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识(英汉双语对照)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论君主制和世袭制

人人生而平等,这样的平等只能被后天环境所摧毁。贫富差距可以得到很好的解释,而且在解释时无须使用压迫、贪婪这类刺耳的字眼。压迫往往是富裕的结果,而不是致富的手段。至于贪婪,尽管它能让人避免陷入穷困潦倒的境地,但通常来说,它也会使人太过怯懦,难以致富。

但是,还有一种更重要的差别,无法用任何自然的或宗教的原因来解释,那就是:为什么人们会被分为“国王”与“臣民”。男人与女人是自然的产物,善行与恶行是上帝的旨意,但有一类人生来地位就高于他人,像是某个新物种似的高贵显赫,这种情形值得探究。同样值得探究的是,他们给人类带来的究竟是幸福,还是苦难?

根据《圣经》记载,在世界诞生之初,这世上并没有国王。既没有国王,也就没有战争,正是国王们的骄傲把人类卷入战争。荷兰没有国王,所以它在过去一个世纪里享受的和平比欧洲的任何君主制国家都要多。历史也印证了这一点。最初的宗族长老们享受着静谧的田园生活,但随着犹太王权的诞生,这种宁静就消失了。

君主制政权首先是由异教徒创立的,然后犹太人承袭了这个体制。这是魔鬼着手推动偶像崇拜推出的最成功的发明。异教徒们把他们死去的王奉为神灵,到基督教时更进了一步,为在世的国王也冠上神的光环。把神的威严赋予尘世间的一个小人物,无论他如何闪耀,必走向衰败,这是一件多么亵渎圣灵的事情!

把一个人高高抬升于他人之上,这不但不符合自然的平等原则,也无法从《圣经》上找到根据。因为基甸[1]和先知撒母耳[2]所公布的上帝的旨意,分明是不赞同王权政治的。《圣经》中所有反对君主制的内容,都被君主制政府巧妙地掩盖了。但是,它们无疑值得那些尚未建立政权的国家注意。“恺撒的物当归给恺撒[3],这是王室遵循的《圣经》上的教义,但它并不能成为支持君主制政权的根据,因为当时犹太人还没有国王,仍在罗马人统治之下。

从摩西记述的创世纪以来,三千年过去了,犹太人出于对国家的幻想,要求设立国王。在此之前,他们的政府形式(除了在上帝干预的几次特殊情况外)是一种由士师和部族长老共同管理的共和制。他们没有国王,除了上帝,视任何人为王都是一种罪恶。如果认真反思国王所得到的偶像般的崇拜,人们就不会诧异上帝也嫉妒他们的荣光,因此反对这种亵渎上帝特权的政权形式。

在《圣经》中,君主制是犹太人的原罪之一,他们也因此受到了诅咒,这件事情的相关历史值得研究。

以色列人的后裔受到米甸人的压迫,基甸率领一小支军队向米甸人发起进攻。由于神的介入,基甸的军队获胜了。欢呼雀跃的犹太人将胜利归功于基甸的统率能力,提议拥他为王。他们说:“愿你和你的儿孙管理我们。”这是最强烈的诱惑,不仅是王位,而且是世袭的王位。但是,基甸出于虔敬之心,回答道:“我不管理你们,我的儿孙也不管理你们,惟有耶和华管理你们。”这话再清楚不过了。基甸并不是在拒绝这个荣耀,而是认为犹太人没有给予他这份荣耀的权力。他也没有用矫情客套的话来感谢他们,而是用先知的磊落语气责备犹太人叛离了他们真正的君王,即上帝。

