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北美目前形势的思考
在下文中,我只会向大家提供简单的事实、清晰的论证和常识。对于读者,我只希望你们能摒弃成见,用理性与情感独立做出判断;希望你们能坚持,而非远离个人的真正品格,并尽量开阔自己的视野,不局限于当前的形势。
对于英国与美国之间的斗争,已经有不少论述。各个阶层的人出于不同动机,怀着不同目的,纷纷投入到这场论战中。但是,所有这些争论都徒劳无功,而论战也已经结束。作为最后的手段,武力将决定这场争论的结果。这是英国国王的选择,北美大陆也已经接受了这个挑战。
据报道,已故的佩勒姆先生(他是位很有能力的首相,但也曾犯一些过错)曾在下议院遭到攻击,对方指责他在英美关系问题上采取的举措只是临时的缓兵之计,对此他回应道:“它们至少能在我的任期内长久实行。”如果在当前的斗争中,各殖民地也抱有这种致命的懦弱想法,那么,我们这些所谓先人的名字将被子孙后代唾弃。
这是普天之下最有价值的事业,它并不只关系到一个乡镇、一个城市、一个省或一个国家,而是关系到一个大陆——至少占世界可居住面积的八分之一。它并不是一天、一年或一辈子就能完成的事业,我们的子孙后代也被卷入其中,并或多或少地受到当前正在进行的事情的影响,这种影响甚至会永远存在。现在是北美大陆团结一致、产生信心和荣耀的关键时期。现在看来最微小的裂痕,都会像在橡树幼苗上用针尖刻下的名字,伤痕会随着橡树苗的成长而变大,到我们的子孙后代,便能清晰地读出这个名字。
当我们放弃争论、决定用武力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一个新的政治时代开启了,一种崭新的思维方式诞生了。4月19日之前,也就是对抗开始之前[1]提出的方案和建议,就像过期的年历一样,尽管当时很有用,现在却已经毫无用处。当时,不管争辩双方曾提出多么相左的意见,他们在同一点上总是达成一致,那就是与英国结盟。双方的唯一分歧只在于实现这一目的的手段:一方主张来用武力,另一方主张利用友谊。现在,第一种方法已经失败,第二种方法也已经失去效力。
关于和谈的好处,已经讨论得太多,而它却像个消逝的美梦,离我们远去。因此,我们现在需要考察和解的另一面,并探询在与英国和谈并附庸于英国的情况下,各殖民地将承受并将一直承受的严重损失。让我们本着自然与常理的原则,审视这种附庸关系,看看如果要独立的话,我们应该凭借些什么;如果附属英国的话,我们又将面临些什么。
我曾听有些人说,北美的繁荣得益于此前与英国的密切联系。这种亲密关系对大不列颠今后的繁荣是必要的,也一定会导致同样结果。这种论点真是荒谬!按照这种逻辑,我们也可以说,既然婴儿是靠喝奶长大的,它就永远都不该吃肉;或是我们前二十年是怎么过的,后二十年也应该怎么过。这种说法也违背事实,我要直截了当地说,倘若欧洲势力从未涉足美洲大陆,美洲现在照样繁荣,甚至更繁荣。美洲赖以致富的贸易对象是生活必需品,只要欧洲人还要吃饭,它就一直有市场。
还有些人说,这些欧洲国家曾保护过我们。确实,它们曾把我们放在它的垄断操纵之下,它也曾用自己的钱和我们的钱保卫过这块大陆。但是,他们也会出于同样的动机,为了维护贸易和统治权,保护土耳其。
