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最好的中学是怎样的:让孩子成为学习高手的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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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理想有个约定

我应该说多少真话

门外飘来一缕微风,好似一声轻语在招呼我,我抬起头,安琪拉(Angela)站在教室门口,几绺黑发散落在苍白的脸颊上,一层层的黑眼圈,颜色一如她细长手指上的炭笔痕迹。脸上常有的害羞微笑不见了,日复一日的熬夜使她看来脆弱不堪,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刮倒,她站在那儿,在晨曦的蜜黄光环里——等到她发现我一脸茫然的样子,才明白我根本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我必须知道,我在个人小传中应该说多少真话,”她解释道,“我真怕把一切都搞砸了。真话,有没有可能会说得太诚实了?”

我一下子明白了安琪拉担心的事,原来是魔鬼词“个人小传”。在这个地方,大家嘴里迸出这个词时,往往仿佛同时吐出骇人的魔气。惠尼中学的应届毕业班,大多数人正在进行一项秋末仪式——大学申请,他们整日六神无主,一拖再拖,不愿跨出大学申请的最后一步。期末考试、大学标准测验(college boards),或是高级选修课考试(Advanced Placement exams)、周六微积分强化班等,就连戴夫·博汉农(Dave Bohannon)先生给历史课缺课太多的学生举办的那个声名狼藉的补考,也都没有个人小传那样令人既可怕又可憎。

“你何不先给我看看你写了什么?”我小心翼翼地反问她一个中性的问题,“然后,我们可以再谈。”

才这么一提,安琪拉眼睛立刻睁大,“噢,不行,绝不能给你看!我一写完就撕掉了。太多的个人隐私了。”

个人小传因为包含了太多隐私,被撕成了碎片。自从学年伊始,校长找我义务当写作老师以来,这是我第三次听到这个古怪的理由。这些孩子立刻就让我明白,构思并创作一篇一两页的精彩个人小传,比起申请大学的马拉松式课程,甚至有更多的关卡会带给他们更大的压力。即便是惠尼中学这所排名顶尖的公立高中的全A学生,有些人也承认心虚,觉得写不出关乎自己前途的750个精挑细选的字。他们考试能力极强,是标准化测验主宰一切的时代的产物:从小孩的教育前途,到学区的未来经费,无不参照种种测验的成绩。然而,这些测验考的全是阅读,不是写作。如何组织承上启下、逻辑连贯的文章结构,写出精彩的开头、正文和结尾,已经不再是学校优先讲授的内容。可是,各大学的招生办还是不断在个人小传上加码,提出各种奇怪的写作要求。例如,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惠尼中学学生特别热衷的大学)十分典型的建议是这么说的:“个人小传是展示你个人天赋的最佳方式……这两页文章让我们有机会认识真正的你。”几篇个人小传背负着如此沉重的任务,以至于大学申请表上留给个人小传的空白区域,成为他们申请入学许可过程中一切焦虑抑郁的聚焦点,这和他们父辈“胜似闲庭信步”的大学申请方式有着天壤之别。

校长汤姆·布洛克(Tom Brock)生性乐观,找我教写作的时候,不知怎么忘了提到个人小传的写作犹如雷区,必须步步为营的性质。“你去教,他们一定会非常高兴,”他保证,“你好好享受乐趣吧!”当我转述给那些孩子听,要他们放轻松点,在严格的申请过程中,不妨把个人小传当作一件趣事时,每个人都睁大眼瞪着我,好像我的脑筋有问题。终于有一个男生回答道:“你还不如叫我们把鞋子脱了,光脚走在碎玻璃上,好好享受一下乐趣!”如果他是带着微笑说的,那就更有趣了。

