发点见出端倪。西湖和古诗实为一体(删去了诗词曲赋的西湖仍然还是西湖吗?),那么,用现代诗去写这一泓西湖,难就难在这就相当于用现代诗去写一首古诗!无论如何,西湖都是诗的,太诗的,这种被浸泡得太多太久太湿的诗,现代诗几乎欲以制罪!可难就难在现代诗并没有资格怪罪西湖——这跟你不能去怪罪跟别人恋爱得死去活来,却根本不回应你写给她的不得体情书的美人还不一样——要是“啊呀我知道了……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了!”,那又如何将那所知的道出来呢?强调自我的现代诗要是也想像纳西索斯般揽西湖之镜自照一番,湖面上现出的一副尊容,怎么也不会是古诗词的人面桃花吧。或许,现代诗更欲探身进去,打捞淹埋于湖之镜相背后的金玉。可难就难在,这样做,自己都觉得煞风景。

(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