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

辛弃疾（1140—1207），字幼安，号稼轩。济南历城（今属山东）人。绍兴三十一年（1161）聚众自金归宋，授右承务郎。乾道间，通判建康府，知滁州。淳熙五年（1178），召为大理少卿，八年（1181），因劾落职，卜居上饶带湖，自是赋闲十年。后多有进退。开禧元年（1205）复以言者论列，归铅山。卒谥忠敏。为人有谋略。工词。刘克庄评云：“公所作大声鞺鞳，小声铿，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其秾纤绵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辛稼轩集序》）有词集《稼轩长短句》。

摸鱼儿^〔1〕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2〕，尽日惹飞絮^〔3〕。　长门事^〔4〕，准拟佳期又误^〔5〕。蛾眉曾有人妒^〔6〕。千金纵买相如赋^〔7〕，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8〕。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注释】

〔1〕 此词或题作：“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原笺引《鹤林玉露》云：“辛幼安晚春《摸鱼儿》，词意殊怨，‘斜阳’、‘烟柳’之句，比之‘未须愁日暮，天际是轻阴’者异矣。使在汉唐时，宁不贾种豆种桃之祸哉！愚闻寿皇见此词颇不悦，然终不加罪，可谓盛德也已。”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云：“词意殊怨，然姿态飞动，极沉郁顿挫之致。”

〔2〕 画檐：以图画彩饰的屋檐。

〔3〕 惹：粘挂。　飞絮：指柳絮。

〔4〕 长门事：相传汉武帝陈皇后失宠，被禁闭在长门宫，便以百金为酬，请司马相如写《长门赋》，使武帝感悟，而复得宠。长门，汉宫殿名。

〔5〕 准拟：料想，原本打算好的。

〔6〕 蛾眉：长而美的眉毛。代指美女。战国楚屈原《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7〕 相如：司马相如，汉代赋家。事见注〔4〕。

〔8〕 玉环：杨玉妃，唐玄宗宠妃，安史乱中被赐死马嵬。　飞燕：赵飞燕，汉成帝皇后，颇受宠，后被迫自杀。

【译文】

还能消受几番风和雨，匆匆地，春又要归去。爱惜春，总是怕花开得早，更何况落红纷纷已无数。春且停住！听说天涯多芳草，迷住了你归去的路。埋怨春去不言语。算来只有画檐上的蜘蛛网，殷勤地为它粘挂飞絮。　旧时长门宫里，安排下的佳期又被耽误，生得漂亮竟然也遭人嫉妒。纵然花费千金，买来司马相如的赋，这款款深情又向谁倾诉？劝君且莫舞。君不见，杨玉环和赵飞燕都化作了尘土。闲愁最教人痛苦。休去凭高依栏杆，斜阳正在烟柳迷茫的断肠处。

瑞鹤仙
梅

雁霜寒透幕^〔1〕。正护月、云轻嫩冰犹薄。溪奁照梳掠^〔2〕。想含香弄粉，靓妆难学^〔3〕。玉肌瘦弱^〔4〕。更重重、龙绡衬著^〔5〕。倚东风，一笑嫣然^〔6〕，转盼万花羞落^〔7〕。　寂寞。家山何在，雪后园林，水边楼阁。瑶池旧约^〔8〕。鳞鸿更仗谁托^〔9〕。粉蝶儿，只解寻花觅柳，开遍南枝未觉^〔10〕。但伤心、冷淡黄昏，数声画角。

【注释】

〔1〕 雁霜：即霜。因雁于秋天霜降时飞往南方，故及。

〔2〕 溪奁：指梅以溪水为镜奁。奁，匣。

〔3〕 靓（jìnɡ）妆：盛妆。

〔4〕 玉肌：指梅花花瓣。犹言玉容。宋苏轼《红梅》之一：“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

〔5〕 龙绡：即鲛绡。喻指梅萼。

〔6〕 嫣然：笑态娇媚。

〔7〕 转盼：转动目光。唐温庭筠《南歌子》之六：“转盼如波眼，娉婷似柳腰。”

〔8〕 瑶池：传说中西王母的住处，在昆仑山上。也代指宫苑中池。

〔9〕 鳞鸿：鱼雁，用鱼雁传书典，指书信。

〔10〕 南枝：树的南枝向阳，其花早开。

【译文】

冷霜寒透你的叶。正当水中嫩冰薄，天上轻云护着月。你用溪水作镜奁，细心地梳掠。想你也含粉弄香，就是不肯学那浓妆艳抹。花瓣如玉肌体态瘦弱，更有重重花萼似鲛绡衬托。在东风中嫣然一笑，万花都被你羞落。　身处寂寞。你的故乡在哪里，是雪后园林，还是水边池阁？瑶池仙境曾把你邀约。如今书信又向谁付托？粉蝶儿除了寻花问柳，还知道什么。纵使你开遍南枝，它还没有察觉。惟有伤心，伴着这清冷疏淡的黄昏，听着那几声画角。

祝英台近^〔1〕

宝钗分^〔2〕，桃叶渡^〔3〕。烟柳暗南浦^〔4〕。怕上层楼^〔5〕，十日九风雨。断肠点点飞红，都无人管，倩谁劝、啼莺声住。　鬓边觑^〔6〕。应把花卜归期^〔7〕，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注释】

〔1〕 此词或题作“晚春”。宋黄昇《中兴词话》评云：“风流妩媚，富于才情，若不类其为人。”

〔2〕 宝钗分：古人有分钗作别的风俗。唐白居易《长恨歌》：“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

〔3〕 桃叶：晋王献之爱妾名。王献之曾在秦淮河与青溪交会处与桃叶分别。

〔4〕 南浦：南面水边。泛指送别之所。《楚辞·九歌·河伯》：“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

〔5〕 层楼：高楼。

〔6〕 觑（qù）：斜视。

〔7〕 把花卜归期：数花瓣以卜归期。

【译文】

折钗分别，就在桃叶渡口，水边暗柳含轻烟。怕上高楼看，十日倒有九阴天。飞红点点人肠断，都没人去管，又请谁把黄莺的啼鸣相劝？ 斜看那鬓边花，用它来把归期预卜，才簪上又取下，再重数。罗帐里灯光暗，睡梦中语哽咽：是春把愁带来，如今春不知回到哪里，却不懂得把愁也一起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