个人小传焦虑症,在学科成绩顶尖的惠尼尤其严重。学生老是说:“要是进不了哈佛、耶鲁、麻省理工,我这辈子就完了。”而进取心超强的父母,也是心比天高。他们会说:“要是你进不了哈佛、耶鲁、麻省理工,我们哪有脸见亲朋好友?”学校里的升学辅导老师(college counselor)拥有的信息搜集权,就连美国中央情报局长都会羡慕,他们能提供每分钟更新的各大学招生信息,让大家随时准备成为一个理想的申请人。这些信息原本是为了减轻压力,可是今年效果恰好相反,一举推翻了几项长期公认的前提。最重要的一些就是,常春藤盟校和其他顶尖大学一向急于吸收所谓品学兼优的学生;新情报显示此模式已经过时,于是,所有那些打篮球、参加乐队、在教堂义务服务的学生,花了数年时间累积无数个小时的课外活动,这些孩子累得半死,目的是要构造一份展示品学兼优的辉煌个人小传,却突然发现自己不过是发明了一种增加简历厚度的无聊操练。现在,辅导老师告诉每一个人,理想的申请人应该要有一个全心追求的目标——一项自己深爱的活动,最多两项,凭借认真与热情成为熟练精通,而且还有充分的时间享受生活。这样的乾坤颠倒,让学生觉得上了个大当。有的小孩从幼儿园起,就开始课后补习,这一路完全是在朝大学进军。一个学生在我的写作讨论课上痛苦不堪“以前看重广泛的活动,但现在他们说,都不算数了!”

升学辅导老师的内幕信息名单里,另一个流行词就是“挑战”。许多大学的招生处现在喜欢的个人小传不那么重视赢得胜利,而是更加重视学生在生活中面对的困难。但安琪拉想知道,如何选准极佳的角度,既可在个人小传中讲一个克服挑战的故事,又能避免乞求、同情和怜悯。

安琪拉的几个朋友已经在朝自我深处搜寻,以解决这个微妙问题:电影小导演莎琳(Sharleen)写,她那离弃成习的父亲,一再唤起女儿对家庭团圆的希望,然后一再令希望的肥皂泡破灭,终于逼使自己在高筑的幻想中寻求慰藉。

塞西莉亚(Cecilia)写她在养老院义务教手工艺时极微妙的情绪,写得优美极了。文字中描绘了一个患有风湿病的老人,用他的决心和毅力使她明白了怎么看待自己在艺术这条路上的奋斗。她写道:“我走到他身后,手指滑进剪刀的大圈孔,引导他沿着图案的边线剪下去,而他报以一个微笑,嘴唇微噘,不断泛出眼泪的棕色眼睛两侧,鱼尾纹皱了起来。”

不过,那些描写生命与心灵的片文只字似乎并不多见。大多数孩子来到写作讨论课,简直一筹莫展,不是诉诸让人耳朵起茧的陈词滥调:“我乐于面对生命的挑战,只有这样,才能使生活更有意思。”就是采取不顾一切的良心忏悔:“我开始偷东西,但越来越冷漠……我知道,一旦铐上手铐,我就彻底完了。”

在个人小传的创作上,安琪拉遇到的困难不亚于别人。几个星期前,她给我看的初稿,是一篇忧伤的小小回忆。以前她每天下课后,必须留在上锁的教室外面,坐在铺了地毯的走廊上,乱涂乱画来打发漫长的时间,直到五点以后才能搭车回家。当年纪够大,可以开车了以后,她总会主动去带那些年纪小的学生回家,她们跟她当年一样困在学校,要等到父母下班后才能被接走。安琪拉的这篇个人小传大部分内容在写其中一个学生的故事,而不是她自己的故事。安琪拉的文章取名为《救救我》,内容却离题万里,毫无标题所显示的紧迫性。她的笔调平淡,毫无感情可言,口吻类似于诊断书,仿佛她的生活只是实验室里的一个实验,几乎没有流露半点自己的想法和感受。读这篇文章,你根本不可能知道作者会拉小提琴、弹钢琴、打鼓,而且演奏得非常棒;美术老师认为她是惠尼中学最有绘画天赋的几个学生之一;你也不会知道,有一年夏天在贫穷的墨西哥村落教西班牙文,带小朋友演戏;你更不会知道,她牺牲自己的时间在教室大楼里悬挂同学的美术作品,展示别人的成就。安琪拉是来自移民家庭的美国青少年,擅长文艺,她的日常生活是一场又一场的文化战争。为了跟上课业,她每天读到深夜,然后发狂似的作画到黎明。然而,在这篇文章里,她把自己的形象贬低成一个无病呻吟的青春期少女,拥有的就是心中那点怨言,以及一串汽车钥匙。我建议她从头来过,在文章中多写点自己的东西。一时之间,她似乎吓了一跳,还有一点儿惊喜。不一会儿,她就皱起眉头说:“小心你所期望的。”

