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瑞鹤唱和”与南方书家书学思想的发展
元贞三年(1297),元成宗召玄教宗师张留孙,于崇真万寿宫设金箓醮仪,法事做了三日,有仙鹤两次飞来。仙鹤本来就是道教所推崇的祥瑞之物,在举行醮祀仪式之际现身,更是吉兆,成宗亦以为是太平瑞应,遂命阎复作《大都崇真万寿宫瑞鹤诗》(以下简称《瑞鹤诗》)。因为《瑞鹤诗》与道教有关,且阎复文名与书名俱有,故杭州道人章耕隐求阎复重书一本,诗卷带回杭州以后,又约请家之巽、张楧、牟应龙、方回、杜道坚等五人唱和,终成一长卷,即《崇真万寿宫瑞鹤唱和诗卷》(以下简称《瑞鹤唱和诗卷》)。(24)
章耕隐,本名章居实(1254—1304),黄岩人,号明素真冲妙法师,尝名修真之室曰“耕隐”,故人称耕隐翁,逝后,大儒戴表元为作《故道录章公墓志铭》。五人和诗中,家之巽记所书时间为大德三年(1299),而章耕隐大德八年(1304)病逝于西太乙宫,则其获阎复诗文及邀请诸家唱和,时间在1299年前后。
与《武林胜集诗卷》相似,《瑞鹤唱和诗卷》也是就特定的题咏,多人唱和,然后合诸家书法汇成一卷,以供清玩。这种文人雅士之间浓厚的题咏风气,在元代特别盛行,并一直延续到明清。
阎复《瑞鹤诗》书于元贞三年,其时人在大都。除阎复以外,该长卷所关系到的各种人物,包括收藏者与唱和者,均生活在杭州或杭州附近:章耕隐自南宋咸淳四年(1268)侍父来杭后,一直活动于杭州道观;家之巽本是眉山人,宋末曾任余杭令,入元后就一直居住在杭州;张楧、方回久居杭州,而牟应龙为“吴兴八俊”之一,吴兴离杭州距离也极近。
阎复(1236—1312),字子静(25),号静轩,为“东平四杰”之一。至元八年(1271),授翰林应奉文字;至元十六年(1279),入为翰林直学士;至元二十三年(1286),擢翰林学士,改集贤学士,后因桑哥事件被免官;元成宗即位(元贞元年,即1295年),召入朝,授集贤学士;大德三年(1299),拜翰林承旨;仁宗皇庆元年卒。著有《静轩文集》五十卷,久佚。
“瑞鹤唱和”因阎复而起。阎复是山东人,如按等级划分,属于汉人,且阎复入职元廷时间极早,因此他与南宋遗民们经历截然不同,心态也相去甚远。因为入仕早,所以他在北方影响力较大,来往者也皆是当朝权贵,如程钜夫、赵孟、方回等人。
图2-3.1 阎复《瑞鹤诗》
阎复善书,吴升《大观录》言其“书法得《化度寺碑》之神逸”,《化度寺碑》是楷书,阎复弃用他这种为人所称道的书体,却以隶书来书写具有政治性和宗教性双重意义的《瑞鹤诗》(图2-3.1)。篆隶属于古体,在两宋辽金隶书发展逐渐衰退的时代背景下,阎复以隶书来书写这个严肃的题材,而且字数繁多,意味着在元初,在行楷向晋人复古的同时,还存在着篆隶书的复古趋向。
阎复的这件隶书,与元代中后期诸家写隶的风格有相似与不似处。元隶的总体基调是规矩:字体扁方、章法整饬、笔法谨严。而取法魏隶、左撇踢出小尖,则是元隶的通弊。阎复的隶书字形正方,时见楷书的用笔和结体,这种笔法承接宋代隶书的书写路数,虽然在取法上有所局限,但是今天看来也古意盎然。
