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赵孟复古观的书法实践
今藏于上海博物馆的赵孟《秋兴诗》,以行书写就,其后有赵孟跋文:“此诗是吾四十年前所书,今人观之,未必以为吾书也。子昂重题,至治二年(1322)正月十七日。”“四十年”当为约数,赵孟作此书时不到三十岁,这是目前所见且可靠的赵孟最早的书法作品,其结体丰遒,有浓厚的宋高宗笔意,证实了书史记载赵孟书法“初学思陵”的说法。同藏于上海博物馆的赵孟《草书千字文》,书于至元丙戌(1286),时赵孟三十二岁,这件作品草法亦是宋人笔意。鲜于枢曾请赵孟为其父鲜于光祖墓志铭书丹,墓志铭未记书丹或刻石时间,但据铭文中赵孟自署官衔“奉训大夫、兵部郎中”,可知书于至元二十四年至至元二十七年间(1287—1290),而这件楷书作品是纯粹的钟繇笔法。
从赵孟这三件不同书体的早期作品来看,其小楷学魏,草书学唐,大字行书学宋可知,赵孟在鼓吹取法晋人之前,也有一个博采诸家所长的过程。
图3-1.1 元人临赵孟《论书帖》
赵孟一则作于至元二十六年(1289)致王芝的信札,是赵孟早期的重要书论,更是他这段时期书学思想的体现。赵孟此书论原迹已佚,只存有元人临本(图3-1.1,现藏于吉林省博物院),文曰:
自渡南后,士大夫悉能书。纵复不至神妙,去今人何啻万万。盖少小握笔,便得曲肖神情。今人童幼学书,为师者悉皆恶书之人。以及省事,稍欲学古,俗气以渐入恶体,不可复洗,岂不可叹也哉。若今子弟辈自小便习二王楷法,如《黄庭》《画赞》《洛神》《保母》等帖,不令一豪俗态,先入为以主,如是而书不佳,吾未之信也。近世又随俗,皆好学颜书。颜书是书家大变,童子习之,直至白首,往往不能化,遂成一种拥肿多肉之疾,无药可差,是皆慕名而不求实。向使书学二王,忠节似颜,亦复何伤?吾每怀此意,未尝敢以语不知者。俗流不察,便谓毁短颜鲁公,殊可发大方一笑。至元廿六年九月七日信笔书,去子庆必不以为过也。
右赵文敏公论书法,切中今人之病,予故表而出之,临谨识。
此虽为临本,但颇为可靠,原因之一是该临本为《宋元名人诗笺册》中的一页,一同裱入的尚有倪瓒、郑元祐、杨基、杨维桢及明初的刘基等人,诸家俱为真迹无疑,故可推测此页亦应为元人所书且来源可靠,而临本确有赵孟笔意,当非空穴来风。赵孟的这则书论,除了号召学书者重视“二王”以外,更阐明了他不赞成学颜体的理由,就是难以化用。而赵孟在文中也多次强调了对“俗”的反感,他认为,只有“二王”乃至晋人书法,才是纠治当前书坛恶疾的一剂良药。他青年时代的这个观点,也贯穿了他的一生。
台北故宫博物院有赵孟临晋人书数帖,其中有临王羲之《裹鲊帖》三件,另有临王羲之《采菊帖》《适太常帖》等,所临诸帖,《裹鲊帖》源于《宝晋斋帖》,《采菊帖》《适太常帖》源于《淳化阁帖》,从五件临本来看,赵孟的临作对原作非常忠实,不仅在字法构型上努力贴近原作,在章法上也与原作如出一辙。如赵孟《临适太常帖》,临本的最下行参差不齐,或挤或松;《临采菊帖》,从右至左每行长度逐次递减,正常书写情况下一般会以换行来避免这种问题的出现,而赵孟的临本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就是为忠实于《淳化阁帖》刻本章法的原貌。同样,《临裹鲊帖》三种,其章法亦与《宝晋斋帖》完全吻合,可知是赵孟刻意如此,这种临摹观对金与南宋自由肆意的个性主义书风产生了良好的纠偏作用。
图3-1.2 赵孟致鲜于枢手札
赵孟号召学习晋人,其实他本人并没有放弃对唐人的学习,即便赵孟早在至元二十六年,即已明确向王芝等宣告“二王”书法的典范作用,但他彼时仍然在学习唐人。今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赵孟与鲜于枢墨迹合册》,有赵孟致鲜于枢一札(图3-1.2):
常州张治中有虞永兴《枕卧帖》,笔意清峭,绍兴内府故物,足为希代之宝,吾兄伯幾不可不知也。首云枕卧来七八日,末云世南呈,凡十余行。顷都下四次借阅,因不肖嗟赏,遂尔宝秘,不尔,亦不甚爱,可惜可惜。
周密《云烟过眼录》记载赵孟于元贞元年(1295)所获藏品,即有虞世南《枕卧帖》,可知赵孟此札约书于此时,赵孟对此四次借阅,显然是在反复揣摩临习。而赵孟晚年的碑版书法又参以李邕之法,说明赵孟对唐人的取法。
又赵孟的学生柳贯,曾跋赵孟某帖,详述了赵孟对他的教学过程: “往予在京师,从赵文敏最亲且久。……犹记寒夕宿斋中,文敏谈余,试濡墨覆临颜、柳、徐、李诸帖,既成,命取真迹,一一覆校,不惟转折向背无不绝似,而精采发越有或过之。”(3)柳贯以学生身份叙述的这个教学过程,自然是十分可靠的,颜、柳、徐、李,俱为唐人,而赵孟临帖与之绝似,可见赵孟在唐人书法上所下的苦功。
元卢熊于至正二十五年(1365)跋赵孟书,可谓元人对赵孟极为公允的评价:
书法自唐颜柳以来,多尚筋力,而乏于风韵。然尚筋力者,则失于狂躁,喜风韵者,则过于软媚,求其兼善而适中者,亦难矣。至宋李建中、蔡君谟辈,追踪六朝,见称于时,论者犹谓未能尽善。本朝赵魏公,识趣高远,跨越古人,根柢钟王而出入晋唐,不为近代习尚所窘束,海内为之一变,后进咸宗师之。(4)
“根柢钟王而出入晋唐”,正是对赵孟的准确写照。有一卷唐人《临瞻近、汉时二帖》,流传至元时已不完整,赵孟将其补全。因赵孟书艺高妙,补书与原作浑然一体,很难分辨后补部分。经清人翁方纲辨识,认为《瞻近帖》前六行、《汉时帖》前二行为赵孟补书。(5)唐人书未署名,柯九思跋云:“平原陆友仁好论书,座中见此帖,谓杨汉公所临,良是。”(6)杨汉公即杨用义,唐虢州弘农(今河南灵宝)人。唐时尚有相当数量的王羲之真迹流传,所以唐人对王羲之书法并不陌生,杨用义的临作也深得右军精髓,而赵孟的临作与杨用义相比几不可辨,说明赵孟学晋人,至少已经达到了唐人的高度。故张雨跋云:“松雪补书固不逮唐人,然风气自可相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