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一到达就立刻给米里亚姆打了电话,她安排在他们两家之间的中学见面。
他站在柏油操场的一角,等待着。当然,她会迟到。她为什么要选择这个中学呢,他感到纳闷。因为这是她的地盘吗?他过去常常在这里等她,当时他爱她。
头顶上,晴朗的天空清澈蔚蓝。如火的骄阳犹如融化般尽情倾泻着光芒,不是黄色,而是无色,就像什么东西因自身热量变成了白色。树梢之上,他看见以前从未见过的微红色的修长的建筑顶部,这是他两年前离开梅特卡夫之后才建的。他移开视线。这里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仿佛是酷热迫使人们抛弃了学校建筑物甚至是小区里的家。他看着校门的深色拱形结构下面倾斜而下的灰色大台阶。他还记得米里亚姆那本代数书的绒毛边上油墨味夹杂着少许汗水的味道。他还清晰地记得书页边缘上用铅笔写着的米里亚姆字样,以及扉页上留着斯宾塞波浪式鬈发的少女画像,这还是在他打开书帮她做题时发现的。当时他为何觉得米里亚姆与众不同呢?
他穿过十字形铁丝围墙之间的宽广大门,抬头又看见学院路。然后他看见了她,就在人行道边上浅绿色的树下。他顿时心跳加速,但他故作随便地眨眨眼睛。她和往常一样迈着无动于衷的步子,慢悠悠地走着。现在她的头部进入了盖伊的视野:她戴一顶宽大的浅色帽子,恰似神像头上的光轮。树阴和阳光使她的脸变得斑斑驳驳,杂乱无章。她放松地对他挥挥手,盖伊也从口袋掏出一只手对她挥挥,然后又回到操场,他突然感到一阵孩子般的紧张和害羞。她已知道棕榈滩的工作了,他心里想,树下的那个奇女子。半小时前,母亲告诉他,米里亚姆上次打电话时,她跟米里亚姆提到了这件事。
“嗨,盖伊。”米里亚姆微笑了一下,又迅速合上了宽阔的粉橙色双唇。盖伊想起来了,这是因为她门牙间有缝隙。
“你好吗,米里亚姆?”他无意间瞥了一眼她的身材,丰满但不像有身孕的样子,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她可能撒谎了。她身着鲜艳的印花裙子和白色的短袖宽松上衣,手提白色的漆皮编织大手袋。
她一本正经地坐在阴凉处的那个石头长凳上,问他一些行程方面的枯燥无味的问题。她原本丰满的脸庞更加丰满了,尤其是两颊,所以下巴显得更尖了。盖伊注意到现在她眼睛下面有细纹了。她已经活了很长时间——二十二年了。
“一月份,”她用平淡的声音答道,“一月份是孩子的预产期。”
那么是两个月前怀上的了。“我猜你想嫁给他。”
她轻微转头,朝下看去。她短小脸颊上那个最大的雀斑在阳光的照射下愈发明显了,盖伊仿佛看见了记忆中那个特殊的场景,自从娶了她,就再也没想起过这个场景。曾几何时,他是那么肯定自己拥有她,拥有她每一丝脆弱的思绪。然而,蓦然间,似乎所有的爱都变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挑逗,变成了可怕的、变幻莫测的未知数!和安妮会发生同样的情况吗?
“你难道不想吗,米里亚姆?”他催促道。
“不是现在。明白吗,情况有点复杂。”
“怎么了?”
“哦,我们恐怕不能随心所欲地马上结婚。”
“噢。”我们。盖伊知道他大概长什么样:高大黝黑,狭长的脸,跟史蒂夫一个模样。米里亚姆常常被这种类型所吸引,这也是她唯一愿为之生孩子的类型。她的确想要这个孩子,他看得出来。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或许是与这个男人完全无关的事,让她想要这个孩子。这一点,他可以从她坐在石头长凳上那种一本正经、僵硬的样子,以及常在孕妇脸上看到或想象中的那种自暴自弃的恍惚神情中看得出来。“可也不至于耽搁我们离婚吧,我想。”
“哦,我本来想不会——直到几天前。我原以为欧文这个月就获得自由了。”
“噢。他是已婚的?”
“没错,他结婚了。”她轻叹了口气说,几乎是在微笑。
盖伊稍感窘迫地低下头,在柏油操场上缓缓踱步。他早该知道这个男人是已婚的,也早该料到这个男人并不打算娶她,除非被逼无奈。“他在哪里?在这里吗?”
“他在休斯敦,”她答道,“你不想坐下?”
“不想。”
“你总是不喜欢坐下。”
他沉默无语。
“你还戴着戒指?”
