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教学论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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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观:能救人也能杀人

——茨威格《明天该怎样编写历史》的启示

任鹏杰


教育有两面性,可悄然助人成长,亦可慢性害人生命,乃至毁灭世界。趋向哪一面,取决于教育导向。

一本中学历史教科书,一种中学历史教育,就曾“搅得世界惶惶不可终日”,把世界引向毁灭之途。历史教科书有这么大能耐?历史教育有这么大作用?有。有凿凿事实在,绝非故作危言。听听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茨威格在美国的演讲《明天该怎样编写历史》(已选登于本期《中学历史教学参考》,2009年第5期。《海外文摘》栏目),就不难明白个中究竟:史观可以救人,但史观也能杀人。

茨威格深知史观的重要性,认为“形成年轻人对生活的看法——政治的、道德的和个人特有的看法,有决定意义的,莫过于他们学习历史和理解历史的方式”。茨威格说,恰恰是他在奥地利上高中时的历史教科书,恰恰是在中学教育中形成的错误史观,“教会我们这一代人走向世界大战的”。因为在这种历史教科书里,“能促使年轻人向往崇高、遵循人道的东西,我一丝一毫也找不到;找到的只是一些恶劣的例证,证明我们总是在退回到古代的野蛮中去”。

可怕的是,中学历史教科书是“启蒙读本”,面对的是不谙世事、心灵“还像蜡一样可塑”的年轻人,其心灵的“白纸”上无论被画上什么,或许都自以为不错,甚至很美好。然而,这“启蒙读本”究竟启蒙(或诱发)了一些什么呢?正如茨威格所说,是“诱发一切危险恶劣、毒害时代的本能”。而且,这种启蒙借用了“别有用心”且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史观。懵懂孩儿们的灵魂,就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被毒害的。

更可怕的是,这种作为“启蒙读本”的历史教科书,还以大张旗鼓的“爱国”名义,行狭隘民族主义之实,把历史变成了纯粹的民族史和战争史,把历史教育变作战争恶魔的帮凶,成为“一种可怕的学问,也就是所谓的宣传”,有组织地“抓住扩音器”向世界喧嚣仇视、谋杀、发疯。那些懵懂的孩儿们,就被这样的“历史”生动地,同时又是不动声色地引向了歧途,竟至长大后用实际行动把“爱国主义”变成了“害国主义”,还浑然不知有什么错。

何以见得?茨威格根据中学所受历史教育经历说,“还在正确地认识世界之前,我们就已经被戴上有色眼镜了……从一开头起,对世界,我们就只能从民族利益的视角去看,而不能用自由的、合情合理的眼光去看”。本来,“只有完全客观才有意义的历史,被勺子乱搅着,剩下惟一的目的,就是要把我们造成爱国公民,造成未来的士兵,造成没有意志的奴才”。于是“自己的民族一向都是对的”,对其他一切国家、民族和种族,“则应当鄙视,同时不信任”,这一切就成了“爱国”史观的主要内涵,颇富煽动性,也很有欺骗性,因为“不管怎么说,祖国总是祖国”嘛。

其实,祖国可以爱,却不可以狭隘。狭隘视野和导向中的“爱国”史观,极有可能变为“害国”史观。历史在在表明,致命的导向性错误就深藏在种种恶性的狭隘民族史观和狭隘“爱国”史观里,恰恰是这些史观误导和毁灭了茨威格们,也误导和毁灭了自己的国家,进而毁灭了整个世界。无疑,视野和导向,是史观的第一要务,也是历史教育的首务。由此审视人们热议的历史有效教学,故事和细节固然是重要的,方法固然是重要的,但从根本上讲,视野和导向更为重要。视野偏狭,导向错误,故事愈生动,细节愈诱人,方法愈有效,历史教学的结果可能愈有害。视野偏狭,导向错误,教学无效反而是值得庆幸的事。此中深意,不可不察!

茨威格用血的教训现身说法,就视野和导向进一步强调指出:“我们所要求的历史书,再不会是为赞美个别民族,而是为友好地赞誉全人类服务的。如果想准确地观察世界的全貌,我们就必须变换视角,必须更上一层楼,这样做,就像看风景一样,有的细部漏了,看到的却是重要的全景。”这样做了,就不致陷人于偏狭,而是知道自己活、他人也得活。茨威格还举《互助论》《宽容》等书为例,从动物本能的互助,到人类有意识的互助,阐发人性中的另一面即良心、友善、互助等精神方面的文明进步。他说,我们需要的历史教科书,恰恰要重点关注文明、进步,重点关注文化史。因为文化史与战争史相反,文化史要说的“不是一个民族归咎另一个民族,而是一个民族感谢另一个民族。它会说明,几乎所有的一切,我们发明的、设计的、发现的、创作的、信仰的,都是共同的成就”。由此,茨威格充满期待地总结说:“明天的历史必须用这种精神编写,写成人类进步的历史,好推动我们自己前进。”

史观能救人,史观也能杀人。这或许就是茨威格的演讲给我们的最大启示。记得尼采说,“伟大”的含义:指明方向。茨威格是伟大的,他洞察了他中学时代历史教育的错误导向后,给历史教育指明了一个方向。他指明的历史教育方向,无疑是引人深省的,当然是不容忽视的。恰如茨威格自己所言:“如果说历史应当有点儿什么意义,其意义就应当在于使我们认识错误,克服错误。”说穿了,个人的内在和谐需要良好的历史教育,整个人类的和平、进步,也无疑要指望良好的历史教育。

何况,历史本身一再表明,一个没有正确史观导向的世界,休想有安宁日子过。人类吃够了这个苦头,究竟伊于胡底?


(任鹏杰,陕西师范大学基础教育研究院执行院长,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中学历史教学参考》主编。原载《中学历史教学参考》200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