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未央之民国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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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图穷匕见

当清晨第一缕晨光透过窗帘缝照进屋内时,素云醒了,身边扶松正睡得香,虽在梦里,可嘴角却还溢出满足的笑意。也是,兴奋了一晚上,后半夜才沉沉睡着,让他好好补个觉。想到扶松昨晚那个高兴激动的样子,素云倍感幸福,她抚摸着尚是平坦的小腹,不由后怕不已。为了孩子,为了扶松,这样的事再也不能发生了,她必须做点什么。

小厨房里隐约传出锅勺撞击的声音,因家中近日人多房少,大刘和郑嫂都出去住了,这么早在厨房里忙活的,一定是秦月梅。素云定了主意,轻轻打开门,小心翼翼地下了楼梯。大门是开着的,隐约能看到厨房里已是蒸汽缭绕------

“哎!这随园真是美呀,要是今年春天我们能一起考到这里来该多好哇。”

“行啊。等你们都考中了,我一定再带你们来这里登高望远。”

“说到做到哦。不许耍赖。”

“哈哈哈------”------句犹在耳,不知是不是厨房里的烟雾太重,素云不觉眼眶酸重,视线模糊。

恍惚中,月梅已满面殷勤地迎上前来:“素云?怎么这么早起来了?是不是饿了?想吃什么?”

不,我不能再被她蒙蔽,素云拿定主意,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为——什——么?”

“什么------什么为什么?”秦月梅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昨晚推我入水的,就是你吧。看看你脚上的绣花鞋,不还沾着河边的草泥吗?”

且看她如何抵赖,月梅收起笑容,平淡的脸庞凛如寒霜,耸起的肩膀忽然硬如钢条:“对,是我做的。或许你也已经知道了,茂良和顾梦琳婚礼那天,在你和顾维礼茶里下药的,也是我。”

她如此爽快地承认,倒是素云想不到的:“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枉我一直拿你当姐妹看待!”

“哼!为什么?难道你自己不清楚吗?你不是早就知道是我做的,为什么不告诉父亲,不告诉你丈夫,好让他们赶我出去?还不是你自己心里有鬼!”

没想到她竟这般振振有辞,素云气得说不出话:“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难道不是吗?”秦月梅声音从未如此尖厉,她平淡的脸庞因为剧烈的抽搐而显得分外狰狞:“那次事后,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觉得自己是罪人,直到知道葛扶松要娶你,才略觉心安。但那一夜,茂良喝醉了酒,看着他的脸,我知道这或许是我唯一的机会了,于是同样的事我又做了一次。但是------但是------”

她握紧的拳头不停地颤抖:“那是此生我唯一一次和茂良相拥的机会,可是他不停喊的却是你的名字!陈素云,就凭你这张脸,葛扶松,顾维礼,甘志得,徐令泰------整个南京城的男人都围着你转,当你是个仙女。只有我才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还说什么毁了你的清白,笑话!只怕顾维礼和我才知道,你是个专门勾引男人的狐狸精。哪里还有什么清白可毁?葛扶松也是个王八,瞧他昨晚那个兴奋劲儿,只怕替别人养了野种都不知道!”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扣在她脸上,打得她后退好几步倚着灶台才站稳。

“你-------你怎么污蔑我都可以,但绝不许你污辱我的丈夫和孩子!”素云气得浑身发抖。秦月梅抚着脸硬挺着背:“丈夫?哼!看来葛扶松真的对你不错。老天真是不公平,纵然你成了残花败柳,还是有个葛扶松肯娶你,当你是块宝似的供着。纵然你嫁了人,茂良心心念念地还是你。为了你,不惜从南京到徐州一趟趟地跑。你什么也不用做,他们都会为你疯狂,为你心甘情愿地做一切。可是我呢?我呢?”

她怒吼道,声音渐渐变得哽咽:“在绣花巷第一次见到茂良的那天,是个秋天,他穿的风衣是青色的,戴的围巾是格子的,风吹着他的围巾飘啊飘散啊------那一刻,我只觉得眼前豁然一亮,除了他,天地间的一切都是那么微不足道,那种感觉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他,但我真的是不甘,无法眼看着他娶别人。可是,真是万万想不到,原来我该恨的不是顾梦琳,而是你!”

她的目光充满怨毒:“你除了一张漂亮的脸,还有什么值得他爱的?你说!”

素云戒备地后退一步,冷冷地说:“阴谋的土壤永远长不出幸福的花朵,你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低矮的门框下是什么明晃晃地刺眼?原来茂良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那里,他还穿着月白纱的睡衣裤,干净明澈地藏不住一粒尘埃。

“南京来电话了,你母亲病重,你回去吧!”