平常说话从不高声的女孩,这时完全变了个人,话说得又快又急,“我昨天晚上填写的那张申请表说:请写下造成你成绩不稳定的所有可能因素。这句话使我愣住了:问题是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写,要写到哪里才停笔。你说过我应该多写点自己,多写点生活在里面,可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他们我弟弟的事,有帮派逼他加入的事,他的愤怒,以及有时候他怎么疯狂地发泄怒气……我不知道怎样写我爸妈,他们怎么不让我学美术;每次我坐在爸爸车上,我怎么假装睡着,免得要跟他讲话;他们怎么坚持要我去念斯坦福或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根本不考虑我的感受,我看了一眼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校园,就对自己说,‘我不要待在这个地方!’”

她终于停下来吸气,肩膀耷拉下来。在这半分钟内,她说的话,比全校大多数人六年以来听过的都多。“我爸妈不知道我在申请这个学校,”她坦言,现在声音压得很低,仿佛父母会随时现身而听到,“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学校,可是他们认为不够有名。要是我申请到了,他们会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我昨晚想把这些全写下来,可是申请表上空的地方根本不可能写得下。就算写得下,我也不想写出伤害家人的话。可是我又希望学校了解我的真实感受。最后我气疯了,就把稿子撕掉了。”

安琪拉又停顿了一下。她刚才盯着外面阳光斑驳的水泥地,现在转而直视我的双眼,“所以我需要帮忙。因为我必须知道:我应该说多少真话?”


喝出来的成绩

不到下午两点,惠尼中学的啦啦队正在进行一项它们最熟悉的“惯例”:八个女孩穿着白色与金色相间的拉拉队套头上衣跟裙子,挨近星巴克的咖啡吧台。她们手上抓着的那一杯杯大号拿铁咖啡,以及堆得高高的摩卡星冰乐(mocha Frappuccino)咖啡。她们一边大喝,一边赶回去练习拉拉操。这些孩子可能每天早上六点以前起床,凌晨两三点左右睡觉,这中间清醒的时间简直全放在课业上,提神的咖啡饮料对他们来说是必备的。她们说,要熬过一天,不靠咖啡不行。而且,嗜好咖啡刺激的惠尼中学学生还不只她们。这家星巴克店位于学校南边的三条街外,一个开放式购物中心里面,简直已经成为学校的分部。十二岁大的小孩,有的站在柜台前还得踮着脚才看得见脸,大口大口吞下浓缩咖啡调成的饮料,而且面不改色。过去十年左右的时间,咖啡不仅变酷,对许多中学生来说,它已经是正常饮料了。一刻也坐不住的拉拉队队长科莎(Kosha)就是最好的例子。她七年级进惠尼中学,之后六年,完全投入严谨苛刻的学校生活。她是模范学生、天生的领袖,爱搞笑、有吸引力、才华横溢,嘲讽人时则妙语如珠——她是逗老师喜爱的那种学生,倒不是因为她特别善解人意,而是因为恰好相反:她总是带给老师挑战。可是,跟许多同学一样,科莎的活动之多、时间表之满,是过去的中学生无法想象的,连今日企业界精力最充沛的首席执行官,恐怕也要自叹不如。科莎是个瘦高的女孩,有几次,她从活动现场偷偷溜进教室,由于太困,坐在座位上就睡着了。

