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巢思维:群体意识如何影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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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蜂与人类:养蜂人的视角

我们家族每年都会举行一次“111岁生日聚会”。2016年那天早上,我抽空前往马萨诸塞州西部采访一些蜂农。在新英格兰的10月,天气非常好,阳光温暖和煦,但空气中夹杂着一丝寒意。周围山峦起伏,树木穿上了绚丽的黄色、红色或橙色的外衣。我们家族所谓的“111岁生日聚会”,是一个家族仪式,命名灵感来源于魔戒远征队里面比尔博·巴金斯为了庆祝自己111岁生日而举行的盛大聚会。虽然真正的巫师不会出现,但我们会举行一场庆祝活动,有盛大的宴会和烟火表演,还有蜂蜜酒,向那些出生在秋季的家庭成员表示庆贺。

我很确定蜜蜂没有假期,也不会举行集体仪式,但它们确实会开展合作行动,它们的行为模式构成了本书的核心隐喻。所以,在我们的秋季家庭仪式开始之前,我驱车前往一个色调令人感到非常温暖的养蜂场,和养蜂人丹·康伦聊一聊。

丹的院子很安静,一箱箱的蜜蜂洋溢着生命的气息。蜂房被漆成白色、粉红色、蓝色和栗色,一个叠一个,向远处铺展开来。养蜂场坐落在一个山谷里,视线所及皆是连绵起伏的山峦,点缀着秋季特有的树叶。丹在房子的露台上面等着我,他穿着一件T恤,上面印着一幅狼对着月亮吼叫的图案。人们有时穿这样的T恤来表明超然世外的态度,而其实他们并没有做到这一点,因此,他们穿着这种图案的衣服具有讽刺意味。然而,这种衣服却恰如其分地体现了丹的生活态度。

作为一个养蜂人,丹的生活经历听起来非常美好,充满了创新和激情,但自始至终贯串着一个稳定的元素——蜜蜂。他第一次爱上这种友好的昆虫是在他14岁的时候,当时他正和当地业余养蜂的农民休·贝尔一起工作。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他先后从事过几个不同的职业,从巡回音乐家到高中的行政管理者,留下了一串蜂房的痕迹。他养的蜜蜂少时只有一两个蜂巢,多时可达一百个,蜂巢从来没有淡出过他的生活。丹的妈妈说:“丹唯一的坚持就是那些该死的蜜蜂!”

大约50岁时,丹开始对他的行政工作失去兴趣。一到下午,工作就堆叠在一起,丹不再望着窗外梦想着退休生活,而是梦想着和他的蜜蜂在一起,想象着自己在温暖安静的户外照顾蜂房的情景。一个特别沉闷的下午,他对自己说:“丹,你瞧,你还很强壮,你还能干活,要么现在做,要么永远不做,不要等到70岁再去做。”上帝保佑,他得到了妻子博妮塔的支持。当他回到家告诉妻子说要辞掉薪水和福利优厚的工作,去当一名全职养蜂人时,她对他不离不弃。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们夫妻俩可真是过了一段苦日子,他们甚至需要算计换一个炉子需要卖多少罐蜂蜜。但现在,他们还清了债务,事业正在蓬勃发展,每年为当地的大学、企业和邻居生产大量的蜂蜜。

考虑到丹养蜂漫长的职业生涯、拥有成功的养蜂场,以及他对蜜蜂的养殖科学和产品经营的跨领域研究,要研究蜜蜂和人类的超社会性存在哪些相似及差异,向他取经似乎是完美的选择。

当我们深入探讨这个话题时,丹很快指出,虽然他经常看到人们把蜜蜂视为社会性的完美模型,但他认为这远远不是事实。蜜蜂的行为的确具有社会性,但如果一只蜜蜂有脆弱的表现,就会出现另一番情景,而且它们的行为方式是大多数人无法接受的。

他说:“如果一只蜜蜂某天早上一瘸一拐地走出来,那么它的姐妹们可能会联合起来欺负它,把它赶出蜂巢,因为它失败了。”