唉!长久以来,我们被陈旧的偏见引入歧途,也为盲目迷信付出了巨大代价。我们吹嘘着大英帝国给予我们的保护,却没有反思过,这样做的动机是出于利益,而不是对我们的情感。并不是为了我们的利益抵御我们的敌人,而是为了它自身的利益抵御它的敌人,抵御那些不会因为任何原因与我们起争执,却由于我们与英国的联系将永远视我们为敌人的人。如果英国不放弃对这块大陆的主权,我们就必须主动抛弃对英国的依赖。这样,当法国和西班牙与英国作战的时候,我们仍可以和他们保持和平。上次汉诺威王朝的战争[2]造成的苦难,足以提醒我们来反对我们同英国的种种联系。
最近,议会中有人声称,倘若没有相同的宗主国,北美各殖民地之间丝毫没有任何联系。换句话说,宾夕法尼亚州、泽西州,和其他州之间,之所以是姊妹殖民地,是因为有英国的缘故。这实在是一种拐弯抹角证明关系的说法,但它却是最直接的,也是唯一真实的证明敌对关系(姑且这么称呼它)的方法:如果我们不是大不列颠的臣民,法国和西班牙从来不是,也许永远也不会是北美人的敌人。
但这些人说,英国是我们的宗主国。既然这样,它的行为就更加可耻。虎毒尚且不食子,野蛮人也不至于向自己的家人兵戈相向。因此,这种说法如果成立,反而是对英国的谴责。但是,这种说法偏偏不成立,或者只是部分成立。英国国王和他的家奴们阴险地采用了“宗主国”或“母国”的称谓,企图卑劣地利用人们心地老实的弱点,不正当地施加天主教的影响力。欧洲,而非英国,才是北美的宗主国。这片新大陆已经成为欧洲各地崇尚人权自由、宗教自由却惨遭迫害的人们的避难所。他们并不是从母亲温暖的怀抱中,而是从恶魔残忍的爪牙中逃亡到这里。有种对英国的说法是真实的,那就是曾经把首批移民驱逐出故乡的专制政府现在仍在迫害着这些移民的后代子孙。
在这片广袤的占世界四分之一的土地上,我们遗忘了那三百六十英里(英国的地域长度)的狭窄疆域,将友谊提升到更广阔的空间。我们将每个来自欧洲的基督徒视为兄弟,并为这种宽广豁达的胸怀欢欣鼓舞。令人欣喜的是,随着对世界认识的增加,我们逐渐克服了地域性偏见的影响。一个出生在英国任何教区的人,很自然地只会与他的同区教友交往(因为在许多场合下,他们的利益总是一致的),称他们为“邻居”。如果在离家几英里外的地方见到这个邻居,他便抛下同一条街道的狭隘想法,称呼对方为“同乡”。倘若离开出生的郡县,在其他郡县里遇到这位同乡,他便忘却了街道与城镇的狭小地域,将对方称为“同胞”,也就是来自同一个郡县的人。但是,要是他们出国游历,在法国或欧洲其他国家碰面,他们之间的称谓便会扩大为“英国人”。以此类推,所有在美洲大陆或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相聚的欧洲人,彼此间都是“同胞”。因为与整个世界相比,英国、荷兰、德国或瑞士彼此间的关系,就如同与一个国家相比,街道、城镇和郡县彼此间的关系一样——对于按大陆划分世界的人来说,这样的区分太过渺小。即使是在本州(指宾夕法尼亚州),也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居民是英国人的后裔。因此,我反对把英国视为宗主国或母国,这种提法是错误的、自私的、狭隘的和片面的。
然而,就算承认我们都是英国人的后裔,又能怎样?什么都不能。英国既然已经成为我们公开的敌人,就抹去了它所有其他名分。说什么和解是我们的责任,未免荒谬。英国当代王室的第一任国王(征服者威廉一世)原本是法国人,英国有半数贵族都是法国人的后裔。按这个说法,英国就应该受法国的统治。
对于英国与美洲各殖民地联合起来的问题,也已经有过许多论述。有人说,一旦二者联手,便能对抗这个世界。但这仅仅是个假设,战争的结果不可捉摸。而且,这种说法本身也毫无意义,因为北美大陆绝不愿意耗竭自己的人力,在亚洲、非洲或欧洲战场上支援英国军队。