她毕业那年所选的课程极为繁重,疲惫成为生活的模式:她选的五门高级选修课(Advanced Placement classes,简称AP),相当于把大学一学年的课业,挤在高中五分之四个学年内上完。课程包括经济学、英国文学、西班牙语、物理、高等微积分。任何一所美国的高中,不论是私立或是公立,都不可能有比这更具挑战性的课表了。这一课表的代名词就是两个字:挑战。美国大学替入学申请人评级,每所大学的计分方式各不相同,而且通常是个秘密,常春藤盟校那套恶名远扬的学业指数(Academic Index)就是一个例子。不过,有一项标准是众所公认的:凡是选择就读学校提供的最具挑战性的课程,必获加分。高级选修课计分高于荣誉课程(honors),荣誉课程又高于大学预科课程(college-preps),大学预科课程高于普通课(general)——结果是一场顶尖中学之间的学术军备竞赛,看看哪一所能提供最多的高级选修课,于是孩子被迫挑起更沉重的课业负担,以便够得上大学入学条件。学年结束时,经过一连串使人精疲力尽的全国性测验,科莎的五门高级选修课(假设她每科都至少能在五分的满分中得到四分)可以让她少读一整年大学,只要三年就可能拿到学士学位。她的眼光盯住了耶鲁大学、宾州大学、斯坦福大学,前两所是东海岸的常春藤名校,另一所则是西海岸同样响当当的高校。从另一个角度考虑,科莎省下的将不仅仅是时间,还有一年三万美元的学杂费。

这种课业负担够让人忙的了。但是,要充分了解科莎一天的活动,必须在五个小时的大学等级的课程外,每天再加上两小时的拉拉队练习、一小时的历史课助教、学生会的资深职位、参加毕业舞会的策划、参与模拟联合国的活动、课后及周末在补习班任教、大学申请的表格填写、个人小传和面试的设计,以及她对“加州高中小姐”选拔的积极参与。每天,科莎花四小时写功课、阅读一些与课程相关的读物,然后在六点左右回家,吃一顿分量不大的素食晚餐后,先睡一会儿,再起来工作到深夜。

这就是今天顶尖中学学生一天的生活写照。科莎似乎很享受这种体验,整个人格外精神抖擞,显得极度忙碌却又能保持平衡。她的朋友们承认,不是人人都能做得跟她一样好,而科莎也认为,她没有什么时间,或者根本没有空来约会、看电影、逛街,或是做任何其他青少年常做的事情——只不过偶尔和拉拉队的队友喝喝咖啡,队友跟她一样是担负重担的学生。科莎甚至把假期都贡献给学校了:上一个暑假,她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去参加经济学夏令营。而且,在全校学生都打算升学的惠尼中学,她的时间表并非是独一无二的。

难怪,当地的星巴克这么吸引惠尼中学学生。中午,获准离校的孩子在这儿买一杯咖啡提提神。放学后,约在这儿讨论小组作业,或者自习。晚上快到十一点,咖啡店就要打烊了,而英文作业还没写完,或是微积分期末考试还没准备好,这个时候,唯一需要克服的障碍,就是准时出现的惺忪睡意。因此,有学生会遭遇更极端的事情。某个校友有些晚上会在附近转悠,向很少数的几个顾客兜售更强烈但属非法的兴奋剂。这是新的流行趋势:滥用药物不是为了使自己兴奋,只是为了熬夜。星巴克里有些孩子有预感,可是没人作声,至少目前没人作声。 所以,能力超强、升学有望的今日中学生,他们这一切令人肃然起敬的成就——伴随的是同样令人肃然起敬的压力与负担,这已被很多学生视为成功的代价——不但每天展示在惠尼中学的课堂上,也展示在购物中心的一间咖啡店里。这家咖啡店配制的加糖添味饮料,跟惠尼中学学生沉重的眼皮形成一种绝配,这种机敏的促销不得不令所有广告代理商忌妒。任何人只要在惠尼中学待上一会儿,就知道这所学校完全符合我们对公立学校的所有期望:努力、认真、成绩优异,具备其他学校最缺乏的使命感、学习的热情、涉足社会的承诺、提供安全的避风港,以及最后一点:拥有众多学校艳羡的测验分数。这最后一点对于在这个讲求财务责任、预算与学校的表现密切相关的时代,绝对是最重要的一点。然而,建立一所大家梦想的公立中学,有一些当初不曾设想的后果,现在同样逐渐显现:创造出新一代成就高、压力也大的年轻人,他们的绝望不是因为哪一科的成绩不及格,而是因为得了一个B;他们拼命学好课业,一个劲地参加课外活动,不是因为自己喜欢,而是为了让自己的大学申请表看起来漂亮。有时候他们觉得,如果进不了全国最有名的几所大学,这辈子就完蛋了;他们或许会为了应付繁忙的活动或是难以达到的期望,而受到引诱开始作弊或是吸食兴奋剂;即使已经在折磨人的SAT中拿了1500分(这个成绩高于99%的应考人),他们也会重新报考。为什么?因为,多出十几分或二十分,有可能就决定信箱里收到的是塞满了新生须知、厚厚的“耶鲁欢迎您”的信封;反之,可能收到令人寒心、薄薄的里面只有一张纸“亲爱的申请人,我们很遗憾……”的信封。