我笑了,丹也有点伤感地笑了。

但为了蜂巢的利益,蜜蜂也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丹说:“春天最令人悲伤、最令人动情的事情之一就是,如果蜜蜂的食物吃完了,它们的蜂群依然能保持良好秩序,因为它们宁愿同时死亡也不争抢。它们分享每一点食物,直到最后。”人类也能做出这种非凡的利他主义举动(比如,向陌生人捐献肾脏),但我们也对自主的个体生活怀有深深的期待,害怕在集体的海洋中失去自己的个性。

丹指出,蜜蜂数量众多,它们可以完成许多看似不可思议的事情。一个蜂巢产出的蜂蜜,是大量蜜蜂数百万次采蜜的结果。蜜蜂在其生命的不同阶段,从饲喂幼虫到给蜂巢搞卫生,从修筑蜂巢到觅食,都扮演着特定的角色。如同人类从事教师、管道工或护工等工作一样,蜜蜂之间也存在类似的分工与协作,这给蜜蜂创造了集体利益。没有任何人能够满足自己的所有需求,分工能够节省个体的时间和精力,在自己的分工范围内努力奋进,并实现集体的繁荣。

想想过去一周的生活中,有多少次别人突然出现,以你不具备的技能帮你完成了工作呢?害虫清除服务者将房屋平台下恐怖的巢穴诊断为白头黄蜂,成功地清除了它;你当地的中学老师教你女儿如何做数学题(你自己已经忘记怎么做了);一位机械修理师傅根据你的汽车发出的嘭嘭声诊断出问题并修好了它,使你免于在参加重要工作会议的半路上抛锚;你的医生从你身上取了少量物质,让专业技术人员进行检测,以确定你健康状况良好,能继续你的生活,而不是停止手头的一切活动去寻求治疗。所有这些人都用他们的专业知识让你的生活顺顺利利,而你也用自己的技能回馈社会。

丹指出,如同人类世界全球化一样,美国蜜蜂也类似一个全球化的大熔炉,在马萨诸塞州西部飞来飞去的蜜蜂汇集了地球上七个地方的七种蜜蜂。丹强调说:“最健康的蜂巢是最多样化的。它们是一个集体,但与人类一样,力量、技能的差异造就了适应性强、运转良好的集体。”

和人类一样,蜜蜂也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沟通。丹认为,就灵活、多样和准确的沟通能力而言,仅次于人类的就是蜜蜂。他提醒我,蜂巢里很暗,所以蜜蜂不是依靠视觉,而主要依靠振动和信息素。比如,蜂王的脚上有个小垫子,可以释放蜂王信息素。无论它在蜂巢里走到哪里,都会留下这种化学信号。当蜂巢其他成员感觉到信号时,就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科学家们一直认为人类的社交行为不会受到类似的影响,因为我们人类在很大程度上并不依赖于释放到环境中的化学信号来影响社会行为。对于其他哺乳动物而言(比如老鼠),信息素在社交行为中扮演着重要角色,而人类缺少犁鼻器,这一器官中包含能够敏锐地感知外部化学信号刺激的神经元。但一些研究表明,在一起相处时间很久的女性,比如住在同一宿舍的女性,往往会出现月经周期接近的现象。还有一些人指出,女性更喜欢来自基因互补的男性身上T恤的味道。诸如此类的研究重新激起了人们的兴趣,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研究人类的嗅觉系统中是否存在一些对信息素敏感的细胞,这些信息素可能主要是通过腋窝(腋窝的汗水)散发出来的。

心理学家贾斯珀·德格鲁特(Jasper de Groot)及其同事猜测,人际沟通和情感传染并非仅仅通过语言与视觉信号,在一定程度上也可能通过体味等化学信号,因为人类汗水通过空气传播的某些所谓化学信号能够催生下意识。当恐惧的“气味”在人群中扩散时,人们知道危险近在咫尺。当大家感到恶心时,就要警惕环境中是否有有毒化学物质。Jasper H. B. de Groot, Monique A. M. Smeets, Annemarie Kaldewaij, Maarten J. A. Duijndam, and Giin R. Semin, “Chemosignals Communi- cate Human Emotions,” Psychological Science 23, no. 11 (2012): 1417-1424.为了验证自己的假设,他们决定尽可能地采取一种克制和隐蔽的方式来做实验。他们从一个全是男性的受试样本中收集了汗液数据,因为他们觉得男性的体味更重。这些人腋下夹着棉垫,观看了一些令人感到恶心或恐怖的视频。研究人员收集了这些浸有汗水的棉垫,并储存了一天。接下来的一组受试都是女性,坐在一个气温可控、通风良好的实验室里,鼻子底下连接着一个鼻导管,导管连接着浸有这些男性汗液的棉垫。当这些女性呼吸的时候,研究人员测量了她们额头和鼻子下面的肌肉的紧张程度,还测量了她们嗅探的次数以及探测周围目标的能力。