更何况,我们为什么要对抗这个世界?我们的目的是商业贸易。如果处理得当,贸易将为我们赢得与整个欧洲的和平与友谊。因为,支持美洲大陆成为自由港,这符合整个欧洲的利益。北美与其他国家的贸易将始终会是北美的屏障,而它金、银的缺乏则会使它免遭侵略。
我要求那些最热衷于和谈的鼓吹者指出与英国结盟可以得到的好处,哪怕一条也行。我强调这项要求,因为在我看来,北美根本得不到任何好处。我们的玉米在欧洲的任何市场上都会得到合理价位,而进口的商品无论来自哪里,我们都必须为之付钱。
但是,与英国结盟将带给我们的伤害和弊端却是难以胜数的。无论是为了整个人类,还是为了我们自己,我们都必须反对结盟。因为任何对英国的臣服和依附,都会将这块大陆直接扯入欧洲的战争和争端中,并让我们与那些本愿意和我们建立友谊的国家交恶。对于这些国家,我们原本并没有愤怒或不满。欧洲既然是我们的贸易市场,我们就不应该只与其中一部分国家建立联系。避开欧洲的内部争端,符合美洲的真正利益。但是,在依附英国的情况下,它就无法游离于纷争之外,只能成为英国政治天平上的一枚小小的法码。
欧洲由于国家林立,难以得到长久的和平。一旦英国与任何外国势力爆发战争,由于北美与英国的密切关系,在贸易上就会遭到破坏。下一场战争的结果也许会与上一场战争[3]不同,如果是这样,现在鼓吹结盟的这些人到时候反而会更渴望独立,因为保持中立比武装对抗更能保护自身安全。一切合理的和自然的因素都在呼唤独立,被杀戮者的鲜血和大自然的哭泣声都在呼喊:“现在是独立的时候了!”甚至上帝在英国与北美之间安排的距离,都成为一个天然的、强有力的证据,证明让其中一方统治另一方绝不是上苍的旨意。除此之外,这块大陆被发现的时间和人们移居到美洲的方式也都增强了这个论证。发现美洲新大陆发生在欧洲宗教改革之前,就好像上帝仁慈地决定为未来受迫害的人们开辟一个避难所,因为故土已经无法再为他们提供安全或友谊。
大英帝国对这片土地的统治,迟早都要结束。当展望未来的时候,任何一个有识之士都不会感受到真正的快乐,因为他痛苦而真切地知道,他所谓的“当前政权”只是临时性的。作为父母,我们也无法感受到快乐,因为我们知道“这个政府”不会持续很长时间,无法保障我们留给孩子的任何财富。一个很简单的逻辑是:当我们让下一代背负债务的时候,我们必须相应地做些什么,否则,我们就只是在卑鄙可耻地利用他们罢了。要正确地认识到我们的义务,我们就应该将子孙后代考虑在内,多尽几年职责,这样的眼界高度会让我们看到被眼前的恐惧和偏见所掩盖的、一个我们不曾看过的前景。
尽管我很谨慎地避免不必要的攻讦,我仍然认为,所有支持和解原则的人大致能被分为以下几种:
利益相关者,他们不能被信任;软弱者,他们看不清事情的本质;心怀偏见者,他们不愿意看清事情的本质;还有一些把欧洲国家想象的太美好的普通人。最后这类人受错误判断的影响,他们给这个大陆带来的灾难将远远超过前三类人。
许多人有幸生活在远离悲伤的地方,罪恶并没有降临到他们门口,令他们感受到整个美洲大陆安全的岌岌可危。但是,暂且让我们想象一下波士顿吧,这片悲惨的土地将教给我们智慧,并教导我们永远放弃那个无法信任的政权。这个不幸城市的居民几个月前还生活在安逸和富足之中,现在却只能留下来挨饿,或是乞讨着背井离乡。如果他们留在这个城市,就面临着来自朋友的炮火;如果离开,又会遭到士兵的洗劫。眼下,他们是毫无救赎希望的囚徒。倘若有人试图发起进攻,来营救他们,他们又会暴露在两支军队的枪林弹雨中。
