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未央之民国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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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你侬我侬

什么都是灰色的,灰色的房屋,灰色的街道,灰色的炮楼,灰色的工事,和被来往的灰色军车扬起的漫天灰尘,甚至隐隐飘在运河桥畔的薄薄秋雾,都是灰色的。素云打心眼里不喜欢新安镇,或许就是因为它这满眼的灰色无边无际,让人压抑得紧。

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样东西,仿佛都是战争这台庞大机器的一颗螺丝零件,根据战争的需要而昼夜不停地运转。只有她是个闲人,不属于那台庞大的机器。随军的中高级将领的家属早已不见踪影,下级军官的家属都是和钱姐一般的农村妇女,也说不上话。实在寂寞得紧,她就和腹中孩子说话,这个举动若叫别人瞧见,可是要当笑话的。

“太太!太太!快来看哪!哪来的小鸟啊?”钱姐的叫声惊醒了在房中呆若木鸡的她。出来看时,钱姐手上正捧着一只小鸟,羽毛是棕褐色的,背上的几根却是深紫色的,个头偏小,正张着嘴不停“啾啾”地叫着。

“太太!可巧了,旅长早上还说要买只鸽子来给你吃呢!镇上驻的部队多了,鸡呀,鸽子啊都难找了。这下好,这鸟虽说小点,可也比没有强,您是要炖还是要烧?”

素云脸一沉:“好歹也是一条命,它还这么小,你就要吃它。还不还回去!”

“还?”钱姐面有难色:“这从树上掉下来的,我又爬不上去,怎么还?”

“那,先找个盒子养着吧!”

于是,小鸟“啾啾”的叫声一直在屋里回荡,一刻也不停歇。屋外,不时有两三只大一些的鸟儿飞过,和小鸟长得很像,也“啾啾”地叫着。素云觉得那肯定是小鸟的爸爸妈妈,她几次把盒子放在窗台上,希望它们把小鸟接回去。可大鸟就只在窗口盘旋鸣叫,就是不肯落下来,这可怎么办?急死人了!素云急得抓耳挠腮,恨自己不通鸟语。她只好叫来钱姐,让她到前头看看扶松有没有空。

不一会儿,扶松稳健的脚步声从穿堂那头传来。

“云儿,怎么了?这么急叫我来?”

素云将装小鸟的盒子一把塞进他怀里:“扶松,快!这只小鸟从树上掉下来了,你赶紧把它送回去呀!”

葛扶松微有愠意:“云儿!你这不是胡闹吗?前头还有那么多公务没办,你叫我回来就为了让我爬树送回这只小鸟?你又不是孩子了,怎么净做这样幼稚的事情?”

见他真的生气了,素云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可又十分委屈:“扶松,你别生气!小鸟的爸爸妈妈一直在窗口叫,我想它们一定急坏了,想尽快接小鸟回去。所以,所以------”

看她眼圈都红了,葛扶松那点愠意早就飞爪哇国去了,他拍拍她的肩,半是安慰半是开玩笑地说:“我的云儿要做娘了,也替鸟妈妈心疼孩子了。可是你看,院里这棵老樟树足有七层楼那么高,你夫君又没有飞檐走壁的轻功,怎么爬上去还小鸟啊?”

“那怎么办?”素云急得要哭了。

“别急别急。人有人的办法,鸟儿自己也有办法啊!”

“啊?什么意思?”

“等到了晚上人少的时候,我们把小鸟放树底下,它的爸爸妈妈就会下来,合力用喙把它衔回鸟巢的。”

“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

“那晚上你陪我去看。”

“好!真拿你没办法。”葛扶松无奈地摇摇头。

夜幕降临,熄灯号已吹过,整个新安镇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中。月色中,老樟树苍虬的剪影显得十分孤兀。树下,小鸟不时跳动的影子如同一颗孤单的音符,莫名地叫人揪心。

“扶松,大鸟真的会来吗?”躲在窗后,素云轻轻地问扶松。

“放心,动物亦有舔犊之情,有时甚至比人更甚。”

“可是,不会有野猫什么的伤害它吧?”

“不会。四周我都看过了。嘘——”院子里忽然飞来一群鸟儿,它们“啾啾”的鸣叫声在夜空中不停回响。小鸟见状,激动地四处乱跳,张着小嘴“啾啾”叫得更欢了。过了一会儿,两只鸟儿从树梢飞下,一左一右用喙替小鸟整理羽毛,接着,用它们坚硬的喙衔起它尚未长全的翅膀,奋力扑腾着飞了起来,迅速没入树冠,再也看不见了。

“行了,小鸟回家了,咱们也该睡了。”扶松如释重负,正欲往外走。

素云很不高兴:“怎么?你又要到外面睡?”