厚与薄,这就是最后的归宿!科莎哭丧着脸讲:六年的拼命,就浓缩在打开信箱找信的那一眼,发颤的手指所捧着的那封信还没拆开,结果已经呼之欲出,根据信封的尺寸而出现的发抖或是狂欢的悲喜两重天。这是科莎和163个同级毕业生今年所期待的一刻,一场又盼望又害怕的期待,经历过那漫长、美妙、累人的六年,如今最高潮时刻就要来临了。说什么新新人类,科莎他们是压力人类。

“在这儿”,十二年级学生托尼(Tony)排队等在拉拉队女生后面,发出不带任何欢乐的笑声,说道:“4是个神奇数字。我们都想得4.0的平均成绩。我们都靠4个小时的睡眠过日子,而且,我们可能需要4大杯拿铁咖啡才能熬过一整天。”


最好的推荐信

“天啊,每年我最痛恨的就是这个时候了。”罗德·齐奥尔科夫斯基(Rod Ziolkowski,后简称罗德老师)坐在书桌前呻吟,厚厚的一叠推荐信请求摆在眼前,他的这个下午就要埋首在案头了,而且眼看着晚上和周末的时间也得搭进去。

罗德老师的太太往门外走,脸上挂着同情的微笑,“每年你都这么说,”她轻柔地说,“可是,时候又到了。”然后,她溜出门外,享受着外面南加州温暖的十一月的阳光,留下丈夫做他最讨厌的差事,人人畏惧的个人小传教师版:大学推荐信。

罗德老师今年一共收到三十九封推荐信的请求。他从来没有拒绝过任何一个学生,然而,经历了十五年的教书生涯,这些信写起来依然是那么慢、那么困难——仅仅是一页长短的信,仍然要花他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他已经写了好几个星期,现在截稿期限日益临近,仍然有高高的一堆待写。虽然他大可草草了事,或是用一份固定格式的模板信,填填空就行了,他却不愿意那么做,即使教师的薪水并不包括写信这种事情。但罗德老师却把它理解为是为了学生的前途而自愿承担的义务,是一份特权,同时也是一种折磨。如果有一天,他不再愿意花精力做这件事,罗德老师觉得那他就该另谋高就了。他的案头堆着一份份学生的调查问卷、论文和个人陈述,他已经伏案忙乎这些好几个小时,而现在,他发僵的背快要了他的命,直起背时好像能听到像湿木头在壁炉里的噼啪作响。他在搜寻每个人的那点独特的东西,以便写出一封独特的推荐信:希望能够说明孩子们为什么特别,而一切都要浓缩为四百字。有时候,他在学生写的个人小传里找到他要的东西……

“远方的天鹅河上……好远好远。”

在这之前,我从没有当众唱过歌。从我小时候起,我父亲最喜欢的曲子就是天鹅河(Swanny River)。他老是要我在钢琴上弹这首轻快的曲子,他好跟着唱,他的歌喉实在令人惊叹。虽然我从来不练习,而且总是在升G键上出错,他却始终说我是世界上最优秀的钢琴手,说从来没听过任何人弹得比我好,说我才华横溢,双手运指如飞,滑过琴键毫不费力。父亲总是请求我跟他一起唱,可我从未答应。我是个彻底的胆小鬼,绝对不敢有当众高歌的惊人之举。三姊妹中我最小,几乎从来不开口发表议论。不过,有一天我终于引吭高歌了,我听到了自己的歌声;多亏父亲,我明白了自己也有歌喉。