禀性迟钝的人对英国人的进犯不以为然,仍然期待着最好的结局,动不动就大声呼喊道:“来吧,来吧,等这一切结束后,我们还能继续做朋友。”那么,就让我们审视一下人类情感,再用人性这块试金石来检验一下和解主张。然后,告诉我:当一个政权把战火引到你们的土地上,你是否还能爱它、尊重它,全心全意地为它服务?如果做不到这些,你就只是在欺骗自己,而你的犹豫不决会使子孙后代遭到毁灭。英国,这个你无法热爱也无法尊重的国家,你们未来的关系将是被迫的、不自然的,仅仅是在一时便利的基础上产生的。用不了多长时间,这种关系就会倒退,结局比当初更加悲惨。如果你分辩说,你仍然能不计较这些进犯,那么我要问:你的房屋是否曾被烧毁?你的财产是否曾在你面前被破坏?你的妻儿是否还有床铺可供休息,是否还有面包赖以充饥?你家中可有父母儿女曾遭到他们的毒手,而你可曾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倘若不曾经历过这些,你就没有资格评判那些曾经历过的人们。但是,如果你曾经历过,却还能与刽子手握手言欢,那你就不配被称为丈夫、父亲、朋友或爱人。无论在生活中取得了什么头衔或称谓,你都只有一颗懦夫的心,一个谄媚者的灵魂!
我并不是在煽动或夸大情绪,相反,我只是用自然赋予的情感来检验这些问题。倘若没有这些情感,我们就无法履行人生的社会责任,或是享受它带来的种种幸福。我并不是想通过揭露恐怖的景象来挑起复仇情绪,只是想把我们从致命的、懦弱的昏睡中惊醒,让我们坚定地追寻某个明确的目标。只要美洲不被自己的犹豫和怯懦所吞噬,英国与欧洲是没有能力征服美洲的。倘若策略得当,眼前的严寒的价值抵得上整整一个时代。但是,如果错失或忽略了这个机会,整块大陆都将承受不幸。如果有人导致这个如此宝贵、如此重要的季节被白白浪费,无论他是谁、他是做什么的、他来自哪里,他都将成为一个千古罪人。
认为这块大陆可以长久臣服于某个外来势力的想法,不但违悖常理,违悖事物的普遍原则,也有悖于历代的各种先例,即使是英国最乐观的人也不会这么想。眼下这个时候,就算人们竭尽智慧,要不谈独立却想保证这块大陆苟安一年,是根本做不到的。和解已经是一场黄粱美梦,造化已经抛弃了与英国结盟的可能,人力也无法弥补。正如弥尔顿所说:“憎恨刻下的伤痕太深,再不会有真正的和解。”
所有争取和平的温和方法都被证明是无效的,我们的恳求被轻蔑地拒绝了。这使我们相信,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反复请愿更能满足英国国王的虚荣,或更能证实他的冥顽不化——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它更助长欧洲君主们的绝对专制:丹麦和瑞典就是很好的例子。因此,既然只有斗争才能起到作用,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让我们来争取最后的独立吧,别让下一代人背负着这段被亵渎的、毫无意义的父子名分去继续厮杀。
说英国人以后不会再试图这么做,这种想法是一厢情愿的。当年我们废除印花税的时候,也曾这么想过,然而一两年后就意识到自己错了。按照这种逻辑,我们还可以说,那些曾经战败的国家永远都不会再挑起争端。
至于管理事务,英国没有能力以公平合理的态度来给这个大陆带来公正。美洲的事务很快就会变得繁重、复杂,由一个离我们这样遥远又对我们不了解的国家不可能轻易完成这项任务。如果不能征服我们,他们就无法统治我们。为了一件小事或一项申请,每次都得跨越三四千英里的距离,等上四五个月才有答复,然后,再花上五六个月进行解释,过不了几年,这些行为都会被认为十分愚蠢而幼稚。曾几何时,这种安排还算是合理的,但它总有结束的那一天。
