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天,上完课,象征性地扒了几口饭,我就急急地赶往俊敏家。
下午一点钟左右,王冬生手里拎着一大兜水果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看得出来,来前他曾刻意打扮过,但这打扮后的样子,我实在不敢恭维。单看那身烫得笔挺的廉价西服,像架在衣架上,空荡荡的,明显是太过于做作了。唯有刚修剪的小平头,才硬给他残留一丝往日的清秀与刚毅。
他将水果往桌上一搁,就用急切的目光盯向我。
“建民,你讲的那个杨小眉是不是在县税务局工作?”
我迎着他那急切的目光,迟疑地反问道:“难道还有第二个杨小眉?”
“不……建民,快告诉我,究竟是不是?”
我点点头。
他向前一步,伸手。
我连忙后退,将双手别在背后。我曾经吃过他激动的苦头,绝对不敢再把还隐隐作痛的双手伸给他去激动。好在他也似乎感觉到自己过于偏激了,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笑。
这时,妻正好从厨房出来,并迅速为我俩倒了两杯茶水。
“冬生,你快坐下了,喝茶。”
“谢谢。”王冬生接过茶,浅浅地抿了一口,然后擦了擦嘴角,又直冲冲地盯向我。
“建民,你是真的见到她了?”
“真的。”
“在什么地方见到的?她好吗?”
我故意慢条斯理地吹了吹茶水上的泡沫,再慢腾腾地抬起头来。
“冬生,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那就是你必须告诉我,杨小眉对你真的是那么铭心刻骨,那么重要吗?”
“如果上帝有一天要在我俩之间选择一个人必须去死,而结果又是她,那么我会义无反顾地求上帝让我去代替她。”
“那么我告诉你,我是在同校一位姓张的老师家见到她的。不过她好像过得并不好。”我一边讲,一边偷窥他的表情。
“张老师家?为什么?她在张老师家?她在张老师家干什么?”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但目光仍乞求般地落在我的脸上。
“冬生,别猜了,我是在张老师儿子的婚礼上见到她的……”
“婚礼?你讲的是谁的婚礼?”
“对。”
“是谁的婚礼?”
“是她的,她已经与……”
“什么?你讲什么?你是去参加她的婚礼……杨小眉的婚礼?”他猛地站了起来,双手如鹰爪般隔桌伸过来,抓住我的衣领,如拎小鸡一般。本来渐已红润的脸,倏又变得僵尸般苍白,目光中却似有团火焰燃烧起来。
“是的……她结婚了,就在三个月前……”他结结实实地揪着我的衣领,我真有些喘不过气来。
“你在骗我!”他咆哮道。
“骗你?为什么?”
他将我重重地往后一推,反手拼命撕揪着自己的衣领,歇斯底里地喊叫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她的婚礼?为什么她要结婚?不!她不会与别人结婚的,她爱的是我……不……我应该想到的……总会有这么一天……”
他一下子瘫在椅子上,如一只泄尽气的皮球,双手插进发丛,目光充满重伤后的绝望。
“可怎么会呢?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她还能爱谁?不会的,一定不是的。建民,是不是你在开玩笑?快告诉我。是你在跟我开玩笑……”他不敢接受这个事实。
妻瞪了我一眼,扶住他不住抽动着的肩膀,安慰道:“冬生,别这样,今天我们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应该高兴才对。何况,我们已不再是学生时代,都已成年了,应该冷静地去对待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以前你是很有勇气的,今天不会因一个变心的女人而丧失吧。冬生,振作点……”
王冬生痛楚地抬起泪眼,信任地望着俊敏,然后抓住按在自己肩膀上俊敏的双手,找到依靠般的把头靠上去。
“俊敏,请你告诉我,这是真的吗?”
俊敏抽抽鼻子,深深地点了点头。
“呜——”他惨然哭出声来。俊敏被他的坏情绪感染了,背过脸,也抽泣起来。
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哭声,这哭声悲惨而难听。
我怔怔地望着他,莫名地感到双眼模糊,两颊似有东西在爬行。我流泪了,这是男人比金子更贵重的泪,却不知为谁而流。
想不到一场同学八年后的聚会,一开始竟是这种场面。我吸溜了一下鼻子,摇了摇头,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冬生,你他妈的不是男人,你过去的傲气与自尊呢,都他妈的被女人给掏空啦……”
我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用手指不停地敲击着桌面。为人师表的我竟然会说出许多这等粗鲁的话,但我找不到更恰当的话。
王冬生抬起头,拿起茶杯,一饮而尽,一副世界末日的样子。
“建民,小眉她……她真的不快活吗?”
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将泪水一抹。
“是的,她好比一朵受尽风雨摧残的鲜花。”
“她一定还爱着我,一定。我必须向她解释,请求她的宽宥,我一定要找到她,她在什么地方?建民,求求你,告诉我。”
“你果真还这么爱她?”
