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检验的人生:哲学沉思(二十世纪西方哲学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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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死亡

人们说,没有人能够认真对待他或她自己死亡的可能性,但是这种说法并不完全正确。(每个人是否都能认真对待他或她自己生活的可能性?)在父母去世之后,一个人自己的死亡确实变得对他来说真实了。在此之前,一直有人“据推测”会死在他的前面;现在则没有人挡在他与死亡之间了,这样就该“轮到”他了。(这意味着死亡也要排队?)

然而,细节可能模糊不清。作为家里唯一的孩子,我不知道是否年长的孩子会先走。阿德墨托斯(Admetus)做得非常过分,以致要求他的父母替他去死——后来他也这样要求他的妻子阿尔刻提斯(Alcestis)。[1]我82岁的父亲现在饱受病痛折磨,而我的母亲已经去世十多年了。在对我父亲感到关心的同时也有这样一种思想,即他正在为我指示道路;我现在怀疑我是否也能活到80多岁,而且(这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也许会遭遇同样的病痛折磨。自杀的人们也为他们的孩子表明了一条道路,以父母的身份允许他们结束生命。这样,生命就以基因开始,以验明正身结束。

我认为,人们不愿意死的程度取决于他还有多少没有做完的事情,取决于他仍然留有多少做事的能力。他觉得已经做完的重要事情越多,仍然留有的能力越少,他会更愿意面对死亡。当他们结束生命的时候,如果还有可能做很多过去没有实现的事情,这种死亡被称为“早逝”。但是,当你不再有能力去做还没有做完的事情时,或者当你做完了所有你认为重要的事情时,这时——我要说——你不应该如此不愿意死。(然而,如果没有什么重要事情是可能的或未做完的,而某些人仍然继续活着,那么这种活着不是人生的一种重要方式吗?而且,即使已经做完了你认为重要的每件事情,难道你不可以给自己设定一种新的目标?)原则上,当死亡迫近的时候,一个人的遗憾会受到还没有做完的所有重要行动的影响。然而,某些特别强烈的希望或成就可以作为其余事情的代表;他可能这样想,“我从未设法去做那些事情”,或者“既然这些事情已经存在于我的人生中了,我能够从容面对死亡”。

公式能给这些问题带来更大的精确性吗?我们可以把一个人对自己一生的遗憾看作,他还没有做完的重要事情(这些事情是他过去能够做的)与他已经做完的重要事情之比。(按照这个公式,他没有做完的事情越多,或者他已经做完的事情越少,他的遗憾就越大。)他对自己生活的满意程度可以按照正好相反的比率来确定,这样,他已经做完的事情越多,或者他没有做完的事情越少,他的满意程度就越大。而且,在其死亡那一刻他的遗憾——不同于他对自己整个生活的遗憾——可以被看作取决于死亡减少他所做的事情的程度,即他还没有做但他现在仍然有能力做的重要事情的百分比。虽然我们不能使这样的测量很精确,但是注意到这些比率所导致的结构,这还是有启发意义的。

随着逐渐变老,减少了做事情的能力,从而也减少了在死亡那一刻的遗憾总量。在这里,相关的能力是指某个人自认他拥有的能力,而逐渐变老的过程则改变了他的这种观念。但是,通过尽量减少你一直拥有的能力的方式来试图减少你在死亡时的遗憾,这不是一种好的生活策略。因为这会减少你在生活中做事情的总量,从而增加你对自己整个生活的遗憾。只是简单地减少你希望去做的重要事情,这没有用;虽然这可能会影响到你遗憾的心理程度,但是它不会影响到你一生的遗憾列表(regret-table)的状况,因为它是由你在一生中所做事情与未做事情的比率确定的。普通的道德显然是清楚的和平凡的:我们应该做值得去做的事情,用应该去用的方式。

这些沉思的一个主要目的是探讨什么事情是重要的——不是在为死亡做准备,而是为了提升生活。不可否认,避免最糟糕的命运是重要的——避免为了维持生命而陷入瘫痪和昏迷状态,避免被迫看见你所爱的人们备受折磨等——但是我的意思是指那些积极的、美好的事情、行动和生存方式。至于那些被心理学家列入典型名单的东西,而它们构成了“积极的心理健康”——诸如是健康的和自信的、有自尊、有适应能力、关心他人等——我们可以假设我们的主体已经拥有了这些特性。这样问题就变成了:对于那些已经达到了这些特性所提供的起飞平台的人们,他们应该如何生活?(引入已经拥有这些特性的假设,只是作为一种思想实验来引导我们把注意力转向其他的问题;即使不能事先充分地拥有这些特性,我们也能追求并得到这些重要的事情。)