《瑞鹤诗》是目前所见有明确纪年的最早的元隶作品,之前写隶者有龚开,其后则有萧。龚开擅绘画,落款喜用隶书题写,这些作品虽然都没有书写时间,但是从龚开卒年推断,所作时间当不晚于阎复《瑞鹤诗》的书写时间;而萧则有书于大德五年(1301)的隶书《无逸篇》(故宫博物院藏)。龚开作隶的楷书化特征更为明显,体势正方,很多字甚至连雁尾都被取消了,而萧的隶书外形扁方、结体匀称、横势舒展、雁尾飘盈。与龚开的稚嫩相比,阎复的隶书老辣;与萧的秀逸相比,阎复显得古拙。
阎复《瑞鹤诗》卷后,有家之巽、张楧、牟应龙、方回、杜道坚等五人唱和。
1.家之巽
家之巽,字志行,号性存居士,眉山人,寓吴兴,与方回、牟巘友善。家之巽由宋入元,生卒年不详,据《西天目祖山志》卷七家之巽撰《幻住老人大觉寺观音菩萨瑞相序》署款“延祐乙卯” (26),可推断其卒于1315年以后。
图2-3.2 家之巽《瑞鹤唱和诗卷》
家之巽的和诗(图2-3.2),在五人中唯一署有年款“大德己亥九月六日”,这也是断定其余各家和诗书写时间的重要依据。家之巽此诗以楷书书写,可以想见他书写时意气风发,因为横、捺、竖弯钩等笔画都极为舒展,当时心情应该是颇为惬意。家之巽的楷书重视用笔的轻重,明显是取法褚遂良,其中“臣”“象”等字则是标准的褚体。除了褚遂良外,家之巽的楷书还表现出对于钟繇的取法,在他的一些楷书如“欣”“象”的捺笔末端,出现了似有还无的出锋,隶意颇重。
家之巽的楷书极为出色,除楷书外,他还书写篆书。清人纪昀《阅微草堂砚谱》所收“宋眉寿砚”为家之巽旧物,内铭篆题“眉寿”,款为“性存居士题”,一侧有隶书铭。纪昀记:
海宁陈文勤公蓄古砚二,辗转贩鬻皆归于余。一为端石,刻“澄泉结翠”四篆字,署“性存居士家之巽”题,后为石庵持去。一为歙石,即此砚也。家之巽,名见周密《癸辛杂识》,则二砚皆宋石审矣。嘉庆甲子十月晓岚记。家之巽用篆书来书写砚铭,同阎复以隶书书写长卷一样,都属于元代较早书写篆隶的书家。在元代的中后期,篆隶已经成为书家们热衷的书体,篆隶书体的复兴,也是元代书法全面回归古典的标志之一。
2.张楧
张楧(1260—1325),字仲宾,号菊存,钱塘人,南宋名将张俊五世孙,故以西秦为籍贯,常署款“西秦张楧”。张楧与方回、戴表元、赵孟、陆文圭等交往都极为密切,特别是在十年前张楧年仅二十七岁之时,以最年轻作者的身份参与“武林胜集”,这已说明了他的非同小可。
“学古斋”是张楧的斋号,戴表元《学古斋记》云:
州域之西南,余友人西秦张仲实居之,入其门,庭除静修,草树深郁,俨然山人处士之宅。先是巴西邓善之与仲实兄弟交,分一室共居,而题其扁曰学古斋。相与读书玩义理于其中。如此十年,而善之以艺选召,且由此而进为于时,……于是学古斋仲实独居而有之。(27)
邓文原与张楧共同居住多年,作为元初重要书家的邓文原,当然会给张楧以良好的影响。在他们同住学古斋之时,都较为年轻,邓文原此时自身书艺也未成熟,所以张楧在至元二十四年(1287)书写《武林胜集诗卷》(图2-3.3)时,风格还是略显稚嫩,十年后张楧再以行书书写《瑞鹤唱和诗卷》(图2-3.4),他的笔法已娴熟而老到了许多,从中可见长足的进步。
图2-3.3 张楧《武林胜集诗卷》
图2-3.4 张楧《瑞鹤唱和诗卷》