那些无法保卫自己的小岛适合成为王国统治的对象,但是,认为一个大陆将永远被一个岛国统治,未免荒唐。在自然界里,从来没有任何一颗卫星大过它的行星,但英国与北美的关系却颠倒了自然界的普遍秩序。很显然,它们隶属于不同的体系:英国属于欧洲,而北美只属于它自己。
我并非出于骄傲、党派或憎恨的动机,来拥护分离与独立的主张。我清楚地、明确且真诚地相信:这样做符合这个大陆的真正利益。任何不涉及独立的方案,都只是些修修补补,无法带来长久的幸福。这样做,意味着把战争留给我们的孩子,并且在一个只要再多付出一点努力、再多前进一步就能为这块大陆争取荣耀的关键时刻退缩了。
既然英国并没有表现出一丝想和谈的意愿,我们有理由认为,不会有任何值得这块大陆接受的条件,或是任何足以弥补我们曾抛洒的鲜血和付出的财富的补偿方案。
人们努力争取的结果,总应该和他们的辛苦付出成比例。撤掉诺斯[4],或整个可憎的私党,都远远抵不上我们的巨大付出。哪怕废除我们反对的所有议案(姑且假设它们真的能被全部废除),也只不过能抵消贸易暂时中止给我们带来的损失。但是,如果整个大陆都必须拿起武器,如果每个人都必须成为战士,仅仅反抗一届卑劣的内阁就太不值得了。昂贵,太昂贵了,如果这就是我们为废除法案所付出的代价!如果只是为了争取土地或法律,就付出班克山的代价[5],这简直太愚蠢了。我一直认为,北美的独立是迟早的事,从最近北美大陆迅速成熟的趋势来看,它的到来不会太远了。因此,在对抗爆发后,再去争论某件事就不值得了,除非我们执意为它争个面红耳赤,因为时间会最终解决这个问题。这就像是浪费时间和精力去提起一场法律诉讼,追究房客的非法入侵,而房客的租约马上就要到期。在1775年4月19日[6]这个重要日期之前,没有人比我更热切盼望和解。但是,当我获知当天所发生事件的那一瞬间,我就永远放弃了这个铁石心肠、态度阴沉的“英国法老王”。我鄙弃这个恶棍,他僭称是“人民的父亲”,却对他们被屠杀的消息无动于衷,他的灵魂沾染了人民的鲜血,竟然还能酣然入睡!
退一万步说,假设英国和北美得以和解,又将产生什么结果?我的回答是:这个大陆将遭到毁灭。原因如下:
首先,统治权仍然掌握在英国国王手上,他对这个大陆的所有立法都有否决权。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证明,他是自由势不两立的宿敌,极度渴求专制权力。那么,难道他不会对各殖民地宣称:除非我允许,否则你们不能制订任何法律吗?!难道还有任何北美的居民如此愚昧,竟然不知道根据所谓的“现有政权”,除非得到国王允许,否则整个大陆都不能制订任何法律?难道还有人如此愚笨,在发生了这些事情之后,竟然还看不出除了那些符合他利益的法律以外,国王绝不会容许制订任何其他法律?只要北美没有自己的法律,只要我们仍必须服从英国为我们制订的法律,我们实际上就是被奴役者。达成和解后,难道没有人担心英国国王会动用他的所有力量,来迫使这个大陆尽可能卑微恭顺吗?到时候,我们不是前进,反而是倒退了,或是陷入无休止的争论或荒谬的请愿中。如今,我们已经强大得超出国王的接受程度,难道他不会想方设法地削弱我们的力量?归根到底,一个嫉妒我们繁荣富裕的政权真的适合统治我们吗?任何一个回答“不”的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人。因为“独立”的判断标准,无它,就是看我们能否自行制订法律,或是看英国国王——北美最大的敌人,是否有权告诉我们:“你们必须按照我的意愿来制订法律。”