一些人在死亡之前经历了很多折磨:虚弱,不能走路,或不能在床上自己翻身,持续的痛苦,害怕,身体功能的丧失。我们在提供了我们力所能及的所有帮助之后,我们能够同他们一起分担他们正在遭罪的事实。他们无须独自遭罪;无论这样是否能够减少他们遭受的痛苦,它都能够使其变得更可承受。我们也能够分担某人死亡的事实,暂时缓解因死亡切断了与其他人的联系所产生的危机。通过分担某人的死亡,我们认识到,某一天我们也会同其他人分担我们的死亡的事实——某一天我们的孩子会安慰我们,而分担我们的死亡的这些人也会轮到他们分担他们的。把当前的处境与未来的处境放在一起,我们就能够感受到这种关系的两端,就能够同时成为安慰的给予者和接受者。什么东西是重要的:是我们分担别人死亡的事实,还是我们这次所占据的特殊位置?

我发现我不愿意有这样的想法:我从事的主要事情已经完成了一大半。由于还有余地来确定这意味着什么,所以我通过创造新的中点来调整一半的界限。“还不到人生的一半”——在30多岁或40岁之前,这样的说法还管用;“大学毕业后职业生涯的一半”,直到45岁时我都接受这种说法;而“大学毕业后到死亡的一半”,这种说法接近我现在的状况。以后我仍需要发现另一个还不是那样远的中点,而且至少在年老之前,我希望继续进行这样的调整,以使我感觉离一半还有一小段距离。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我觉得,前面还有与后面一样多的时间,正如前面还有与后面同样多的好事。让人感到奇怪的事实是,即使我嘲笑自己通过不断移动边界来创造新的特殊中点和不同的第二个一半,但是它仍然管用!

死亡并非总是把一个人的生命边界标示为存在于生命外面的终点;有时候它也是那种人生的一部分,并继续以某种重要的方式讲述它的故事。苏格拉底、亚伯拉罕·林肯、圣女贞德、耶稣以及朱利叶斯·恺撒,所有这些人都有这样的死亡:这种死亡是其人生的另外一幕,而非简单的结束,而且,我们能够把他们的人生看作朝向这些永垂不朽的死亡的过程。并非每一个因其信念或生活方式而受害的杰出人士的死亡都会变成那个人生命的一个活生生的部分——例如,甘地(Gandhi)的死亡就不是。当死亡确实构成了一个人的圆满时,它是否因此而更受欢迎?

我们不愿意相信我们的全部存在都会在死亡中被抹去;我们觉得自己拥有更深层的存在,能够超越生命的单纯终止。然而,那些关于“死后”及其证据的作品看起来都是幼稚可笑的。无论死后继续存在的东西是什么,它或者无法同我们交流,或者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或者认为我们很快就会发现——我们应该投入多少能量以便向转世投胎的胎儿发出信号?

假如死亡不是灭绝——仅仅假如——那么它会是什么样子?(即使我们认为不灭是极其不可能的,但是如果我们假设存在着这种可能性,我们就可以思考什么东西会接踵而至。)我的猜测——不比任何人的其他猜测更好——是,它会具有这样一种特性,非常像印度或佛教传统中的冥想状态,包含有意识的状态,也许其中包括意象(但不是身体的知觉),一种类似于定(samadhi)、涅槃(nirvana)或顿悟(enlightenment)的状态。

或许每个人在死亡中都永远处于一种最高的和最真实的状态,一种她在自己的一生中无需化学药品等的帮助而能确实达到的状态。这种状态的实现是冥想大师(据说)以平静和镇定的态度面对死亡的理由吗?或许死后不灭不是一种永恒的永生,而更像是一种接踵人生而来的暂时性的回光返照,一种除非得以继续组织和发展否则就会逐渐消散的状态。