除这两件墨迹外,张楧尚有刻帖存世。赵孟曾为张渊(字清夫)书《洛神赋》,大德二年(1298)八月十六日,张焴、戴锡、顾文琛等人,同聚于张楧的学古斋鉴赏此卷,并推举一人书写跋文及观款(图2-3.5),清人梁清标曾将此段跋文刻入《秋碧堂法书》。(28)跋文并无书者姓名,但文中记诸人姓名,“西秦张楧”四字与《瑞鹤唱和诗卷》中张楧的落款书写方法完全一致,且两者书写时间也极为接近,可知跋文为张楧所书。
图2-3.5 张楧跋《赵孟书洛神赋》
除学古斋外,张楧还有斋号名“君子轩”,戴表元《八月十六日张园玩月诗序》:
大德戊戌岁八月十五夜,望舒掩其明,游者阙焉,乃以次夕合宴于君子轩之圃。圃主清河张楧仲实,其族焴如晦、烈景忠,客剡源戴表元帅初、钱塘屠约存博、龙泉陈康祖无逸、会稽王润之德玉、戴锡祖禹、嘉兴顾文琛伯玉,侍游者仲实之子炬、爁,如晦之子奎,无逸之子绎曾。是夕也,云河豁舒,风露娟爽,客主诸人谈谑庄谐,啸歌起止,各尽其趣。(29)
与会和诗者,除上述诸人外,据牟巘记载,还有王芝、白珽等人。(30)而据前述拓本所记,张楧、张焴、戴锡、顾文琛等人在学古斋鉴赏赵孟《洛神赋》也正是此日。宴饮、赋诗、鉴赏、题跋,这些主题,成为元代文人雅集的重要内容,也成为他们彼此间维系感情的纽带。
张楧因年少而有俊才,受到牟巘的赏识,从而成为牟巘的女婿。除了牟巘在各类序跋中对他表示推重外,张楧还受到师辈赵孟、戴表元等人的褒奖,如赵孟称:“予友邓善之、张仲实、陈无逸,皆英爽之士,其言语文字足以雄一时,予爱之重之。” 张楧与阎复亦有交往,因张楧诗文出众,阎复曾有诗赠之,牟巘《题阎静斋与张仲实诗后》:
静斋阎公曩使浙右,张楧仲实时为江阴学正,初无畴昔雅,公望临一时而谦勤下士,不惜余论,奖成后辈,闻仲实之能遽作诗,寄之,诚出意望外。诗中称其门阀,喜其辞采,且有“黄金燕市须神骏,会见风雷起渥洼”之句,期待之者甚至。……静斋之于仲实,独得之未识面之间,可谓不凡也矣。是时仲实年三十许,已能为文辞致声誉。今年愈进识愈定,刊落枝叶,以求本原,用力于义理之学,以远大自期,实由静斋奖激之。(31)
张楧获阎复赠诗时年三十,书《瑞鹤唱和诗》时年已四十,与其他作者的唱和诗赞誉的重点在于仙鹤、道教以及国运不同,张楧明显表达出对阎复的敬仰:“阎公文章伯,寰宇擅名誉。作诗为形容,记述信可据。”这也是报答阎复知遇之恩的情感表达。
正是因为张楧文才出众,对同时的文人雅士有强烈的吸引力,所以学古斋才成为文人雅聚之地。大德二年(1298)八月十六日诸家鉴赏《洛神赋》,然后由张楧执笔书写跋文,一方面因为张楧是东道主,另一方面肯定也是因为他在文坛的影响力。张楧跋曰:
古诗十九首,三百篇之变而不失其正者;曹子建诸赋,骚辞之变而不失其正者;子昂书,二王之变而不失其正者;有此三美,清夫其宝之。
张楧的这篇跋文表达了元初文人对“二王”书法的尊崇:诗以《诗经》为正宗,赋以《离骚》《楚辞》为正宗,书则以“二王”为正宗,这里已经明确将“二王”书法推为经典了。这个时期张楧书写的《瑞鹤唱和诗卷》,也明显比十年前《武林胜集诗卷》的笔法要娴熟许多,更重要的是可以看出他对“二王”笔法尤其是赵法的融合。
张楧在理论上推崇“二王”,同时也在实践着这个理论,他不但自己收藏王羲之《兰亭序》的各种拓本,还将其在亲友间传播,如曾在大德二年(1298)将《江阴邱本兰亭序》赠予方回(32),《江阴邱本兰亭序》也是《兰亭序》系列拓本中的一种,从这个阶段张楧所书《跋赵孟洛神赋》以及《瑞鹤唱和诗卷》上确实看到了“二王”书风对他书体面貌的积极影响。
