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未央之民国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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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中 元 鬼 祭

回到徐州已半月有余,素云觉得自己变得贪睡了,不但早上醒得迟,日里也犯困。原本她没有午睡的习惯,现在中午也要睡两三个时辰,于是她担心这样懒怠下去会长胖,葛扶松却不以为然,总说“睡眠是最好的保养品”,比抹多少白玉膏都有用。

这日她午间小睡刚起,坐在梳妆台前,展开菱花镜,正要梳头。葛扶松进来了,正看见那乳白的象牙梳在乌发间上下翻飞着,一时看呆了。

见他杵在那里象根柱子,素云“扑哧”一笑,扔了个粉扑过去,正砸到他脸上。

“看什么呢?傻乎乎的,象只呆鹅!”

葛扶松回过神来一笑:“唐人有云‘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今日我也有幸得见了!”边说边拿起眉笔,蘸了点黛,接着又蘸了点清水,在手背划了划看黛色是否均匀。

素云觉得有趣得紧:“怎么?也想学古人画眉之乐吗?”

“小丫头敢看不起我?好,今天让你看看你夫君的手艺。”

一会妆成,素云揽镜自观,扶松画的眉弯如新月,眉峰饱满,眉尾处由浓变淡,如青黛入水若隐若现。

“我还以为你会画远山眉呢!”

“远山虽好,但不合你的眉型脸型,你本来就是柳叶眉,我只是在你原有眉型上略加修饰而已,正所谓‘顺木之性以斫之’,做任何事都莫不如此。”

“扶松你如此专业,莫非是经高人指点?”素云半是打趣半是好奇。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呐!”扶松倒并不接茬:“忽然想听云儿的歌声了,你可是好久没唱了。”

“那好,你刚才提了句温庭筠的《菩萨蛮》,就是它了。”

素云自墙上取下凤梧,略掸了掸尘,开口唱道:“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良久,扶松叹道:“莫非温庭筠在千年之前已预见今日场景,特意为你我填词?”

“讨厌!”

“我的云儿是水做的,歌声更如水一般。”

“行了,大中午的又不去哪,画这么好的眉干什么?”

“嗨呀!你现在不仅是贪睡,还健忘。今天是中元节,父亲昨天就打了电话,晚上要我们过去吃饭的。”

“啊,还真是忘了!”

素云一进门,便见到大餐桌上堆满了一撂撂的包袱。所谓“包袱”,就是将成叠的幂纸折成元宝形状,放入大小相等的纸袋中,纸袋封面上写上故去亲人的姓句,生卒年月等,在中元节前后晚上烧掉,称为“烧包袱”。秦月梅笑盈盈上来迎她,素云皱了皱眉,怎的她也来了?

她自顾走到桌前,将自己带来的包袱分类,祖父母的,爹娘的,大娘樊氏的,哥哥茂功,茂富的都放在一起,葛家公婆的包袱另放一边捆扎在一起。理着理着,一个陌生的名字跃入眼中,阮玉萝?是谁?扶松亡妻是叫王素萍,这个阮玉萝是谁?那遒劲的魏碑字体确是扶松亲笔,旁人决写不出来的。“生于一九二三,殁于一九四三”,1943年?那时扶松正在缅甸参战,难道------

她转头看去,扶松正在院子里和伯父,茂良聊天,看样子相谈甚欢,陈伯钧素日阴郁的脸上亦不时浮现微笑。唉!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知道与否又有什么要紧,随它去吧!她默默将那两个包袱也混在一起打了包,整整齐齐码好。便开始帮忙布菜,招呼伯母下楼吃饭了。

饭罢天光尚早,一家人收拾好便出发了。陈伯钧夫妇带着淑怡走在头里,大刘,茂良扛着两口袋包袱走在中间,郑嫂一手拎着大食盒,一手提着装满香烛纸马的篮子走在后头,然后是秦月梅捧着装满河灯的篮子,扶松本已扛了个大口袋,还硬要替素云提着食盒。见大家都肩扛手提,素云实在难为情,只好拖拖拉拉走在扶松身后。好在路不远,一行人旋即来到运河边,寻了一处开阔平坦处,放下沉甸甸的东西,开始忙活了。

正是残阳如血的黄昏,运河上往来的船只穿梭不停,落日将细长的桅杆拉长得如天线一般,晚霞的金光洒满河面如金鱼的片片金鳞。陈家人忙活了好一阵子,将带来的包袱分做三堆码了起来,这倒不难,原在家已将大房二房和葛家的祭品分开了的。茂良,素云和扶松各捡一根树枝,围着自家的包袱堆周围划了一个圈。祭品已经摆好,茂良扶松相继点燃了三堆包袱,风借火势,燃着的幂币如残破的黑蝴蝶般在空中四处弥散------