按照这种观点,不灭也不是完全让人欣喜的;一个人可以在达到他自己能够达到的最高意识状态之前死去,他也可以决定自己去选择一种更低的状态。然而,与永远占据最低的状态或中等状态相比,永远停留在你设法确实达到的最高状态是一种更令人欣喜的前景。毫无疑问,无论是处于什么情况,我们都会欢迎有额外的机会——如果我们确实得到了一个额外的机会,但是没有认识到它是第二个机会,而是像第一个那样把它挥霍掉,那么这会是一种讽刺。

相信这样一种理论,这可能是美好的,但是真理不是更严酷吗?此生是能有的唯一存在,死后能有的只是虚无。甚至在思考死亡时,我也发现更有益的是思考更光明的选择,而且我既不倾向于认为事情就是那个样子,也不倾向于认为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应该在那种基础上生活。即使基于这种更严酷的观点,我也不愿意简单地把死亡称为终结(finis);起码我希望说,它将始终是这样的,即我们曾经是其所是,也曾以我们所生活过的方式来生活;因此,我们的人生能够对相关的他人变成一种永恒的可能性。

我有时想知道,不喜欢阴暗的或悲剧性的观点是不是肤浅的一个标志。非常不同的气质难道不能是同样适宜的?那些伟大的作曲家每一个都有独一无二的价值;我们不希望他们中的任何人以别人的风格来创作。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也有正当的自由空间。

灭绝给人的感觉是阴沉的,然而永生也适合于更阴暗的观点。下面这种情况在目前看来有些像科幻小说。某一天,计算机程序将能够捕捉一个人的智力模式、人格类型以及性格结构,以致后代可以重新得到它们。这样就会实现永生之两个方面中的一个:作为一种别人可以感受到的统一的个人人格类型将继续存在下去。另外一个方面是能够继续体验事物和行动——如果对某个人进行压缩的程序能够控制一台计算机,而这台计算机又活动于世界之中——这个方面也会部分地得到实现。这样,永生不一定完全是一件好事。正如一个人的想法能够被滥用或被庸俗化,以后的文明也可能会利用或滥用某个人的个人人格,用它来服务于某些计划或目标,而这个人以血肉之躯活在世上的时候是绝不会同意这些计划或目标的。而且,牵涉其中的也许并不仅仅是你的“个人人格”。如果“你的”程序被输入进一个有机体及其经验之中,然后启动它,那么这个拥有这些经验的有机体难道不是你?这样,未来的文明可能是天堂和地狱的最终创造者,给予人们以正义的赏罚。

肉体死亡之后还能继续存在的愿望是否来自一个具有比我们在地球上能为自己找到的更大目标的欲望,一种我们在另外一个世界会从事的任务?我们可能认为,我们所有人在那里都有成就自己灵魂的任务——灵魂可能不是我们生而带来的东西,而这是一种更难以完成的任务,因为我们不能确切地知道灵魂追求的是什么。这个任务也许不仅仅是我们要成就我们自己的个人灵魂,不仅仅是把灵魂编织在一起成为马赛克那样的东西。在回应世界的全部实在、这个世界在其复杂的相互关系中的过程、它的美丽以及它最深层面的法则的时候,在了解我们的全部存在在这个世界内部的所有层面中所处位置的时候,我们被驱使把实在看作是一种含义深奥和精妙无比的创造物。无论它实际上是不是通过一种创造活动而产生出来的,我们都会被驱使来描述和感受这样一种创造的某些方面,并且为此而进行的探究也会得到充分的回报。想一想有一天在某个地方,单独或一起,我们也会有进行这种创造的机会,并且在那里我们正发现有一种可以从事这种创造活动的方式,这种想法是令人振奋的(也是使人清醒的)。这样,当我们自己的机会来临时——也许是一种甚至会让我们的创造者感到高兴和惊讶的机会,我们的任务就是尽可能多地认识实在,以及尽可能地变得有能力从事令人愉快的创造工作。(我们与我们的创造者的关系是一种师徒关系?)