秦月梅正欲往外走,茂良又叫住她:“如果你还要回徐州的话,就不要再出现在我家,我也不想再看到你这张脸。”秦月梅肩膀耸了耸,便出去了。

阴暗的小厨房只有锅里的米粥沸腾翻滚的声音在回响,素云揭开锅盖,一铲铲将它们舀进瓷钵,粥香四溢。灶下的火没撤,她又提起木桶将水倒进锅里,“我来!”茂良忙上前替她干了,素云也不做声,只将笼屉码好放在锅上蒸。完成这一切,他们谁也不说话了,沉默象座火山般压在心口令人窒息。

“云妹妹,对不起!”还是茂良先开口,素云身体微微一震,但还是不应声,茂良只好继续说下去:“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都是我不好,让她这样的人呆在家里,害你一次又一次被她害。你放心,这样的事我再也不会让它发生,这回说什么我也要和她分开,哪怕身败名裂被所有人耻笑,也一定要跟她离!”

“不!”素云这一声大得让她自己都有些吃惊:“良哥哥你不怕身败名裂,可我怕。秦月梅是可恨,我诚心诚意待她,没想到她最后亮出来的,是把匕首,还是带毒的匕首。可是良哥哥,她为什么恨我你想过吗?”

“怎么?云妹妹,你,你是在怪我吗?”茂良有些吃惊。

“是!我是怪你。我好不容易离开南京,走出过去的阴霾,只想和扶松生儿育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可是你为什么要来徐州?你来了,秦月梅也跟来了,过去的种种在我面前挥之不去,就象悬在我头上的一柄利剑。这一切怨谁?只能怨你。”

素云一口气说完,茂良瞪大了眼睛:“云妹妹,我只是想在你身边守护你而已。”

“我有扶松守护就够了!现在,顾梦恨我,秦月梅要害我,兰姨天天拿那样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实在受不了了,求求你了,你放过我吧!”素云将心底的话一吐而快,忍不住低头呜呜哭起来。

“云妹妹,我只是挂念你才来徐州的,本以为我来你会更心安些。却没想到,其实你早已不需要我了,唉——”他沉重的叹息满是无奈与凄凉:“好吧,云妹妹,你放心地和扶松过日子吧。我不会再打扰你,也不会让别人打扰到你,这,或许就是我唯一能替你做的事了吧!”

素云抬起头时,只听见门闩响动的声音。良哥哥出门了,此刻他该是怎样的心情,她的心只觉收紧得疼。“长痛不如短痛”,为了扶松,为了所有人好,她只能让茂良心痛。

“云儿!云儿!”葛扶松趿拉着拖鞋从堂屋直喊到院子,声音里不乏焦灼。

素云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应了一声。葛扶松探头见她眼睛红肿,关切地问:“怎么?哭了?”

“没,厨房烟大,呛的。”素云支应道。

“哦,怎么是你烧灶?”

“月梅母亲病了,她赶回南京了。”

“要不要紧?”

“不知道。”她答得生硬,好在葛扶松也不在意。

“这么早下来是不是饿了?来,我给你盛碗粥吧。”

“别,我不想喝粥。”素云不是不饿,只是一大早经历两场心战,她累了,这间狭小的屋子闷得她快喘不过气来了,她迫切地需要透透气。

“我要吃烙馍。”

“烙馍?好啊,正好郑嫂她们快来了,我陪你去吃。买现出炉的才可口呢!”这才是我能倚靠的幸福,看着他憨厚的笑容,素云不无感慨。

兰娣还是没有去台湾,或许是由于淑怡的撒娇,更重要的是因为杨公接到新的任命,举家迁台的计划只能拖一拖了。这会已快到九月了,淑怡要回去上学了,本来素云也该回运河女中上班了,但扶松坚决不肯,一定要她请长假,等孩子出生坐完月子再回去。

“怀胎要十月呢,难道你要一直不错眼珠地盯着我吗?”

“嗯,哪怕天天把你托在手臂上都在所不惜。”实在拗他不过,素云只得顺着他。

正是学生开始报到的日子,但学校里人竟不见多。校长室大门紧闭,等了好一会儿却不见曹校长,正有些不耐烦。却见教导处苏主任急匆匆上楼梯,忙上前与她攀谈起来,问起曹校长,这才知道她已回南京了。

“你不知道?国防部下了命令,第三,第九绥靖区所有师级以上军官家属全部迁往南京集中居住,好多人都走了呢!”

“可是,曹校长不是绥靖区的家属啊?”

“嗨!城里到处乱哄哄的,成队的坦克出出进进,听说陇海路两边已摆开了一字长蛇阵,足有六十万军队。就要打大仗了,能走的人还不赶紧走?我们是没办法了,只能呆一天是一天了!”

素云无法,只得将自己的来意和她说了,没想到她颇不以为然:“嗨!就这事!随便叫谁带个口信来就是了,还值得自己跑一趟。有的人说走就走了,哪打了招呼了?你既怀孕了,更应该早点回南京去。”

“可是,扶松叫我跟他去新安镇呢?”

“你们是疯了吗?别人都往后方撤,你倒要往前挺?你娘家不是在南京吗?怎么不赶紧回去?”

“父亲哥哥都来徐州了,南京哪有人?”