见火势已大,陈伯钧和兰娣捧着香鞠了三躬,将香插在大房祭品前。茂良点好一捧香,绕着火堆疾走了三圈,他走得很快,秦月梅踉踉跄跄在后面跟着,接着他们在火堆前跪下,叩了三个头,插好香。茂良似乎是故意的,每个动作都不和秦月梅合拍,弄得她很是狼狈,少不得兰娣又要给几句冷言。

接下来是淑怡,茂良又燃好一柱香,陈伯钧说:“给你妹妹吧,她如今也成家了!”茂良一怔,只好递给素云。

“扶松,先祭拜公公和婆婆婆吧!”素云轻声说,扶松满眼欣慰,因素云既是葛家媳妇,又是陈仲辛的唯一亲女,更兼陈伯钧的过继女儿,所以他们走了九圈,叩了九个头,上了三柱香。等这一切做完,素云已是香汗涔涔,扶松轻声问:“累吗?”素云微笑着摇摇头。

夜色已沉,运河两岸做七月半的人渐多起来。抬眼望去,处处火光,空气中亦弥漫着香火和灰烬的味道,看着眼前的一堆渐渐燃尽的包袱,想起逝去亲人的音容笑貌,每个人心中都是无限沉重。陈伯钧拄着拐杖默然伫立,夜色中瘦削微驼的身影如石头般笃定,兰娣满是怨抑地看着他,一脸的不解。这边,秦月梅已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茂良嫌恶地瞪了她一眼,兰娣正没处撒气:“哭什么?真拿自己不当外人吗?哼!”秦月梅吃了这一训斥,只好躲到一旁抹泪去了。

该是女眷们放河灯的时候了,男人们都在河岸上纳凉抽烟闲侃,女人们带着孩子到河里放河灯。大多数河灯都是莲花状的,原是庙里求来的,中放蜡烛,还可以在烛底安上字条,写上本人的心愿或对亲人想说的话,让河灯带着心愿漂得越远越好。兰娣推说身体不适,只由着素云和月梅带着淑怡去了。

三人各怀心事,到了河边,找了个平坦有踏脚石的浅处,各自将河灯放完了。眼望着朵朵莲花载着摇曳的红烛,顺着河水向南漂去,渐渐地,只看得到点点荧火,终于什么也看不见了。素云默默祈祷,月梅满眼不甘,而淑怡则轻轻啜泣。她素日任性乖张,这几日竟颇有心事,全然不似往日,素云有些纳罕,忙上前安慰。

“淑怡,怎么了?怎么哭起来了?”

“云姐姐!”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叫,素云倒有些不自在,但看她哭得伤心,不免真的心疼起这个小妹妹。

“到底什么事啊?”她关切地问。

“我不想去台湾,不想跟爸爸和哥哥分开,呜------”淑怡哭得说话都断断续续起来。

“怎么?父亲不肯去台湾吗?”

“是——他们闹翻了,哇——”她干脆放声大哭起来。

河岸上传来男人们的谈话声,他们嘴上叼的香烟发出忽明忽暗的光亮,岸堤下放河灯的女人也多起来了。淑怡这一哭倒引来不少关注的目光,秦月梅推说去找兰娣来,竟自走了。素云也不知如何劝慰淑怡好:“父亲是下了决心不去吗?”

“是,爸爸他决定的事,妈妈说是十头牛也拉不回。”

“那你们一定要去台湾吗?不去不行吗?”

淑怡瞪大了眼睛:“你是说——劝妈妈不要走?”

“是啊,眼下虽然很多人走了,可没走的还是多啊,你看齐彦平不还是在南京上学吗?”

“对啊。”淑怡象开了窍一般:“我可以叫妈妈不去台湾的。谢谢云姐姐!”素云还没来得及回过神,她就飞一般地跑上了岸堤,转身不见人了。

素云颇觉欣慰,正欲追上去,转头忽见曹校长和杨军长太太迎面走来。她们步履匆匆,边走还边回头看,素云正想和她们打招呼,她们指指后面,摆了摆手,疾步走远了。或许是碰见了什么不想见的人吧,正思忖间,一个转身却劈面碰到一个人,倒吓了她一跳。那一身玫红色的旗袍妖冶非常,密集的波浪卷发长及腿根,不是纪香又是哪个?