近来在宇宙学中有一种纯思辨的理论认为,黑洞可能就是新近被创造出来的宇宙,而技术也有能力创造出这样的宇宙。以非偶然的方式来塑造这样被创造出来的宇宙的特殊性质,也许有一天这也是可能的。这里有一个更极端的思辨:在死亡时,一个人的组织起来的能量——有人会说是精神——变成了一个新宇宙的支配性结构,而这个新宇宙恰好正是她在死亡的那个时候和那个地方突然冒出来的。这样,这个被创造出来的新宇宙的性质就会取决于她在自己一生中设法达到的实在、稳定、平静等的水平。而且,然后她也许会永远地存在下去,作为那个宇宙中的上帝。这种永生起码不像通常描绘的那样让人厌烦。无论如何,既然很多十分令人恐怖的宇宙也会以这种方式被创造出来,所以我们会希望,在死亡时只有某些种类的组织起来的能量能够成功地构成另外一个宇宙。(我们是否应该因为我们的上帝具有这样一种性质而感谢他,而这种性质能够使宇宙在广大的范围里具有稳定的科学规律和过程以及自然的美丽?)这样,人生的终极格言就会是:过这样一种生活,就像在你的想象中一个宇宙被创造出来那样。(这些东西有点像一个立即起航以拯救希望的自大狂,它们是令人振奋的思辨还是使人悲哀的象征?)

当我最初思考永生的时候——永生涉及我们据信能够达到的意识和存在之最高状态,毫无疑问,我之所以愿意从事这种关于永生的探讨,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关心我们现在的存在和意识。然而,我们也可以从相反的方向来进行这种探讨。首先我们来看什么样的永生观念是最好的——永生延续非常长的时间,然后现在就按照这种方式来生活(就这是可能的而言)。无论是否存在另外的永生,现在就应该以这样的方式来生活,就像永生会继续和重复(而不仅仅是取决于)你自己以及你的生活的某些方面。

然而,某些特殊的事情只是在很少的、有限的情况下才是可欲的。如果不存在行将来临的永生,那么哪种做法是最好的,是为这样一些有限的事情而努力——从而也不会担心它最终变得让人厌烦或使人感到不满,还是为最好的事情而努力——(但是)这种努力基于这样的假设,即它以及它的所有选择都会永远地继续存在下去?我希望说,我们应该以这样的方式来生活,似乎我们的生活和存在的某些方面是永恒的。如果我们完全是有限的,那么以这种方式生活就更为重要了——正如我倾向于认为的那样——因为由此可以把我们与庄严的永恒联系在一起,如果不是事实上联系在一起的话。

然而,我不确定,我们是否应该这样迷恋于存在下去。为什么我们希望听到的是这样的说法:我们在时间中继续存在,死亡出于某种未知原因是不真实的,是一个暂停而非一种终结?我们真的希望一直继续存在下去?我们希望永远拖着自己衰老的身体到处旅行?我们是希望在某种意义上继续作为“我”——一个(变化了的)意识中心——而存在,还是希望并入一种更广大的、已经存在的意识中心,以便不错过任何露脸的机会?然而这样,我们有多么贪婪?有没有一个点,在那里我们可以说足够了?

我理解这种迷恋于一直持续到终点的生存冲动,然而我发现另外一条道路却更有吸引力。在经过了一种丰富的人生之后,一个人如果仍然是精力充沛、思想敏锐和做事决断,那么他就可以严肃地选择为了他人或某种高尚和正派的事业而过一种冒险的生活,或者为此而献身。这个决定不应该轻率地或过于迅速地做出,但是在自然的终点之前的某个时候——目前健康水平所建议的年纪是在70与75岁之间——一个人可以把他或她的思想和精力引向以更戏剧性的和更危险的方式来帮助别人,而更年轻、更谨慎的人们则不愿意冒这样的风险。这些活动可能包含巨大的危险,如护理病人会冒健康的风险,把自己置于压迫者与被压迫者之间会冒身体伤害的危险——我心里所想的是那些甘地和马丁·路德·金所从事的和平活动和非暴力抵抗,而不是治安维持人员追捕违法犯罪者的活动——或者在充满暴力的地区从事援助工作。利用这种行动自由——这种行动自由是通过冒严重风险的意愿而获得的,人们的聪明智慧将会发明有效行动的新模式和新类型,而这些行动是能够为其他人独自或共同效仿的。这样的道路不会适合所有的人,但是某些人会认真考虑把自己的倒计时余生用于有益于他人的勇敢的和高尚的事业,用于促进真、善、美或神圣的事业——不要准备优雅地离去告别,也不要为生命之光的熄灭而怒气冲天,相反,在接近终点的地方,应该让生命之光发出最耀眼的光芒。


[1] 阿德墨托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