但你也许会说,国王在英国同样拥有否决权,如果不经过他的许可,英国人民同样不能制订法律。从情理上说,这是很荒唐的。一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对数百万比他更年长、更智慧的人说:“我不允许你们的这条或那条法案成为法律。”但现在,我拒绝接受这种答复,尽管我永远不会停止揭露它的荒诞。对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英国是国王的权力所在地,北美却不是,因此两者的情形完全不同。相比他在英国的否决权,国王在美洲的否决权的危险性和危害程度要严重十倍。因为在英国,国王几乎不可能否决任何旨在增强英国国防力量的法案,但在北美,他绝不会允许这种法案被通过。
在英国的政治体系中,北美不过居于次要的地位。只有在符合自身利益的情况下,英国才会考虑到美洲的利益。因此,它的自身利益促使它压制或至少干涉我们的发展,一旦这种发展无法促进它的利益。从已经发生的情况来看,在这样一个间接的政府统治下,我们很快就会陷入这种局面!人们并不会因为换了名字,就从敌人转变为朋友。为了表明现在达成和解是一种危险的方案,我断言,为了在各殖民地政府中再度确立他的地位,国王眼下要采取的政策是废除那些法案,为的是能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通过阴谋诡计,来完成他在短期内靠武力无法完成的目的——和解与毁灭是紧密相连的。
其次,在和解的情况下,我们能期望达到的最好结果也只是一种权宜之计,或是一个处于监管下的政权。当殖民地发展成熟后,这种临时政权就无法继续存在。因此,在这段过渡期间,整体局面和形势都不稳定,前景也不乐观,移民们绝不愿意带着资产来到这样一个政府形式岌岌可危、每天都在动荡和混乱中摇摇欲坠的国家。许多现有居民也会抓住时机,处理掉他们的财产,远离这块大陆。
然而,最有力的论点是,只有独立,也就是联合殖民地的政权形式,再没有别的方式能保障大陆的和平,并确保远离内战。我担心的是,如果现在与英国和解,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接下来会在某些地方发生暴乱。这种局面一旦发生,其后果远比英国的一切恶意加起来都更严重。
英国人的野蛮行径已经毁掉了数千人的生活(还有数千人将遭受同样的命运)。这些人对英国的复杂情感,是我们这些不曾经历过的人所感受不到的。他们现在唯一拥有的,就是自由。他们此前所曾拥有过的一切,都已经献给为自由而战的事业。他们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也就十分鄙弃屈服。另外,和解后各殖民地对待英国政府的普遍态度,会像一个即将成年的年轻人对青春期的态度一样:他们不再在乎它。一个无法维持和平的政府根本就不算是政府,我们缴纳的钱无异于打了水漂。倘若达成和解的第二天就爆发内乱,英国又能做什么呢?它的权力只不过是一纸空文!我曾听有些人说(当然,我相信许多人说话之前都没经过思考),他们畏惧独立,害怕独立会引发内战。未经思索的想法几乎不可能是正确的,现在的情形也是如此。与独立相比,和英国勉强维持关系危险得多。假如我也是一名受害者,我要说,如果我被逐出家园,财产被损毁,生存环境被破坏,那么,作为一个人,一个能感受到伤痛的人,我永远不会赞同和解的主张!就算大多数人选择了这个方案,我也永远不认为自己该受它的约束。