我父亲于2000年7月29日早上七点四十九分去世,这一天,距离他的六十大寿还有三个月……

罗德老师在惠尼中学教物理和数字电影制片。教书是他的第三个职业,以前他做过标准石油公司(Standard Oil)的高管,舞台及电视演员,年轻的他仍然不时出现在深夜电视节目的墨西哥快餐广告里。今年是他转来惠尼中学的第二年,之前他大部分的教书经历都在另一所中学,那是惠尼中学的冤家对头。但是他很快就成为孩子们最喜欢的老师之一,这也是为什么他带回家的公文包总是装得满满的,里面全是学生的推荐信请求,不只是喜欢数理的学生找他,就连害怕学数理的学生也找他。当他说得兴起时,学生围绕在身边,一副围着篝火听鬼故事的样子,只不过他的“绝活儿”是神秘的光或重力等物理知识。他的实验室里总有孩子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不是建造机器人,就是编写电脑程序,或是想搞清楚他们写的力与距离的方程错在哪儿,为什么在计算罗德老师的家居货栈的零碎东西做成的水球发射器时,射程总是短了三十米。孩子们真是喜欢那玩意儿:一共有七队参加,每一队要算出自己那队的水球根据理论能飞多远,用粉笔画好靶,让罗德老师站在靶心,然后发射水球“导弹”,穿过校园,哪一队能准确到把物理老师淋成落汤鸡,就得A。

罗德老师答应学生的是物理教师所能写的一封最诚实的信。他的推荐信有三种基本类型:第一类最为直截了当,是替物理成绩出众的孩子写的,在课堂上他们的手举得高高的,随时都有正确答案。你只需要告诉申请的学校他们有多聪明,未来在科学研究上表现会多杰出就行了。更容易解决的是第二类信。那些孩子艰难地学着物理课,但是从不停止努力,费九牛二虎之力才及格——在课堂上他们手举得高高的,随时有好问题。在他们的信里,你只要说他们不管决定做什么,都能表现出色,因为他们绝不放弃。这些学生让罗德老师忘记吃午餐、放弃课后休息的时间,几乎每天都跟他们在一起做功课,现在罗德老师继续阅读他们的个人小传,寻找令人难忘的细节,希望能突显他们,好从招生工作人员手头成千上万封申请文件中脱颖而出。他要那些工作人员了解,对这些学生而言,分数只是申请过程的一部分,但绝不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星期五下午两点三十四分,我到拉帕尔马区际医院(La Palma Intercommunity Hospital)的时候,母亲命令我停止抽泣,她不准我哭哭啼啼去见父亲。我很快使自己静下来,走进病房。父亲躺在那里,插着鼻管,病房里静得连跟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爸爸,我来了,你的小甜甜三号在这里。他实际上已经成了植物人,看起来不像是听得懂我在说什么。为了振作他的精神,我开始唱《雨中曲》(Singin-in the Rain),它是我们俩最喜欢的歌舞片《雨中曲》的同名主题曲。一个月前,我们一起看了这部大片,而且都是头一次看。虽然父亲很少看美国电影,可是他爱极了《雨中曲》中吉恩·凯利(Gene Kelly)、唐纳德·奥康纳(Donald O’Connor)、戴比·雷诺兹(Debbie Reynold)无与伦比的歌舞表演。我一直在拼命维持镇静,可是声音不断忽高忽低,因为我哭得太厉害。“我在雨中欢唱……多美好的感觉,再次我感到幸福……”他的眼睛吃力地撑开一道缝,左嘴角绽开微笑。他知道是我。

在父亲的葬礼上,牧师问两个姐姐和我想不想在来宾面前说些话。这对我来说一直是极度勉强的事。可是我知道,所有在场的人当中,父亲一定最想听到我们的声音。我们按照大小次序发言,我左手紧握手帕,身体在颤抖。终于,我站在所有人面前——父亲的同事、朋友、兄弟姊妹、我不认识的人,还有五十四岁骤然成为寡妇的母亲面前。我直盯母亲的眼睛,停了一会儿。“远方的天鹅河上……好远好远……”我爱你,爸爸。泪水让我只唱出那两句,就唱不下去了。可我还是唱了,我终于为父亲唱歌了。我知道他听见了。

最让罗德老师费尽心思的是第三类推荐信,也是这堆信中数目最多、写起来最痛苦的那一类。那些学生考试成绩不错,功课按时交,不迟到,不添麻烦——可也从来不在课堂上发言,除非被点到名,他们很少表现突出——不管是好得突出,还是坏得突出。“要怎么样替他们写一封像样的信?”罗德老师抱怨,“说些什么呢?他们考试得A,高兴得乐开了花?然后呢?”