3.牟应龙
牟应龙(1247—1324),牟巘子,字伯成,号隆山先生,眉山人,徙居吴兴。宋度宗咸淳七年(1271)进士,入元以上元县主簿致仕,《元史》卷一百九十有传。与赵孟、陈无逸、钱选等并称“吴兴八俊”,逝后虞集为之撰墓志铭。
牟应龙在《瑞鹤唱和诗卷》(图2-3.6)中表现出的是唐人书风,特别是其肥厚的线条与雍容的结体极接近于唐太宗《鹡鸰颂》。牟应龙存世的另两件作品是《跋名贤像册》(邓拓旧藏,图2-3.7)与《跋宋人魏了翁文向帖》(上海博物馆藏),都是行书。《跋名贤像册》作于延祐四年(1317),其与《瑞鹤唱和诗卷》线条结体都近似,下笔更加果敢而老到;《跋魏了翁文向帖》作于至治元年(1321),书风则为之一变,线条枯瘦,字势左倾,已带有宋人的笔意。
图2-3.6 牟应龙《瑞鹤唱和诗卷》
图2-3.7 牟应龙《跋名贤像册》
牟应龙与赵孟、邓文原友善。赵孟与牟应龙的交往可以上溯到与其父牟巘的交往,牟巘也是一代名宿,年长赵孟二十七岁,不过由于赵孟的艺术地位太过显赫,使得年龄并没有成为阻碍两人交往的鸿沟。赵孟所书碑文,很多都是牟巘撰文,如《湖州妙严寺记》(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藏)、《玄妙观三门记》(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玄妙观三清殿记》(书于大德七年即1303年)、《松江宝云寺记》(书于大德十一年即1307年)、《昆山淮云院记》(书于至大三年即1310年)等,牟巘撰文、赵孟书丹,使之成为双璧。牟应龙年长赵孟八岁,因年龄接近,所以彼此相处更为融洽。赵孟的《水调歌头》一词即记述了他和牟应龙的两次交往,其一在至元丁亥(1287),其二在大德乙巳(1305)。(33)故宫博物院所藏赵孟《杂书四帖》,其中《旬日帖》《乞米帖》两帖亦是为牟应龙所书。牟应龙入元后迫于生计,赵孟《乞米帖》云“牟成甫之贫,丰年尤饥啼,况此荒歉”,故问:“仁人义士有能捐鲁肃之囷,而实莱芜之甑乎?”赵孟此帖,也可证明他们两人交情颇深。
邓文原斋号“尚友斋”,赵、牟二人曾为之合作《尚友斋铭》,牟应龙作文,赵孟作书。在铭中,牟应龙明确表示“尚友”的名称是“友古圣贤”,虽然斋号是邓文原所有,但是文义由牟应龙来阐发,某种程度上也应该契合了牟应龙的观点。牟应龙响应复古,但是赵孟书宗魏晋的复古观与牟应龙意识中的“古”异趣。牟应龙的书法,早年的《瑞鹤唱和诗卷》还颇显平和,晚年《跋魏了翁文向帖》风格突变,更与魏晋笔法大相径庭。在魏了翁《文向帖》牟应龙的跋文后,还有赵孟跋文一段:“此卷唯牟兄最知原委,故于跋尾尤得其意。”赵孟认为牟应龙所得到的“意”,一方面是此卷的文意,另一方面也指其《文向帖》所表现出的宋人笔意。牟应龙跋另一件宋人作品《范仲淹书伯夷颂》中,称“(范文正公)笔法之妙,自足追媲古人”,又以“厚重”来赞誉“熙宁以前之书”,可见他对宋人的尊崇。所以说,在元初崇古思潮的萌芽期,诸家对“古”依然有着不同的诠释。