大约一百三十年后,犹太人又犯了同样的错误。犹太人对异教徒偶像崇拜的渴望有时真让人难以理解。先知撒母耳的两个儿子受命管理一些世俗事务,人们发现他们两人行为不端,便吵吵嚷嚷地来到撒母耳面前,对他说:“你年纪老迈了,你儿子不行你的道。现在求你为我们立一个王治理我们,像列国一样。”这里我们看到,他们的动机是恶劣的,因为他们想像其他国家一样(也就是异教徒们)。而他们真正的荣耀却在于和他们不同,差别越大越好。但是,他们说“求你为我们立一个王”这件事使撒母耳很不高兴,他就祷告耶和华。耶和华对撒母耳说:“百姓向你说的一切话,你只管依从。因为他们不是厌弃你,乃是厌弃我,不要我做他们的王。自从我领他们出埃及到如今,他们常常离弃我,伺奉别神,现在他们向所行的,是照他们素来所行的。故此你要依从他们的话,只是当警戒他们,告诉他们将来那王怎样管辖他们。”这里指的并不是某个特定的国王,而是以色列人急于效仿的尘世间所有国王的通常做法。尽管所处的时代不同,国王们的行事方式也不同,但本质却是一样的。于是,撒母耳把耶和华所讲的一切话都告诉那些向他要求一个王的民众,说:“管辖你们的王必这样行:他必派你们的儿子为他赶车、跟马,奔走在车前。”(这段描述符合当前统治者使役他人的行为。)“又派他们做千夫长、五十夫长,为他耕种田地、收割庄稼,打造军器和车上的器械;必取你们的女儿为他制造香膏、做饭烤饼。”(这段话既描述了国王的穷奢极欲,也说出了他对人民的压迫。)“也必取你们最好的田地、葡萄园、橄榄园,赐给他的臣仆。你们的粮食和葡萄园所出的,他必取十分之一给他的太监和臣仆。”(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贪污、腐败和偏私都是国王惯有的恶习。)“又必取你们的仆人婢女、健壮的少年和你们的驴,供他的差役。你们的羊群,他必取十分之一,你们也必做他的仆人。那时你们必因所选的王哀求耶和华,耶和华却不应允你们。”这便解释了君主制度下人民的生活情况。尽管历史上也曾出现过几位优秀的国王,但他们的品行既不足以使这个名号神圣化,也无法抹去君主制度的原罪。《圣经》上对大卫王的赞誉,并不是因为他身为国王的作为,而仅仅是因为他是一个符合上帝心意的人。然而,百姓竟不肯听撒母耳的话,说:“不然,我们定要一个王治理我们,使我们像列国一样,有王治理我们,统领我们,为我们争战。”撒母耳继续规劝他们,但没有效果。他指出他们这样做是忘恩负义,但仍是枉然。看到他们一意孤行地要做这件愚蠢的事,撒母耳喊叫起来:“我求告耶和华,他必打雷降雨(这是一种惩罚,因为当时正是麦收季节),使你们又知道又看出,你们求立王的事,是在耶和华面前犯大罪了。”于是,撒母耳求告耶和华,耶和华就在这日打雷降雨,众民便甚惧怕耶和华和撒母耳。众民对撒母耳说:“求你为仆人们祷告耶和华你的神,免得我们死亡,因为我们求立王的事,正是罪上加罪了。”《圣经》里的这些部分记载得清楚而肯定,不允许任何模棱两可的解释。在这里,要么上帝对君主制政府表达了不满是确有其事的,要么《圣经》记载有误。人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在天主教国家,牧师们与国王们一样,都试图不让人们了解《圣经》上的这些内容,因为君主制与教皇制在本质上是一样的。

除了罪恶的君主制以外,我们又增加了世袭制度。前者是我们自身的堕落与贬损,而被宣称为权力的后者却是对我们子孙后代的侮辱与欺骗。因为人人生而平等,没有人生来就拥有让自己的家庭永远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权力。即使他自己能赢得同时代人的一些尊重,他的子孙也未必拥有继承这种尊重的资格。能证明世袭制度荒谬性最强有力的证据之一,是天道反对这种制度。否则,它就不会屡次安排愚蠢的人继承王位,使它成为笑柄。

其次,起初没有人能拥有任何社会头衔,都是别人授予的职位,所以这些授予头衔的人并没有权利送出子孙后代的权利。尽管他们可以说:“我们立你做我们的王。”他们却不能说:“你的子孙和你子孙的子孙也要永世做我们后代子孙的王。”这种说法对他们的后人明显是不公正的。这样一种不明智的、不公平且违反常理的协议可能(而且是很可能)将他们的下一代人推入恶棍或蠢才的政府统治下。绝大多数有识之士都在私底下鄙弃世袭制,然而,世袭制是那种一旦确立就不容易消除的弊害之一。许多人因恐惧而屈服,另一些人因迷信而顺从,而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则与国王一起欺掠百姓。