他要学生填一份问卷,有时候可能从里面抽丝剥茧找出一个推荐信的主题,但即便如此,也有材料不够的时候。他认为问题在于,与以往相比,现在的好学生比较不愿意冒险。标准化测验的兴起,占领了教室、课程和大学入学申请,使孩子们宁可保守点,不出风头,也就不会犯错误。同样的诱因驱使会说西班牙语的孩子,选修西班牙文作为外国语文,轻松拿A。尽管他们无聊得要命,从兴趣上讲,宁可去学法文或日文,开拓自己新的兴趣领域。罗德老师相信这种态度越来越常见,而且,在他的课上,为什么有那么多聪明的孩子一整堂下来也不举一次手,或许原因在此:我何必站出来,冒着出错的危险?学生看不出来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今晚罗德老师已经在这第三类资料的泥沼里跋涉了好久——好学生、善良的学生、反应快的学生——然而不管他怎么尽力,写成的推荐信读起来似乎都一样。他又气馁又疲倦,当拿起这叠的最后一个文件夹时,他看到是安娜(Anna),不由得微笑了起来。安娜负责打扮成学校吉祥物,在集会和运动比赛上戴着巨大的米老鼠手套,以好笑又好看的自创舞步娱乐大家。她是一个甜美、聪明的电影迷,一心梦想成为《洛杉矶时报》的影评家。去年,安娜在罗德老师的课上奋力挣扎,到最后,罗德老师尽可能委婉地建议她,从物理荣誉班转到难度较低的大学预科班。她没有心灰意冷,反而听进罗德老师对她的鼓励:“你既不愚笨也不迟钝。人人各不相同,”他简单地说,“时候到了,你就会懂的。”安娜很快就证明他没说错:在新环境里,她如鱼得水,她郑重宣布罗德老师的课是她最喜欢的一门。结果,学校的年度物理奖颁给了她。比起天生擅长研究科学的其他同学,罗德老师毫不迟疑地选择表扬她的成就。

他知道安娜在十一年级时,并没有太多诸如此类的快乐时光,那一年她总是沉默退缩,一反常态,只有在全力扮演吉祥物的时候例外。他们曾经略微谈起她父亲去世的事情,不过与其说是交谈,不如说是互相安慰,因为他最近也遭受丧父之痛。在此之前,他并没有读过她的个人小传,现在书房里面,只有一盏台灯照着已经暗下来的房间,太太在旁边做着自己的事。

说真的,我对人生根本一无所知。我看了无数集奥普拉·温弗瑞节目(Oprah Winfrey Show)、萝西·欧唐纳秀(Rosie O’Donnell Show),还有芭芭拉·华特斯(Barbara Walters)访问癌症患者的特别节目。癌症跟我的生活丝毫也不相干。我曾经这么以为。过去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真的相信自己手中握有全世界,那时我认为我在地球上的每一天都是理所当然属于我的。其实,这世界根本不欠我任何东西。毕竟,我凭什么认定那些价值非属于我不可?我必须承认,我曾经问自己一些很自私的问题:谁会跟我一起看道奇队比赛,替队中球星马克·格鲁兹拉涅克(Mark Grudzielanek)加油?毕业典礼上,我会朝谁挥舞毕业证书?结婚时谁会牵着我走过红地毯?谁会不准我穿着袜子睡觉?我不知道自己实在很小家子气,问这些问题,可是至少我问过,用自己的声音问过。多亏了父亲,他让我明白了,不然我不会有声音。

读完安娜两页的个人小传,罗德老师止不住热泪盈眶。太太注意到他的脸颊湿了,吃了一惊,问他怎么回事。他只把安娜的个人小传递给她。没多久,她也开始流泪。两人都在重新回忆,是什么原因让罗德老师每年花这么多时间在这些推荐信上。然后,他开始写,用坚定的决心驱赶了疲乏,他决心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写一封最好的推荐信,让安娜能进任何一所她想进的大学,不管这个骤然丧父的家庭是否负担得起学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