如果你觉得这种测量情绪的方法有些奇怪,那么你并不孤单,因为不止你一个人这么想。我们倾向于认为面部表情和社交有关。如果能找到一种方法可以准确地检测出你周围的人是否突然变得非常害怕,那么这种探索就比较有价值。因为当你开始环顾四周时,更有可能发现究竟是什么因素导致了那些恐惧的面部表情。但研究人类情感的许多科学家指出,我们也可能通过改变我们感官接收的信息数量而给我们带来益处。

如果你此时此刻正在某个私密性较强的地方读这本书,不妨想象自己刚刚经过某个黑暗的角落时看到恐怖小丑潘尼怀斯(Pennywise)。你可能会做出一个非常恐惧的表情,然后观察发生了什么。当你做出恐惧表情时,几乎扩大了面部所有的感觉器官:睁大眼睛,鼻孔扩大,嘴巴张开,瞳孔扩张并吸收更多的光线。这样可以帮助你获得更多的信息,看得更多,闻得更多,尝得更多。这样一来,如果附近存在什么可怕的东西,你就能获取尽可能多的信息去做出判断。

你不妨做一个厌恶的表情。你闭上眼睛,皱起鼻子,甚至可能伸出舌头。这有助于感官将信息拒之门外。这也说得通。如果附近存在什么可能让你生病的污染物,你就能尽可能多地关闭这些污染物进入你身体的入口,从而最大限度地降低污染物对你的影响。

与此相类似,计算女性对汗垫吸气的次数和探测周围目标的能力,也是为了评估她们究竟是提高了感官的感知程度(如同恐惧表情带来的效应那样扩大鼻孔、放大瞳孔、加强嗅探,以便增强对外界信息的感知),还是削弱了感官的感知程度(如同厌恶表情带来的效应那样,缩小鼻孔、减少嗅探次数,以便减少对外界信息的感知)。

正如假设的那样,研究人员发现,当男性感到恐惧或厌恶时,其汗液的气味会让女性产生类似的情绪:闻到男性志愿者身上散发出的恐惧汗液的女性会下意识地加重鼻息,扫视房间四周,以提高感官获取信息的能力;而当她们闻到令人恶心的气味时,则会皱鼻子,减少和有害气味的接触,以增强感官排斥接收信息的能力。这些研究发现最吸引我的地方在于,这并不是单纯的情感交流,女性事先并未准确地知道棉垫主人的情绪状态(比如,“哦,这个男人曾经经历了恐惧的事情!”),而是先闻到了一种情绪状态的证据,然后她们的体内竟然产生了同样的情绪状态,而她们自身完全没有意识到这项研究是关于情绪的。这些发现印证了情绪不仅可以通过视觉、语言进行传播,而且可以通过气味下意识地实现传染。

这个研究小组多次重复了他们的基本发现,并将其扩展到其他环境中。比如,他们证明化学信号在促进情绪传染方面与视听感官信息(使用可怕的电影片段)的作用是相同的,而且如果将化学信号和视听感官信息结合在一起(比如,你在一个拥挤的电影院里看恐怖电影,大家都感到害怕,出了很多汗),那么由此带来的情绪传染效果要比单一途径带来的情绪传染效果更为强烈。Jasper H. B. de Groot, Giin R. Semin, and Monique A. M. Smeets, “I Can See, Hear, and Smell Your Pear: Comparing Olfactory and Audiovisual Media in Fear Communication,” Journal of Experimental Psychology: General 143, no. 2 (2014): 825.在另一项重复性扩展研究中,他们发现,如果一个人闻到幸福之人的汗水,不仅会做出与幸福情绪一致的面部表情,还会催生一种更关注整体的注意力形式,即一种与感觉良好有关的认知状态。J. H. B. de Groot, M. A. M. Smeets, M. J. Rowson, et al. “A Sniff of Happiness.” Psychological Science 26, no. 6 (2015): 684-700, doi: 10.1177/0956797614566318.