我们通常以为当今的国王们都拥有高贵的出身,然而最可能的事实是,当我们揭开历史的黑暗面纱,追溯他们最初的发迹史,我们会发现:他们的祖先只不过是一群作恶多端的盗匪头子。他们的野蛮行径或阴险手段为他赢得了强匪中的首领地位,随着势力的增强和掠夺范围的扩大,他震慑住那些平静生活、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迫使他们靠频繁进贡来换取他们的安全。然而,那些推选他的人无意将世袭权赋予他的后裔,因为这样做意味着永远放弃统治权,而这与他们信奉的自由和不受约束的原则背道而驰。因此,在君主制初期出现的世袭继承不可能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权力,只是一种临时的或补充的手段。但是,由于那个时代只留下很少或几乎没有留下任何记录,口耳相传的历史又充斥着虚构的故事,因此隔了几代人之后,就很容易趁机捏造出一些当时可以顺利散布的、像关于异教始祖的传说般迷信的鬼话,来向那些愚昧的百姓灌输世袭权的正当性。在老首领去世、选举新首领的过程中可能引发的混乱(在强匪当中进行的选举不可能是井然有序的)使许多人感到惊恐,因此起初便赞同世袭继承的主张。世袭制就这样出现了,一开始只是种权宜之计,后来却硬被声称为权利。

自从英国被诺曼底公爵征服以来,只出现过几个贤明的君王,绝大多数的时间是在恶王的统治下痛苦呻吟。任何一个有理性的人都不会认为自征服者威廉一世以来的世袭权是光彩的,一个法国杂种率领一帮武装暴匪在英国登陆,违背当地人的意愿自立为王,毫不客气地说,这样的发迹史是可憎可鄙的,这样的行为与神性毫无关系。但是,我们根本没必要花时间揭穿世袭制的荒唐之处。倘若有人弱智到相信这种制度,就让他们去吧,让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地去崇拜雄狮和蠢驴。我既不会效仿他们的愚昧,也不会妨碍他们的愚忠。

但是,我很想问问:他们觉得最初的国王是如何产生的?这个问题只可能有三个答案:抽签、选举或篡位。如果最初的国王是通过抽签产生的,这就为后世立了先例,排除了世袭继承的可能。扫罗是靠抽签成为以色列国王的,因此王位的继承就不是世袭的,并且从这件事的整个过程来看,也没有任何世袭继承的意图。如果某个国家的首任国王是靠选举产生的,这也会为后世立下先例。这是因为,如果说第一批选民在选举国王的时候,选出的不但是他们自己的王,而且选出某个世代承袭的王室家族,从而剥夺了后世所有人的权利——这样的说法,除了关于人类的自由意志都断送在亚当之手这一原罪的教义以外,无论在《圣经》里或其他文献中都是绝无仅有的。在这个类比中(除此之外,别无其他相似的例子),世袭制根本毫无荣耀可言。由于亚当的行为,所有人都犯了罪;由于第一代选民的行为,所有人都必须遵从。因亚当的罪,所有人服从于撒旦;因第一代选民的错,所有人都屈从于国王。前者令我们失去了纯真,后者令我们丧失了主权。在两种情况下,我们都被剥夺了曾经的某种状态或特权。因此,一个无可辩驳的推论是:原罪和世袭制是一致的。多么可耻的类比!多么难堪的相似!然而,即使是最高明的雄辩家,也无法给出更好的辩驳。

至于篡权,没有人鲁莽到敢于为它辩护。征服者威廉一世是篡位者,这个事实无可辩驳。显而易见的是,英国君主制政权的历史经不起深究。

然而,世袭制影响人类的主要方面,并不在于它的荒诞性,而在于它所造成的危害。倘若,它能保证继承王位者都是些优秀且睿智的君王,倒也算是得到神权的特许。但是,当它为那些愚蠢的、邪恶的、下流的庸人们打开大门时,它便有了压迫的性质。那些自恃生来就应统治他人和视人为天生奴隶的人,很快就会变得傲慢无礼、横行霸道。由于从所有人当中被区分出来,他们从小心理就为妄自尊大所毒害。他们生活的小圈子与外面的广阔天地差别太大,几乎没有机会了解整个社会的真正利益所在。因此,当他们继承王位的时候,常常对整个国家的事情毫无所知,不配加以处理。