各殖民地对大陆政府展示出良好的秩序和服从精神,足以使每个通情达理的人对此感到欣喜。除非是出于幼稚可笑的原因,否则没有人有理由恐惧殖民地之间会互相争夺优势地位。
既然不存在差别,也就不存在地位优劣的问题。绝对的平等打消了一切诱惑,欧洲各共和国之间彼此(而且长久以来一直)和平相处。荷兰和瑞士与战争无缘,不管是对内或对外。诚然,君主制政府通常不会拥有长久的和平,王位本身对国内的野心家们就是个巨大的诱惑,王室不断膨胀的傲慢也会与国外势力发生冲突。但在同样的情况下,一个建立在更符合自然原则基础上的共和制政府会通过协商来解决纠纷。
如果对于独立有任何真正的担忧,那是因为还没有制定出具体方案,人们看不到前方的出路——因此,作为这项事业的开端,我提出以下建议。同时,我还需要声明一点:我并没有其他想法,提出这些建议旨在抛砖引玉。若能将这些零散的个人想法都汇集起来,它们通常能被那些聪明能干的人当作素材,为他们改良方案提供参考。
让我们每年举行一次议会,只选举一个主席。代表应更求平均,代表们只讨论国内事务,并服从大陆会议的权威。
让我们把每个殖民地分为六个、八个或十个大小合适的区域,每个地区推选出一定数量的代表,每个殖民地至少派出三十名代表,这样整个大陆会议的代表人数至少有三百九十人。每届大陆会议按照以下办法召开并选举出会议主席:代表们到场后,先通过抽签的方式从十三个殖民地中选出一个殖民地。然后,由整个大陆会议的代表从该殖民地中,用不记名投票的方式选举出一名会议主席。在下一届大陆会议中,只从剩余的十二个殖民地中抽选出一个殖民地,上届议会中产生主席的那个殖民地不在抽签之列。以此类推,直到全部十三个殖民地都轮值过一次。为了确保所通过的法律令大部分人满意,只有超过大陆会议代表人数五分之三才算是多数。在一个权力分配如此均衡的政府中,任何不和谐的行为都无异于与撒旦为伍。
但是,这项事业最初必须由谁发起、用何种方式开始,是很棘手的。看起来,由某个介于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也就是大陆会议和人民之间的中介团体来着手执行,这是最符合情理的。那么,就让我们依照下列方式、遵循下列宗旨来召开大陆会议吧。
大陆会议的委员会由二十六名代表组成,每个殖民地两个名额。每个州议会或州的制宪会议中选出两名委员,每州再从全体居民中产生五名代表,他们将代表整个州,由州内尽可能多的有选民资格的居民在各州首府选出;或者,如果更方便,也可以在其中两三个人口最稠密的地区产生代表。以这种方式召集的议会,在处理事务时将会结合两大原则:知识和权力。这些大陆会议、各州议会或制宪会议的代表们,在积累了处理国家事务的经验后,将成为干练而重要的议员;而整个大陆会议经过人民授权后,就具备了真正的法定权威。
大陆会议召开后,代表们的任务是制订出《大陆宪章》或《各殖民地联合宪章》(与所谓的《英国大宪章》相对应)的框架,确定大陆会议和各州议会的议员人数、议员选举方式以及会议召开的日期,并划分它们各自的职责范围和管辖权范围(要永远记住:我们的力量源于整个大陆的团结一致,而不是各自为战);遵循良心的指引,保障全体人民的自由和财产权,最重要的是,保障宗教信仰自由;以及有必要在《宪章》中加以规定的其他事项。制定出《宪章》框架后,应随即解散上述会议,并根据上述《宪章》选举出这个大陆的临时立法人员和行政长官,愿上帝保佑他们幸福平安。阿门!