她满脸含笑,喊了一声“葛太太”,便开始蹲下放河灯。素云本对她无好感,正待走开,却见她从怀中掏出一张信笺,展开来看了看,复又折好垫在河灯的蜡烛下。那信笺上的毛笔字苍遒有力,只远望一眼,便觉如云中蛟龙般潇洒飘逸,除了扶松,还有谁能写出这样的字?素云拔不动腿了。

“你,是在帮扶松放河灯吗?”她忍不住问,纪香抬头莞尔一笑:“是的。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去年在南京,前年在东北,都是我替他放的。本以为今年用不着了,没成想还是------”她不再往下说了,素云觉得她的笑容颇有些挑衅的意味。

“纪香小姐数年来替我受累了,实在感激得很。不过怎的只放了一个这样少呢?”

“正是。往年是好几个,今年葛旅长只让放一个。”

“哦——”素云支吾道:“阮玉萝是谁?”

纪香一怔,神情颇不自然:“这,如果你想知道,应该自己去问葛旅长,我却不能说。好了,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素云已不知道沿着运河走了多远,直到运河中已看不到一盏闪烁的莲花灯,空气中再闻不到香烛纸灰的味道,这才意识到,夜已深,该回去了。可她还不想回去,阮玉萝,藤原纪香,她们和扶松有怎样的过往?为什么扶松不告诉我呢?是不相信我吗?还是刻意隐瞒?无数个疑问纠结着,象一块巨石压在胸口,让她无法喘息.

她忽然发现,扶松原来是一本厚重的巨著,内容深奥,她所知道所能懂的不过是一小部分而已。他过去是别人的,现在怕也不是她一个人的,我不能再想下去了,再想只怕要疯了!她停下来,又往河面走近了些,正踏上一块表面平些的青石,大约是妇女们洗衣用的,表面要比寻常石头平滑许多。她闭上眼睛,想让晚风给昏乱的大脑带给一丝清凉,屏住呼吸,静听河水的浪涛声,让心中的千般疑问沉淀下去——

突然,是谁的手掌猛推一把,她的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一头栽进了水里。落水一刹那,慌乱中,仿佛看到一双绣着粉色花朵的鞋子晃了一晃。冷静!冷静!扑腾着喝了几大口浑浊的河水,素云强迫自己镇静。她是有水性的,去年若不是腿上绑着石膏,本无需扶松救的。想我死,没那么容易!她努力回想幼时大刚和茂良教给她的游泳姿势,略显笨拙地操练起来------

素云拼尽全力游到岸边,已是精疲力竭,她想爬上岸,双手已撑着岸却使不上劲,幸而旁边有片灌木丛,忙抓住一使劲,总算爬了上来。浑身从头发梢到鞋底,都在淅淅沥沥地滴水,天青色的旗袍浸透了水,象层皮一样粘在身上------这个模样可怎么出去?她只好踉踉跄跄走到灌木丛后,好遮挡住自己的半个身子,忽然,从胃里泛上一股酸水,她“哇——”地一声趴在岸边吐了起来。

一阵翻江倒海般的呕吐后,素云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掏空了,剩下的只是一具空壳。她无力地伏在草地上,听着蛐蛐的叫声,转背看着满天的星空,刚落水时的惊惶恐惧早已烟消云散,她甚至没力气去恨那个要置她于死地的人,只有无限的凄凉。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她闭上眼睛,血管内那来自长白山骁勇民族的血液在慢慢被唤醒------忍无可忍,便无须再忍。她腾地坐起来,将衣服下摆扭了扭,挤干水便站起来向堤上走去。她知道下了河堤就是一片夜市摊,她肯定能叫到洋车回去的。

当素云一身湿漉,披头散发地出现在陈家小楼前,家人悬着的心可算是放下了。

“怎的好好地会掉到水里?”

“幸好你哥哥教过你游泳,不然可怎么好?”大家七嘴八舌。

“是啊,幸而我是会水的,更幸而有人还不知道。”素云淡淡地说。陈伯钧倒没顾上她话里有话,忙打发茂良去请医生来看,素云觉得一则太晚,二则自己本无碍,不想太劳师动众,但父兄和扶松都坚持,也只得随他们去了。

这边月梅已熬好姜汤:“落水要驱寒,喝碗姜汤压压吧,别落下什么毛病。”

“我不爱喝姜汤!”

陈伯钧劝道:“听你二嫂的吧,她是懂医的,你可别任性。”

“父亲,良哥哥既然请医生去了,还是等医生来了再看能不能喝吧!”

“那也好。”

徐州的西医在晚间只接受上门急诊,所以茂良只在附近寻了个老中医过来。医生看了看素云的脸说:“应该只是呛水受寒,待我号个脉再开方子。”

但他刚一搭脉,眉头便略皱了皱,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我太太没什么事吧?”葛扶松十分紧张。

医生眉头一松,露出会心的微笑:“恭喜恭喜呀!尊夫人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