“对。”这是他在芝加哥大学的班级戒指,米里亚姆一直羡慕这枚戒指,因为这表明他是个大学生了。她扭捏地笑着盯着这枚戒指。他两手插进口袋。“趁我在这里,赶紧把离婚的事了结了吧。这周可以吗?”
“我想离开这里,盖伊。”
“因为离婚的事?”
她伸开短粗的手,无力地做了个暧昧不明的手势。他突然想起布鲁诺的那双手。他今天上午下车时,早把布鲁诺忘得一干二净了。还有他的书。
“我有点厌烦待在这里。”她说。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在达拉斯办离婚手续。”她怕这里的朋友知道,他想,就是因为这个。
“我想等等,盖伊。你介意吗?就一小段时间。”
“我想你会介意的。他到底有没有打算娶你?”
“他九月份就能娶我了。那时候他就自由了,可是——”
“可是什么?”从她的缄默,从她孩子般舔舔上嘴唇的动作中,他看得出她身陷困境。她非常想要这个孩子,因此她情愿自我牺牲,在梅特卡夫苦苦等候,直到孩子出生前四个月嫁给孩子的父亲。尽管自己是受害者,他却觉得有点同情她。
“我想离开这里,盖伊。和你一起。”
说这话时,她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真诚,如此真诚,以至于盖伊差点忘记了她请求的事情和原因。“你到底想要什么,米里亚姆?想要钱远走高飞吗?”
她那灰绿色的双眸中的朦胧感似薄雾一般渐渐消散。“你母亲说你要去棕榈滩。”
“我可能会去那里。去工作。”他想起帕米拉项目,一股危机感悄然来袭。帕米拉项目要泡汤了。
“带我一起去吧,盖伊,这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如果我能和你一起待到十二月,然后我们就离婚——”
“噢。”盖伊平静地说,但心里有种东西狂跳不止,仿佛心要碎了。她突然让他恶心,她身边所有她认识的和吸引她的人都让他恶心。怀着别的男人的孩子,跟他一起离开这里,他却要做她的丈夫,直到她生了这个孩子为止。在棕榈滩!
“如果你不带我,我就设法自己去。”
“米里亚姆,我现在就可以去办离婚。我不必等到孩子出生。法律也用不着等。”他的声音颤抖了。
“你不会这样对我。”米里亚姆答道,语气中夹杂着威胁和恳求。当初他爱她时,米里亚姆就经常这样利用他的愤懑和爱情令他困惑不已,不知所措。
现在他的确困惑了。她说得没错。他现在不能离婚。倒不是因为他还爱着她,也不是因为她还是他妻子而有责任保护她,而是因为可怜她,因为记得曾爱过她。此刻他意识到,在纽约时就曾可怜过她,甚至在她写信向他要钱时他也曾可怜过她。“如果你要跟我去那儿,我就不接这份工作了。接这份工作已经没用了。”他语气平和地说,但这工作已经泡汤了,他告诉自己,还提它干吗呢?
“我觉得你不会放弃这样的工作。”她挑衅道。
他将目光从她脸上绽出的凯旋般的微笑中挪开了。这她就错了,他心想,但他沉默不语。他在柏油操场上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昂起头。要镇静,他告诫自己。生气又有何用?米里亚姆过去总是恨他反应冷淡,因为她喜欢大声争论。今天上午她也想大声争论,盖伊心想。她一直恨他这般无动于衷的反应,直到她意识到,长远来看,这种反应将对他伤害更大。盖伊知道他不自觉又陷入了米里亚姆的掌控之中,但他依然觉得他除了如此反应之外别无选择。
“这个工作我还没有拿到手呢,你知道。我给他们发份电报说我不想接这个工作就可以了。”米里亚姆来之前看到的树梢上那幢微红的新建筑又映入了他的眼帘。
“然后做什么?”
“很多事情。但你不会知道的。”
“想逃跑?”她挖苦道,“那可是最便宜的事。”
他又走了几步,转过身。他想起了安妮。和安妮在一起,他可以忍受这个。忍受任何事。事实上,他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逆来顺受。因为他现在和米里亚姆在一起,难道她就是自己青春时期失败的象征?他不由得咬住舌尖。他内心深处隐藏着一种恐惧感和失败感,就像珠宝上的瑕疵一样,虽然表面看不出来,但永远不能消除。有时候,失败可能令他着迷,就像中学或大学期间,本来可以通过的考试他故意不通过;就像他娶米里亚姆时曾遭到双方家人和朋友的反对。难道他当时不知道不可能成功?现在,他放弃了他最大的委托项目,连嘟囔一声都没有。他要去墨西哥,和安妮一起度过几天。可能要花光他所有的积蓄,但何乐而不为呢?可能不先见见安妮就回纽约工作吗?
“还有其他事吗?”他问道。
“说完了。”她从牙缝里对他挤出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