世袭制的另外一项危害在于,王位有可能被任何年龄的未成年人继承。在这种情况下,以国王名义行事的摄政者就有充分的动机和机会来辜负先王的信任。当一个国王年老体衰、时日不多的时候,同样的国家悲剧也可能发生。在这两种情形下,恶棍们都可能利用因国王的衰老或年幼所带来的愚蠢行为,将人民玩弄于鼓掌之中。

用来维护世袭制最貌似合理的理由是:它能使一个国家避免陷入内战。倘若这一点是正确的,倒也颇有分量。但是,它却是曾对人类进行欺骗的最赤裸裸的谎言。整个英国的历史都否认有这种说法。自从威廉一世征服英国以来,共有三十名国王与两名幼王统治过这个分崩离析的国家。其间,包括革命在内,曾发生过不少于八次的内战,以及十九次武装叛乱。由此可见,世袭制不但没有带来和平,而且对和平有害,它破坏了和平赖以存在的根基。

约克家族与兰卡斯特家族之间对王位与继承权的争夺,使英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沦为血腥的战场。[4]亨利与爱德华之间一共发生了十二次大规模战争,以及一些小规模的遭遇战和攻围战。亨利曾两次沦为爱德华的阶下囚,爱德华也曾被亨利俘虏。当一点私人事务都能引发争斗的时候,战争的走向与民心的向背就变得捉摸不定。因为获胜,亨利从阶下囚一跃登上王位,而爱德华从王位上被赶下,被迫流亡国外。但是,就像性情的瞬间变化不会持续很久一样,亨利很快被逐下王位,而爱德华被召回来继任——国会永远站在强者的那一边。

这场王位争夺战从亨利六世即位时起,一直到亨利七世时两个家族联姻后才完全结束。从1422年起至1489年止,长达67年。

总而言之,君主制与世袭制(并不只限于某个特定王室)使整个世界陷入腥风血雨之中。这种政权模式是上帝在《圣经》中明确反对的,也总是伴随着血腥。

如果我们探究一下国王的日常事务就会发现,在某些国家中,国王们根本无事可做。他们庸碌无为地度过一生,自身既无法享受到乐趣,对整个国家也毫无益处。然后,他们退出王位,让继任者同样百无聊赖地重蹈覆辙。在绝对专制的政体中,所有的政府事务都落在国王一人身上,无论是军事或民政。以色列人的后代要求设一个王,他们恳求的是:“有王治理我们,统领我们,为我们争战。”但是,在英国这样的国家中,国王既不是统帅,也不是将军。人们不免感到困惑:那他究竟做了些什么?

任何一个越接近共和制的政府,留给国王做的事情就越少。要给英国政权起一个合适的名字,多少有些困难。威廉·梅雷迪思爵士称它为共和国,但是,从它目前的状态来看,是名不副实的。因为国王拥有任意安排一切官职的权力,王位的腐败势力已经有效地侵吞了下议院(英国政体中的共和部分)的权力,并腐蚀了后者的美德。这样一来,英国政权就和法国或西班牙的政权近乎一样,是实质上的君主制。人们总是在还没有理解一些名称之前,就为它们争执不休。英国政权中令英国人引以为傲的是它的共和制部分,即从人民中挑选出下议院成员的自由,而不是它的君主制部分。不难看出,一旦政体中的共和制成分消失了,压迫与奴役也就接踵而来。为什么英国政体如此孱弱?是否因为其中的君主制成分已经毒害了共和制成分,国王已经蛊惑了下议院?

在英国,国王除了发动战争、安排官职外,几乎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换句话说,国王只会使国家陷入贫穷与纷争中。对于一个每年能领取八十万英镑、享受万民景仰的人来说,这可真是件不错的差使!在上帝的眼里,对于社会来说,一个诚实的人要比从古到今所有这些戴着王冠的恶棍们都更有价值。

注释

[1]参见《旧约全书·士师记》。

[2]参见《旧约全书·撒母耳记》。

[3]参见《新约全书·马可福音》。

[4]1455—1485年,持续30年之久,约克王朝和兰卡斯特王朝的争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