“也是,现在徐州人往南京撤,南京人往台湾香港跑,哪有安全的地方?唉!只能听天由命了。”

许是要下雨了,虽不见太阳,却异常闷热潮湿。不知为什么,素云的心情也是说不出的烦闷。她能感觉到,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时时能感觉到的巨大危险在向她逼近,而她却无处可逃。素云虽只有十八岁,但数年来重重磨难不知不觉中磨砺出她坚强的内心,可她从未象今天这样无助。谁能帮她一把?

几滴水珠掉落,下雨了!素云小跑着进了家门,却四处找不见扶松的身影。雨象着了魔似的瞬间变大起来,素云终于在后院找着了扶松,他正站在溪水前看着那块大石头发呆。素云喊了两声,雨声太大,他仍浑然不知,素云只好撑把油伞硬是把他拉了回来。

“扶松,那块石头是什么宝贝?你老是看着它发呆?”素云说出久在心头盘桓的疑问。

葛扶松擦干头发上的雨水,轻轻说:“那不是块普通的石头,是我从缅甸带回来的一块‘赌石’。”

“堵石?堵什么的?”

“是赌博的赌,赌它是块翡翠原石还是普通石头。”

“是吗?那它要是就怎么样?”

“那还要看材质,要是真正上好的玉石,那就是无价之宝了。”

素云一撇嘴:“我说呢!你干吗那么宝贝,原来是个财迷!”

“云儿,我看重它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它是玉萝留给我的唯一念想!”扶松的脸上早不见平素的明朗,只有一种悲戚的神色,让素云有些害怕。

“我想你也应该知道一些,我就都告诉你了吧,也免得你犯嘀咕!”哗哗的雨声在窗外回响,扶松的声音分外低沉。

“那是第一次入缅参战的时候,我们团打到一个小镇,从刑场上救下了一批中国侨民。其中有位老人,是位矿主,他找到我,恳求我救下他被日军抓去做军妓的女儿,叫阮玉萝。正好团长给了我追击日军的任务,我带着全营弟兄打了个漂亮仗,真的把玉萝救回来了。老人硬要送我这块赌石,我哪里能收?但玉萝不肯跟他父亲回去,一定要参军,我见她态度坚决,只好同意了。玉萝祖上从云南来缅甸开矿,到她是第三代,虽是华裔,早已不会讲中国话了。但她很聪明,又吃得苦,不到半年,汉语就讲得很流利了;她性格泼辣,枪法也练得很精准,卫生员也做得很好。

有一天,玉萝来找我,问我介不介意她的过去,她说想嫁给我,无论是做妻还是做妾。当时素萍还杳无音信,我拒绝了她。但她毫不在意,天天来为我缝补浆洗,她就象团火一样能熔化一切,我除了接受没有别的选择。那时候,国军军官和当地女子同居的也不少,也司空见惯了。玉萝只是把她的东西搬来我的宿舍,也未举行任何仪式。这块赌石,是她的父亲给她的陪嫁。”

“那后来呢?”素云小心翼翼地问道。

“战局渐不利,我们必须回家,但大路已被切断,只能走野人山。我让玉萝留下,可她坚决不肯,甚至要拔枪自杀,我只能带她同行。野人山都是原始森林,满是毒蛇瘴气,没几天部队就流行疫病。我们只能留下少数人照顾病人,但这病是传染性极强,为了大部队,得了瘟疫的人到最后只能把他们扔下自生自灭了。但即使如此,得病的人也越来越多。后来,玉萝也病倒了,我让参谋长带部队先走。她说要喝水,怕她寻短见,我去找水时还拿走了她的枪。不过十分钟,我回来时她------她已经自杀了,是用绑腿里藏着的匕首刺进了胸口,血------淌了一地------”

葛扶松已是哽咽难言,素云只能握紧他的手,感受他此刻心海翻腾着的惊涛骇浪,希望这样能带给他一丝安慰。葛扶松渐渐平静了些,接着说:“我们那支部队,活着走出野人山的,十不余一啊!第二次入缅,也曾想去找当年埋她的地方,却再也找不到了,只将这块赌石带回来了。云儿,它是不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玉萝的一片真情啊!”

“扶松,我懂。”

“云儿,其实我这一辈子,对不起许多女人,素萍,玉萝,纪香,甚至是你,我也不知道是在对你好还是在害你。”

“为什么这么说?”素云大为不解。

葛扶松叹了一口气,话语里满是忧虑焦灼:“其实我心里明白,现在大战一触即发,我应该设法送你到香港大嫂那边,这样才能确保安全无虞。可感情上说,在这战乱不休的乱世,个人是无法把握自已的命运的。一旦与你分离,便不知何日能再相见?还有没有相见之时?即便能相见,是否又还有相守之缘?我真的是怕失去你。”

素云两根纤长的手指按到他唇上,不让他说下去,今天扶松的话不知为什么句句都让她心痛:“别说了。从结婚时起,就从没想过要和你分开。连兰姨都在南京等着伯父,何况是我?阮玉萝为了你舍生忘死,我也会和你生死相随!”

“云儿!”葛扶松将她拥入怀中,轻轻地说:“那明天我们就去新安镇吧!”但愿我没有做错,葛扶松心里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