他的眼中闪着泪花,激动得又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就这么泪眼汪汪地用颤抖的声音对我说:“我敢肯定,我第一眼就爱上了她,且爱得如此痴如此醉如此狂。但自从她哭泣着向我表白不幸的过去后,我沸腾狂热的心仿佛就掉进了寒冷的冰窖。我在那里边不停地呼救,不停地哆嗦,心中讲不出是怜是爱是恨,是不该有第一次相见,还是相见恨晚。”他不住摇头,好像要证实自己的话是真的。“总之,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心里充满矛盾,充满了痛苦……杨小眉的美,似乎是上帝赋予她的一种骄傲与幸福,但是,又为何还要赋予她懦弱的性格呢?因为她的美,就要让她承受男人的凌辱、玩弄、欺骗与遗弃?因为她的美,就不能给她一丝袒护与安慰?这公平吗?这世界还有公平可言吗?她的美是赋予整个人类的,可为什么因为她的美而带给她的痛苦就只能让她自个消磨……”
俊敏给他递了块湿毛巾,他擦拭了一下脸颊,又把脸捂了一会。
“你一定不会知道的,”他唉声叹气地接着说,“曾经是那么坚强的我,竟然会为一个女人哭成这个样子,被爱折磨得死去活来……建民,原谅我,刚才,我是太激动了。”
“冬生,别太责备自己,我理解你。”我用诚恳的语气对他说。
“建民,我现在想再向你证实一件事。”
“什么事?”
“那天的婚礼上,你见到小眉果真很忧郁?她说了些什么话呢?”
一讲到“小眉”这个名字,王冬生本能地情绪又激昂起来,他不得不用毛巾继续捂着双眼。
“你一定感到我很可笑,也很可悲,”他继续哀哀怨怨地说,“但你要知道,我已经把你当成了知心的朋友,因为从发生这件事到现在还只有你才这么耐心地听我说话。”
“冬生,谢谢你的信任。”我对他说,“如果你需要我做点什么,即便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只要能减轻你心中哪怕一点点的痛苦,我会很乐意的。是的,当时小眉的神情很忧郁,眼底有抹受伤的神色。她也根本没有讲些什么,只是向众多的亲朋好友掀掀嘴角,我敢肯定那是种掩饰,是种应付。而这种竭力装出来的笑态,只有在极度痛苦的心情下才会有的。”
王冬生与杨小眉之间的故事,在我头脑里已有了个迷蒙的轮廓,但此时我却异常地想知道其中一些肯定是动人心魄的细节。因为这是我从一开始将他与杨小眉联系到一块时就有的最为主要的原由。
可能王冬生猜出了我的心思,因为他对我说:“你想知道她为什么会痛苦如斯吗?”
我有种被人看穿秘密的尴尬,但还是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说:“你愿意告诉我吗?”
“只要你愿意听。”
他很干脆地回答我,他的眼光变成一种要彻彻底底看穿我的样子。
“建民,容许我再向你提个问题,她是不是很漂亮?她是不是像那种放荡不羁的女孩?我不想听你的恭维。”
“她简直是一位天使,与你一样,第一眼我就被她的美丽震慑住了。在我眼里,她的美丽是透明的,她是那种清纯无瑕的女孩。”
“谢谢。”他十分真诚地用感激的目光凝睇着我。
“谢我?为什么?”
“这难道也值得你惊疑吗?你就不以为你这样为什么是多余而又幼稚的吗?如果她对我来讲并不那么重要,我会听到你的赞誉,而心怀感激吗?”他有些不耐烦地讲。
我相信地望着他,望着他的神情,望着他的热泪。
“建民,请原谅我,我不该用这种口气对你讲话,但我克制不住自己。她是因我而消沉而痛苦的,你哪里知道,她曾经被我折磨得生不如死,我是多么的心狠手辣啊!而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后,依然是那么小鸟依人般温顺,心甘情愿地毫不反抗地接受我的残酷的虐待。我永远也忘不了她那苦楚的泪水与乞求的眼神,她得不到做人最起码的那点点尊严,引不起人们的同情,她不断地希望能用自己身心所受的蹂躏而得到我的爱,又不断地为自己过去而忏悔。然而,我谴责她而不听她的申诉,我蔑视她而不给予她公正的评论。我原以为是我在宽恕她,而后来才醒悟,其实我根本不配接受她的宽恕。可——现在,现在我还能做些什么?我……”
大凡一个人了解对方的痛苦原因,而想安慰他,是很不容易的,就像是要一个知道自己的死期、死的方式、死的场所的人,而使他心甘情愿地说“我愿意去死”一样不容易。然而,我面对着这位昔日的老同学却产生了强烈的同情心与一种更为强烈的想让他脱离伤怀的慈悲心,原因是他这么坦率地向我倾吐心中的悲哀。
“冬生,摆脱你悲哀的唯一方法,就是将自己从痛苦的回忆中解脱出来。忘了她,忘了你们之间所发生的事,我们都很年轻,还有许多的事等着我们去做。”
“是啊!”他站起来,急躁不安地来回踱着,“我自己也多么想振作起来,可不管我怎样地挣扎摆脱,最终的思想还是不得不回到那潮湿的不见一丝阳光的地方,因为我永远无法谅解自己。”
“冬生,别太自责自恨了,把心中所有的话都说出来,或许你就会好起来的。”
“当然……当然,”他停下急躁不安的脚步。可怜兮兮地说,“但我今天只想哭,只能谈些没头没脑让你受委屈的话,改日我一定把闷在心中的东西全部倒出来,让你琢磨,让你审视,让你掂量。那时,你就会感到我为一个女人而悲哀如斯自责如斯,是有道理的,是应该的。甚至,你还会劝我更应该去自杀,以一死来谢天下。”
王冬生阴沉的神色里,有一些善良,一些温和,而更多的却是那深深的愧疚。
“好吧,”我对他说,“勇敢点。”
“……再见……”
他话音哽噎,坚忍着向外猛涌的泪水,向呆在一旁的俊敏望了望,就仿佛越狱的囚犯一样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