将来若是有人被委任从事此项或类似的事业,我愿把德拉戈内蒂这位对政府有着敏锐观察力的政治学家的一段话送给他们,“政治家的艺术,”他说,“在于发掘幸福与自由的精义。那些能够找到一种付出最小代价又最大限度地保障个人幸福的政治家们,值得人们永远爱戴。”[7]
但是,有些人也许会问:北美的国王在哪里?我来告诉你吧,朋友。他在天上统治着我们,并不像残暴的英国国王那样使生灵涂炭。但是,为了显示我们并不缺少尘世的荣耀,让我们庄严地选出一个日子来宣布宪章吧!让我们的宪章遵从上帝的话语,以《圣经》为根据。让我们为宪章加冕,这样整个世界就会知道,我们在某种程度上是支持君主制的:在北美,法律就是国王!在专制政府中,国王就是法律。所以,在自由政府中,成为国王的只能是法律,而不能是任何其他。但是,为了避免今后有任何滥用权威的情形发生,让我们在宪章发布后打碎国王这一称号吧,再将碎片抛散到真正享有权利的人群中。
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政权,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权利。当一个人认真反思人类事务的不确定性时,他就会明白:在有能力的时候,以一种冷静的、深思熟虑的方式建立起政权,要远比茫然等待某个合适的特定时机更为睿智、安全。如果我们现在不这么做,将来就会有像马赛涅洛[8]那样的人揭竿而起,利用民众的焦虑情绪,聚集起一些亡命之徒和心怀不满的人,承诺他们政权,然后像洪水一般冲走这块大陆的各种自由权利。万一北美统治权再度落入英国人的手里,动荡不安的形势就会吸引冒险家前来铤而走险。在这种情况下,英国人又能给我们什么帮助?早在他们在大洋彼岸得到消息之前,这些灾难性的事件很可能就已经结束了。而我们就会像可怜的布立吞人在征服者压迫下经历的一样,痛苦残喘。你们这些现在反对独立的人啊,你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你们让政权的位置空着,却向永久的专制打开大门。
成千上万的人已经意识到,把这个野蛮的、凶恶的势力驱逐出这块大陆,是一件光荣的事情。这股势力已经煽动印第安人和黑人来摧毁我们,这种残忍行为的双重罪恶在于:它既残暴地对待我们,也奸诈地对待他们。
与这些从理智上无法信任、从情感上把我们伤得千疮百孔,让我们厌恶憎恨的人谈论友谊,不仅疯狂,而且愚蠢。每天,我们和他们仅存的这点情谊都在消磨流逝。当这段情谊终结后,是否有理由相信,我们彼此间的友爱反而会增加,或是当我们有十倍于过去的更多更重要的事情要争执的时候,我们反而更容易达成一致?
你们这些口口声声教导我们要和谐、要融洽的人啊,你能补偿我们失去的光阴吗?你能让妓女找回昔日的纯真吗?如果你不能,那你也无法调解英国与北美之间的关系。现在,最后那丝羁绊已经断开,英国人正在发表各种言论来反对我们。有些伤害,是上苍无法原谅的。如果原谅,这世上就没有天理了。正如一个丈夫无法宽恕强暴妻子的强奸犯一样,这片大陆也无法原谅英国的刽子手。上帝在我们心中种下这些无法磨灭的情感,是出于美好而睿智的意图。它们守护着我们心中上帝的形象,把我们与普通动物区别开来。倘若我们对触及内心的情感无动于衷,社会契约就会解体,公正会从这世上消失,或者仅是形同虚设。倘若我们受到的伤害不能激怒我们,促使我们寻求正义,那么强盗和杀人犯就会经常逃脱罪责。
啊,你们这些热爱人类的人们!你们这些敢于反对暴政和暴君的人们,请站出来!旧世界的每个角落都蔓延着压迫。在全世界,自由到处被追捕,四处逃亡。亚洲和非洲很久之前就已经驱逐了它,欧洲视它为陌生人,英国也对它下了逐客令。啊,请收留这名流亡者,及时为人类准备一处留给自由的避难所!
注释
[1]1775年4月19日,美洲殖民地民兵和英国军队在弗吉尼亚州莱克星顿镇发生武装冲突,史称“莱克星顿的枪声”,标志着美国独立战争的开始。
[2]1756—1763年,英国与法国之间的七年战争。
[3]1756—1763年,英法之间的七年战争,英国胜。
[4]腓特烈·诺斯(Frederick North),又称诺斯勋爵,1770至1782年任英国首相。作者写作此文的时候,诺斯在英国财政部任职,支持向美洲课以重税。
[5]指1775年6月17日波士顿附近的班克山战役,以美军胜利告终。
[6]指莱克星顿的枪声。
[7]德拉戈内蒂《论德行与报酬》。
[8]托马斯·阿涅洛,又名马赛涅洛,是那不勒斯的一名渔夫。当时,那不勒斯受西班牙人的统治,他在公共集市上号召同胞起义,反抗西班牙人的压迫,起义当天他便成为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