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书法家群体与复古观念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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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南宋遗民书家群体对复古书风的接受

以上文观之,元初之时,南宋遗民书家的书法风格,基本表现为以下几种倾向:

(1)固守南宋书法法则。这部分群体以钱选、龚开等人为代表(巧合的是,他们同时也表现出对新政权的抵制)。钱选本是全能型的画家,山水、花鸟、人物、鞍马无所不能,但是均为工笔设色,赵孟对这种南宋院体一直是持批评态度的,将其归为“无古意”“但知用笔纤细、傅色浓艳”的“近世”画体,以至于赵孟跋钱选画作《八花图卷》(图2-4.1,故宫博物院藏)时,在褒扬中还隐隐含有批评:“右吴兴钱选舜举所画《八花》真迹,虽风格似近体,而敷色姿媚,殊不可得。”(43)细读之下,意味复杂。而钱选的书法也是恪守宋人法,总体显得拘谨而小气(图2-4.2),正如陶宗仪所评:“(钱选)小楷亦有法,但未能脱去宋季衰蹇之气。”(44)至于龚开,从他拘束的隶书体势,也可推想到他性格的保守。

图2-4.1 赵孟《跋钱选八花图卷》

图2-4.2 钱选《题山居图》

(2)对唐、宋诸家的取法。这一类如家之巽、白珽、牟应龙等人:家之巽学褚,白珽学米,牟应龙学宋人及唐人。

(3)复古思潮的初步兴起。这一类以鲜于枢、赵孟、邓文原等人为代表。前述画僧温日观,放浪形骸,然而鲜于枢对其始终敬重,原因之一是鲜于枢服膺其书法。宋濂《题温日观葡萄图》云:“人知中言师以善画名世,而不知其结字清逸,有晋人之风。……是以赵魏公、鲜于奉常……服其用笔精绝。”(45)温日观的晋人书风,是他个人的审美倾向所致,所以赵孟也对其敬佩有加。

在这个时期,虽赵孟的书风尚未影响到全国,但是当时生活在杭州的一些有识之士,已经对他的书法做出了充分的肯定。如早在至元二十八年(1291)十二月,鲜于枢跋赵孟小楷《过秦论》时已称:“子昂篆、隶、真、行、颠草,俱为当代第一。”在赵孟高举复古大旗,并且得到鲜于枢、邓文原等一流书家的支持之下,仍有相当一部分人书学唐宋,这和元初书家对于“古”认识上存在模糊度有关,如前述牟应龙认为宋人的书法就是“古”,“古意”和“古人”在某种程度上被混淆了。

鲜于枢书于大德三年(1299)的大字行楷《御史箴卷》(图2-4.3),其后有赵孟、邓文原、张楧、周弛、汤炳龙、仇远、乐元璋、泰不华等元诸家跋文,他们的跋文证实了元代初期书家们在对晋人以及唐宋书法观点上的分歧。诸家跋文大意如下:赵孟云“伯幾书笔笔有古法,足为至宝”;邓文原云“伯幾于书法用工极深,时人鲜有知者,此书规矩《瘗鹤铭》,观之令人感叹不已”;仇远、顾文琛、白珽等云“此字绝似《离堆记》,不但步骤《瘗鹤铭》”;乐元璋云“公所书《御史箴》,笔力遒劲,规矩自成一家,当于唐人抗行无愧”;泰不华云“运笔处得《兰亭》遗意,结体大率仿《瘗鹤铭》”。

图2-4.3 鲜于枢《御史箴卷》

在这些跋文中,赵孟、邓文原、泰不华等人认为鲜于枢立意学古,其大字行楷出于《兰亭序》与《瘗鹤铭》;而仇远、白珽、乐元璋等人,则认为鲜于枢学唐人(《离堆记》为颜真卿所书),并与唐人不相上下。对同一件艺术作品,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解读,而这种解读源于他的经验与阅历,也包含着他本人的艺术理想。所以,一意复古的赵孟、邓文原,在书作中读到了“晋”,而书学米芾的白珽,则仅仅读出了“唐”。

不过这些仅是南方书坛在元初期思想认识上的不一致,随着赵孟在杭州与大都之间几番往返,他的声誉在全国范围内逐渐提高。大德三年(1299)八月,赵孟任集贤直学士、行浙江等处儒学提举,此后以杭州为中心,在江南居留十年之久,此时他的影响力达到了顶峰,他的书法复古观得到了最充分的认同,赵氏书风也得以从江浙辐射全国,赵孟遂成为书坛的一代盟主。


(1) 《元诗选二集·习懒斋稿》,转引自陈高华《元代画家史料》,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0年版,第310页。

(2) 明清各类书画著录及各种书史,多有记为“伯機”者,但鲜于枢自己署款,以及同时代如赵孟等人的书写,全部作“幾”,可知“機”为后世误录。

(3) 此墓志原拓孤本现藏于上海图书馆,另翻刻于《契兰堂法帖》卷七。

(4) 张丑:《清河书画舫》卷十,文渊阁本四库全书。

(5) 此卷现藏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见卷后莫昌至正十二年(1352)年跋文。