赵孟为张渊书《书洛神赋》,其后尚有牟应龙之父牟巘跋文,牟巘的书法也看不出明显的取法渊源,乃父的直抒胸臆、轻法而尚意,应该正是牟应龙这种书写方式的渊源所在。
4.方回
方回(1227—1308年以后(34)),字万里,号虚谷,安徽歙县人,南宋景定三年(1262)进士,为宋末元初“江西诗派”之殿军,入元后任建德路总管,不久罢官,在杭州、歙县一带以诗书终老。
方回对赵孟的书法颇为欣赏,大德二年(1298)春,赵孟奉旨重返大都之时,方回赠诗《送赵子昂提调写金经》,称誉赵孟“天下善书今第一”,又称赞赵孟“魏晋力命王略帖,摹临有过无不及”,文中尤其提到了魏晋书法,可见他对赵孟的书法复古思想,是持赞成态度的。
方回对复古观的支持,还表现在他对《兰亭序》拓本的极力搜寻上。在他的文集中,载有大量为不同版本的《兰亭序》拓本所作的赋诗,他所藏拓本,除张楧所赠《江阴邱本》外,还有《北本兰亭》《朱字兰亭》《定武梅花本》等多种。在《北本兰亭》中,方回称:“一千年想永和会,十九之传贞观摹。此本中原今第一,真成一字一骊珠。”以“一字一骊珠”来形容《兰亭序》,可见方回对王羲之书法的重视。
从方回为赵孟《大字兰亭序》的题诗并序中,我们可以看到方回对临摹书法的态度:
今见学士赵子昂疋纸大字《兰亭》本,尤神奇而妙,敛之可,扩之亦可。虽笔法,亦心法也欤?神奇变化,莫若龙屈蟠可藏螺壳中。
一声霹雳起头角,金鳞万丈横苍空。右军《禊帖》不盈尺,善临摹者子赵子。一觞一咏十九之,方如带玉满匹纸。小字古称《黄庭经》,大字焦山《瘗鹤铭》。小敛大纵出一手,譬如写真妙丹青。写真但要写得似,小纤大浓皆可喜。小如眼中见瞳人,大如镜中见全身。(35)
《黄庭经》王羲之书,《瘗鹤铭》书者未详,相传为王羲之书,南宋黄伯思《东观余论》详辩其为梁陶弘景书,陶宗仪亦认可这个观点。(36)这也基本代表了元人的观点,所以在方回看来,书法还是以东晋与南朝最高,这种观点也与赵孟基本一致。方回特别重视对古法书的临摹,并且强调形似,而元初临《兰亭序》未有超过赵孟者,所以方回对赵孟自然也特别推崇。
方回存世墨迹有三:《瑞鹤唱和诗卷》(图2-3.8)、《台翰甚多帖》(书于大德四年即1300年,东京国立博物馆藏,图2-3.9)、《得教帖》(故宫博物院藏),皆为行书。值得研究的是,《瑞鹤唱和诗卷》《台翰甚多帖》两者书风完全一致,表现为结体紧缩,横画收敛,捺笔多以长点代替,字的重心偏在右上方。而《得教帖》的笔法与结体与前两者完全不类,表现为姿态自然舒展,笔意流畅,有强烈的晋人书风,若与赵孟的手札放在一起,几不可辨。《瑞鹤唱和诗卷》《台翰甚多帖》书写年代接近,书风自然完全相同,并可相互印证为真,而《得教帖》很难确信与前者系一人手书。且《瑞鹤唱和诗卷》《台翰甚多帖》均有“方回”二字落款,《得教帖》仅落一“回”字,是否确为方回所书尚有疑问,真相有待于进一步挖掘资料。(37)
图2-3.8 方回《瑞鹤唱和诗卷》
图2-3.9 方回《台翰甚多帖》
5.杜道坚
杜道坚(1237—1318),字处逸,号南谷子,当涂人,宋末元初茅山宗著名道士。初主吴兴升元报德观,后主杭州宗阳宫,元成宗大德七年(1303)授杭州路道录教门高士,元仁宗皇庆元年(1312),宣授“隆道冲真崇正真人”。