“云儿,就隔一面墙嘛!你有事叫一声,我就来了!”

“不嘛!你白天在前面忙,把我一个人丢家里,晚上也不陪我!”素云嗔道。

“云儿别生气,我这也是为了孩子好,怀孕时最好分房睡,这是医生说的。”

“我不管,就不让你走!”素云耍起了性子,硬是把扶松的被子抢过来抱在怀里,任他好说歹说就是不还给他。扶松只能投降了,他能指挥数千男儿冲锋陷阵,可就是拿这个娇柔的女子毫无办法,屡屡向她举白旗,却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见自己这招奏效,素云露出可爱而得意的笑容。扶松扶她躺下:“云儿,你这分明是要为难我嘛!”

“怎么了?难道我那么招你烦?”

“你这是夜夜考验我的自制力啊!十月怀胎啊,这日子——太长啦!”见他煞有其事的样子,素云乐了:“活该!想做爹呢,就得付出点代价!”

小鸟的故事成为一桩轶闻,传得新安镇人尽皆知。可葛扶松毫不介意,偶有人拿这事当面打趣,他也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他巴不得人人知道他葛扶松娶了位善良可爱的妻子,为她做一切都是值得的,这福气不是人人都有的。

一个清风徐来的午后,象往日一样,素云摊开白纸,研好墨,照着扶松布置的名家字帖开始练起字来。她的字一直写得不好,没什么字体和笔锋,嫁给扶松后,得他偶而指点,略有进步。可因为一直聚少离多,扶松也没太多时间教她。这下一怀孕,倒是可以借练字打发不少时光,扶松总说她功力渐长,可拿他的字一比,素云只能感叹神乎其技,望其项背亦难及了。

这间屋子是大院的最里一间房,窗下是条引运河水的深渠,过渠十几米处则是一块小校场。近来新安镇各营整补频繁,新来的士兵都在这块小校场集合,等待苏参谋长训话。

“嘀——嘀——”,又是几部卡车拉来了近百名士兵,“叮当”一阵挡板放下的声音,士兵们纷纷跳下车整队。素云抬眼望去,忽然发现其中竟有十几名女兵,不由多看了几眼。这批士兵脸上的神情很奇怪,既不象刚入伍的新兵那样兴奋或惶惑,也不象老**子那般玩世不恭,倒是满脸呆滞木然。如果硬要找个词来形容,只有“活死人”三个字最适合了。

今日扶松回来得早些,还带回一盒毛茸茸的小鸡雏。

“云儿,苏参谋长去海州接兵,这是我托他买的。”

“怎么想到这个?”

“现在镇子里买不到鸡,你身子弱要多吃鸡补养,不如自己养一些,三四个月后就可以养成大鸡了,正好可以给你补身子。”

“可这怎么养?”

“不怕,明天我叫人在院里垒个鸡窝。”

“报告!”勤务兵小韩打断了夫妻俩的对话。

“剿总的谢长官来了!”话音未落,谢道方人未到,声先至:“葛旅长,快快快!临走时陈老将军特意叫捎来的老母鸡,还是活的。”钱姐忙接过来到厨房收拾去了。素云知道伯父向来不理会这些琐事,此必是茂良做的,她想问问哥哥近况,却又觉得不便开口。

“茂良怎么样?还好吗?”扶松先开口了。

谢道方摇摇头:“别的还好,就是成天蔫不拉几的,一点精神也没有,不知他在想什么。”难以抑制的自责涌上心头,自己倒是幸福了,可良哥哥的痛苦却无人可担。谢道方问了问素云身体近况,说现在是他负责剿总对新安兵团的文件传达,有什么想吃的都可以告诉他,下次一并带来。

素云谢过他,瞥见刚才扶松拿回来的小鸡,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也不知段老师和皎玉过得怎样?早知道苏参谋长去海州,应该拜托他去探望一下。”

“从HLD来的海船还会越来越多的,下次再托人探望吧。”扶松安慰道。

“嫂夫人不用担心,段老师和皎玉都在海州女师安顿下来了,都挺好的。”谢道方说。

“哦?你和她们有联系?”

“嗯。”谢道方颇有些难为情:“也没多少联系。只是皎玉前些时候寄了封信给我,说她们一切都好。”

“那就好。”素云喃喃道。

谢道方转而问道:“东北真有那么糟糕吗?”