(6) 朱存理:《珊瑚木难》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35页。

(7) 裴景福:《壮陶阁书画录》卷五,钱陈群记,学苑出版社2006年版,第174页。

(8) 此书现藏所不详,香港《书谱》杂志1979年第4—5期曾全文影印发表。

(9) 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一,《鲜于伯机书杜诗》,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年版,第23页。

(10) 此跋刻于《契兰堂法帖》卷七。

(11) 白珽:《跋米海岳临唐太宗书鹡鸰颂》,《湛渊集》,文渊阁本四库全书。

(12) 苏轼《春帖子词》至少有两种刻帖,一种刻于《三希堂法帖》,卷后邓文原、龚璛、仇远诸人跋,另一种刻于《契兰堂法帖》,卷后胡长孺、仇远、龚璛、马臻、孙衍诸人跋,两种皆有仇远跋文。虽然《三希堂法帖》竣工时间早于《契兰堂法帖》数十年,但《契兰堂法帖》的底本明显优于《三希堂》刻本。

(13) 仇远:《题赵子昂书》,《仇远集》,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24页。

(14) 仇远:《题王羲之七月帖》,《仇远集》,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25页。

(15) 戴表元:《戴表元集》卷第二,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版,第31页。

(16) 肖文飞:《牟应龙与赵孟的交往及其书法艺术》,《东方艺术》总第240期,第11页。

(17) 《褚摹兰亭墨本》柯九思跋云:“(此本)旧藏邓集贤家,集贤亦以能书名,得此笔意为多。”见孙承泽《庚子销夏记》记载,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年版,第203页。

(18) 张丑《真迹日录》记赵孟为鲜于枢作《委顺庵图》,图后亦有有在详跋,记述《委顺庵图》的成因,可见有在与鲜于枢关系颇为密切。

(19) 李日华:《味水轩日记》卷二,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版,第107页。

(20) 现仅存周密跋文,诸家完整跋文见高士奇《江村销夏录》卷一,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4页。

(21) 转引自杨宾:《大瓢偶笔》,浙江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3页。

(22) 杨宾:《保母李意如墓砖》,《大瓢偶笔》,浙江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4页。

(23) 王连起编:《赵孟墨迹大观》,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5年版,第522页。

(24) 此为北京匡时2011秋季艺术品拍卖会拍品,并有《瑞鹤翔天——元〈崇真万寿宫瑞鹤诗唱和卷〉专场拍卖图录》印行,现藏于龙美术馆。

(25) 张文澍点校《程钜夫集》卷十一,录某诗名为《远斋铭阎》,下注小字“复子静”,此诗是阎复作品,编者误录为程钜夫作。正确断句当作“《远斋铭》(阎复子静)”,也正与前录程钜夫《远斋记》后“诸公题咏附”相呼应。

(26) 转引自《家之巽事迹略考》,《瑞鹤翔天——元〈崇真万寿宫瑞鹤诗倡和卷〉专场拍卖图录》,第55页。

(27) 戴表元:《戴表元集》卷二,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版,第31页。

(28) 赵孟此卷《洛神赋》现藏于美国,卷后仅余牟巘一跋,学古斋中所书跋文已被人拆去。

(29) 戴表元:《戴表元集》卷十,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版,第137页。

(30) 牟巘:《张氏学古斋唱和诗序》,《陵阳集》卷十二,文渊阁本四库全书。

(31) 牟巘:《陵阳集》卷六,文渊阁本四库全书。

(32) 方回:《张楧仲实见惠江阴邱本》,《桐江续集》卷二十四,文渊阁本四库全书。

(33) 赵孟:《松雪斋集》卷十,西泠印社出版社2010年版,第277页。

(34) 方回的卒年诸书均记为1306年,但方回撰文、赵孟书丹的《张总管墓志铭》,其文作于至大元年(1308),可知方回卒年在1308年以后。

(35) 方回:《为合密判府题赵子昂大字兰亭》,《桐江续集》卷二十四,文渊阁本四库全书。

(36) 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十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57页。

(37) 《书法丛刊》2019年第1期载赵志诚《〈得教帖〉的作者及相关问题》,认为《得教帖》的作者是康里回回,可作参考。

(38) 仇远:《跋赵荣禄小楷过秦论》,《仇远集》,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23页。

(39) 《元代石刻拓本目录》,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2017年编,第105页。

(40) 赵崡:《石墨镌华》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512页。

(41) 周密:《癸辛杂识》别集上“方回”篇,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42页。

(42) 周密:《癸辛杂识》续集下“演福新碑”篇,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18页。

(43) 画史通常称赵孟是钱选的学生。类似说法最早源于张雨题《钱选浮玉山居图》:“吴兴公早岁得画法于舜举”,还可能有私淑之意,随后董其昌《容台集》将之坐实:“赵文敏问画道于钱舜举。”实际上赵孟和钱选并非师生,其《松雪斋集》卷六《送吴幼清南还序》中称:“吾乡有敖君善者,吾师也;曰钱舜举者,……吾友也。”从赵孟的口吻,可看出两者并无师承关系。

(44) 陶宗仪:《书史会要》卷七,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年版,第205页。

(45) 《宋文宪公全集》卷三,转引自陈高华《元代画家史料》,上海美术出版社1980年版,第30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