杜道坚与赵孟关系极为密切。赵孟喜与释道人物交游,但是以弟子礼师事者,仅释家中峰明本与道家杜道坚两人而已。在赵孟的传世文稿中,有不少与杜道坚有关,如《寄题杜尊师白云庵琼秀亭》等,杜道坚逝后,赵孟更为之作《隆道冲真崇正真人杜公碑》。故宫博物院藏赵孟《杂书三段帖》都与杜道坚有关。第一段《周易系辞》,书于大德九年(1305)十月十一日,当日赵孟谒示真馆访杜道坚,并书此;第二段《玄都坛歌》,书于大德十年(1306)正月十八日,当日杜道坚过赵孟车桥之馆,并索赵书;第三段书于延祐六年(1319)十二月廿九日,乃杜道坚弟子袁安道索书,书写内容系赵孟昔年为杜道坚所赋之诗。此外,上海博物馆还藏有赵孟致杜道坚信札一通。
从《杂书三段帖》中,可以看出杜道坚对赵孟的书法非常喜爱,乃至以师长身份登赵氏之门索书。其实早在13世纪80年代,杜道坚已与赵孟结识,并收藏其书法。大德五年(1301),石岩携赵孟小楷书《过秦论》求仇远作跋,仇远在跋文中即提起杜道坚早年对赵孟作品的收藏:“余十数年前游白石披云庵,南谷杜先生出示子昂所书黄素黄庭经,楷法端劲。”(38)
图2-3.10 杜道坚《瑞鹤唱和诗卷》
杜道坚的书法极为少见,墨迹仅见《瑞鹤唱和诗卷》(图2-3.10)。在这个诗卷中,杜道坚字体扁方,起笔处精微而细腻,横画和捺笔舒展大方,不管是正文的行楷,还是署名的小楷,都很明显受到赵孟的极大影响。赵孟为杜道坚书《周易系辞》与《玄都坛歌》,书体俱为行书,书体想必也是杜道坚指定,其人应该兼通行、楷书无疑。杜道坚还写隶书,陕西周至尚存其大德七年所作《文始殿记隶书碑》。(39)另明人赵崡记杜道坚书《希声堂碑》:“杜道坚书,非隶非分,去古益远,于法益盭。如吾子行所谓挑拨平硬若折刀头者,不复可得,殊令人有韩蔡诸人之想。”又记其隶书《文始碑》:“此杜道坚撰书,文始先生者,尹喜也。今殿与碑尚存,词本芜冗,而书与希声堂碑正同,亦弱不足存也。”(40) 赵崡以“弱”论杜道坚隶书可谓确评,杜道坚《文始殿记》隶书线条纤瘦,与其《瑞鹤唱和诗卷》多为细笔、极少重笔相一致。至于赵崡认为的“去古益远”,实际上也是元人写隶的通弊,元人隶书普遍学习魏钟繇与梁鹄,这是时代风气使然。
《瑞鹤唱和诗卷》阎复之后的排列顺序为:家之巽、张楧、牟应龙、方回、杜道坚。这并非以年龄来排序,那就可能是按书写时间来确定先后,而杜道坚排在卷末压轴,更重要的原因,当是因为他的道家身份。
此卷卷末有清人毛顺甫跋文,以未得赵孟跋文为憾,其实此卷唱和成于名流云集的杭州,所缺者又何止赵孟一人。其原因肯定是多方面的,但是人际关系也是其中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唱和者之一的方回热衷于交际,却与元初同在杭州的周密、仇远等人来往极少,原因是周、仇皆鄙薄方回的为人,因方回有“今生穷似范丹”句,仇远遂作“老尚留樊素,贫休比范丹”诗讥讽之,两人遂交恶;而周密亦曾撰详文历数其贪、淫、骄、褊、专、吝、诈诸恶。(41)周密对家之巽也有不满:“家之巽志行为演福寺作《观音殿碑》,所得几何,乃大骂贾相(似道)以示高。”(42)而家之巽与方回交情又极好,这可能就是此卷仅征得五人倡和的重要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