“今天接到的兵源都是从HLD装船撤回的溃兵,据他们说,锦州,长春失守只在旦夕之间,整个东北仅沈阳一点尚在孤守中,迟早也是要放弃的。”

“怎么会弄成这样?一再易帅,越换越糟啊!”说起国势战局,二人一阵唏嘘,竟致默然。

葛扶松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第二天便派人在小院一角垒了个鸡窝,毛茸茸的小鸡整日觅食的叽叽声让昔日冷清的院落忽地变得生机盎然起来。不过个把星期,小鸡们身上的黄茸毛渐渐变得或深棕,或发黑,有的已长出了粉红的鸡冠。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素云喜不自禁,原本落寞的心情也排解了不少。

葛扶松的本意是养大些为妻子怀孕坐月子炖鸡汤补充营养,可现在只要他稍微流露出那点意思,素云就会难过,自她怀孕后,变得更加善感了,他只得作罢。素云的善良是他所至爱的,可在这个人人自危的乱世,她的善良又让他揪心,幸而她亦知人心险恶,想必亦不会轻信他人,葛扶松每每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做为一名身经百战的职业军人,对于战争,葛扶松具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敏锐嗅觉。这些日子,他不断从海州补充的新兵那里得到东北战场的信息,深知东北全线溃退只在旦夕之间,战争必将向关内推进。昨日,侦察排长在北庄一个百姓家中歇脚,无意掀开门帘,发现里屋炕上地上堆满地瓜。凭着经验和直觉,他推断,此必是当地老百姓为华东解放军备的军粮。这是大战来临的前兆,他已将这一情况上报,却没把握能否引起重视。

夜已深,整个新安镇都在睡梦中,只有他葛扶松还在老樟树下缓缓踱步。近日他经常失眠,一躺下,脑海中就蹦出两个针锋相对的声音:快,趁现在还没开战,赶紧设法送她走;不!她一个怀孕的弱女子,怎么经得起长途跋涉?自己不在身边,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还是等一等,看看再说,也许打不起来呢。他葛扶松从来杀伐决断,这辈子从来没有这般犹疑不定过,可见“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所言非虚啊!

攸地,一片暖意将他包围,肩头已披上了一件外衣。

“扶松,这么晚了还不睡?”素云柔声问。

“吵醒你了,唉!真是该死。来!秋凉了,赶紧进去吧,别着凉了!”扶松将她扶进屋躺下,仔细地替她掖好被角,自己这才安心躺下。这一折腾,睡意倒消了:“扶松,你有心事吗?”

“没有啊。”

“你别骗我了。最近你总是睡不好,眼圈都黑了。我们既是夫妻,就要患难与共,你有心事应该告诉我。”葛扶松沉吟一会儿,便将自己的考虑和盘托出。

“云儿,要不然我先送你回南京兰姨那里,听说她们预备下个月去台湾了。如果那时我还回不来,你就先跟她们走吧------”

“不!”还没等他说完,素云将他紧紧抱住,生怕他飞走似的。

“我不要和你分开,不要。扶松,你,我,孩子是一体的,少了谁都是不行的,我们生生死死都要在一起!”

“傻丫头!我们注定不能同生共死的。”

“为什么?”素云不解。

“你忘了吗?我比你整整大了十七岁呢,将来肯定我会先走的。况且自曾祖父起,我们葛家的男人从没有一个活过59岁的。”

“啊?这是为什么?”

“杀业过重,必损天年哪!”扶松长叹一声:“好了好了,你不愿去南京就算了吧。大晚上尽谈些生生死死的,太不吉利了。”

“那我们说些高兴的事吧。”素云干脆坐起来,歪斜着脑袋说:“那就给咱们的孩子取个名字吧。”

扶松笑了:“这才不到三个月就要取名字,你也太心急了。”

他来回抚摸着素云微微隆起的小腹说:“‘大风起兮云飞扬’,要是男孩就叫葛云飞吧;‘上善若水’,要是女孩就叫若水,陈若水。”

“哼!你重男轻女。”

“不是重男轻女,我只是希望咱们的女儿能象你一样温柔美丽,她应该延续你的血脉。”

“算你有理!”扶松叉着手掌枕在脑后,他只穿着白背心,月光下,他臂头凸起的肱二头肌闪着古铜色的油光。莫名地,素云心里一阵悸动。

“太晚了,睡吧。”扶松翻身下床,去拉窗帘,趁这当口,素云悄悄钻进他的被窝,趁他掀被角的时候大叫一声。

“你这小妖精,又想来勾引我啊?”

“就勾引你了,怎么样吧。”素云伸出玉臂勾住他的脖子,盈如秋水的美目在暗夜中熠熠生辉,柔软的发丝象温润的蛛网,将扶松罩住。

月亮羞涩地钻入了云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