因此,也许蜜蜂并不是唯一使用信息素来分享情绪的动物。虽然通过化学信号进行情感交流和情感传染已经被贾斯珀·德格鲁特的实验室和其他人重复了几次,但在关于月经周期同步性的研究中仍有一些失败案例,许多研究人员仍然对这些化学信号的传递机制表示怀疑。究竟是哪些化学信号被释放出来?这些信号又是如何被检测出来的?在找到一个令人信服的生物学机制之前,我们应该谨慎地考虑人类是否能够散发和探测信息素。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蜜蜂和人类在行为和经验方面的另一个共同点是,两者的很多复杂行为都是自动进行的。每个人都认为蜜蜂所做的一切都是基于本能和基因编码的自发行为,这些行为从蜜蜂出生的那一刻就决定了。丹对我介绍说,当小蜜蜂一出生,它们马上就会做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复杂动作:它们会立即开始清理蜂巢,腹部开始分泌蜂蜡,用下颚收集这些蜂蜡之后,开始建造自己的小格子。负责将花蜜酿成蜂蜜的内勤蜂在蜂巢入口处与外勤蜂见面时,会有一个短暂的接吻来转移汁液,这样内勤蜂就可以把汁液送到蜂巢的正确位置做进一步加工。外勤蜂还必须以太阳为基准确定方向。丹指着远处一片树林说:“一些外勤蜂在那里发现了一大丛花,它们会记住那辆卡车,那座绿色的小屋,以及当时的阳光强度……它们似乎有一种视觉记忆。对于所有这些事情,蜜蜂都知道怎么做,我觉得这很了不起。”

我也觉得它们很了不起。

人们很容易误认为蜜蜂这些复杂的行为纯粹是由本能驱动的,认为蜜蜂不存在意识,也无法做出有意识的选择,人们很难想象这些小昆虫有哺乳动物那样高水平的意识。丹说:“嗯,姑且如此,但我们的行为不都是由本能引导的,对吧?”对这句话我深有同感。

我们在本章伊始考虑了人类行为中有多少是无意识的,是由本能和我们意识范畴之外的动机所决定的。这可能超出了我们之前的认知。所以,人类和蜜蜂之间最大的区别可能并不在于无意识的冲动是否驱动了很多行为(这种情况同时存在于蜜蜂和人类之中),而在于我们人类已经进化到能够理解这些冲动并采取措施来抑制其中一些冲动的程度。正如伊格曼以隐喻的方式指出,我们可以模仿尤利西斯,并将更冲动的自我锁在船的桅杆上,这样我们就不会听到塞壬塞壬,Siren,是古希腊神话中的海妖,居住在美丽的塞壬岛上,用迷人的歌声蛊惑过往的船员,使之宁愿投海也要寻觅它们,从而毁灭自己。在本书语境下,塞壬指的是容易诱使人们做出错误选择的下意识因素。——译者注的召唤。

总而言之,人类具有“双重性”,在这个世界上拥有双重的运作模式,一个是个人主义,另一个是集体主义。当我们陶醉地跳舞时,当我们在足球场上与同伴一起为了进球而拼搏时,或我们与他人交谈时,我们的行为方式表明我们或许更像某个集体的有机组成部分,而不是单个的个体。我们的动作、表情、情绪以及大脑活动都表现出较高的一致性。我们接下来很快就会看到大脑活动的情况,这并不奇怪,因为大脑的活动反映了我们的肢体运动、表情和情绪。

事实证明,这种蜂巢式的思维,并非你招集别人一起跳舞、唱歌或与共同的敌人战斗的时候发生的转瞬即逝的思维。

相反,这种思维是很多人针对现实情况形成的集体性、一致性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