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新娘:赵凯作品选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上卷

白马新娘

春天来了,我想生个孩子——我想为我的孩子找个爸爸。

我两岁口,是马类中的少女。春风吹彻我的血肉,我欣欣然怀春了,心中盈满对爱情的渴望。我兴奋得嗒嗒刨蹄,想当新娘,做妈妈。我的乳房涨潮了,周身热血涌冲生命之门,身子骨按捺不住骚动。在槽前,我仰头咴咴唤着,向天地、向太阳发出求爱的欢鸣。主人给我拌精细草料,我不想吃,我的心思不在这上面,我想要新郎。我需要爱情!我心里的白马王子,不是凡马,是高大英俊、挺拔飘逸,梦想中的天上神马!

我家院中,坐北朝南三间青砖灰瓦老房子。屋檐上,去年的荒草枯立在蓝天流云间。鸟儿飞过,我心怀羡慕,也想长出一双翅膀,飞上九霄,俯瞰辽河平原上的家乡村庄,比一比,与站在地上看,有啥不一样。这些年,村里时兴新式红瓦房了,老主人曾想扒掉旧房,翻盖新房,但少主人不答应。少主人心里眼里,没了这老宅院,他一心想在县城买楼房。这庄稼院,被洪水浸泡过,有些要垮塌倒掉的迹象。这旧房子,像在时光中漂流。但我却感觉,这院子在旋舞流淌。空气风流,我的爱意,一滴、一滴,一滴滴在滴淌,芳香漫溢。

我的主人老邱头,就如同我的父亲。他发现了女儿的不同。我热血发烫的第一天,父亲特意到我屁股后面认真查看,郑重地说,还没到火候。我羞红脸,咴咴儿叫了。他嗅着我花蕊的香气,说,味儿还很浓。父亲的笑容,像水面上漾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幸福感。他欣喜地冲窗户里边喊,像在告诉儿子和媳妇:闺女发情了。主人管我叫闺女,我喜欢这称呼。我们父女间,常常有一些亲昵的小动作:我把头拱到父亲胸前,父亲把我的头颈抱在怀里。我爱嗅他的男人气息,那身子骨里,散发出一股庄稼的味道,浓绿的清香,或金黄的干爽。儿子和媳妇都没接老爹的话茬儿,静悄悄的。老主人自己模仿小主人的口气语调,笑答:快去配种吧,迟几天就熬过火候了。我知道,这是说我的发情期就在几天。一个少女马,听了这话,我不害羞,反而感觉骄傲。这是天经地义,我长大了。其实,家里没有别人,少主人和媳妇进城打工去了,只剩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过年时,少主人回来三天,就张罗卖我,说,别人家都在挑车,不养马了。老主人不肯卖我,说马刚长大,舍不得。少主人说:原本一千元买的马驹,现在值两千,白喂两年,不赔钱,就是搭功夫了,再喂下去,就真是喂一天赔一天了。老主人驼背,背着沉重的骨肉包袱,走路时总是低头认真看路,对面来人了,他要踮脚、屈膝、仰脖,才能看到对方的脸面。有人叫他“罗锅儿”。他一生穷困,原本不是使唤车马的好手,就是老了,怕孤单,想找点营生,养马做伴。送走了年,少主人夫妇也走了。老主人和我,这对父女,又像活在世外桃源里。老主人苦笑说:总不能全挑车,不养马了吧,我养!我咴儿咴儿乐着。我和父亲都没意识到形势的严酷。我这个马姑娘的理想,就是做好妈妈,生个好宝宝,做一匹优秀的好马!

我是一匹秀美的白马,通身毛色,如雪花粘的、雕的,仿佛圣洁的婚纱。村里,别人家娶新娘,锣鼓鞭炮,热热闹闹。从婚礼上,主人拿回一朵红绸子花,有拳头那么大,给我佩戴在前额,绑在笼头上,笑说:咱家是嫁闺女,也戴上大红花,沾喜气。然后,主人扳正我的头脸,左右端详,由衷夸奖:好看,真好看,像新娘子,准保找个好新郎官。这红绸花,也让我感觉有香气流淌到空气中,呛鼻子。低下头,在水筲中,我看到自己的模样,映在微微轻漾的蓝天白云中,如戴红花的少女照镜子,好美。在我脑门上,原来佩戴红缨儿的地方,绽放着一大朵红绸花,像少女头戴红簪花、新娘子蒙上红盖头,又似雪原上令人惊艳地盛开一朵鲜红的玫瑰。我体态窈窕,身姿颀长,细腰圆臀,健腿俏蹄,曲线性感张扬,长鬃如秀发飘飘,似瀑布流苏;我脸颊洼凹,像俩大酒窝儿;我眼角眉梢上挑,像京剧演员勒头吊眼梢,化了妆似的;我勾头含羞,步态是弹跳的,蹄下的大地都有动感,颤悠悠的,像踩在洞房婚床的鸳鸯锦被上。

院门口,两株柳树,远看,隐隐泛漾了鹅黄汁色。这天早上,父亲牵我走出家门,去找公马,拉郎配。在春树边,众人注目中,我眼神含笑,掩不住丝丝羞涩。路上,有人跟主人说笑:正好,你没老伴,就娶了这小骒马吧,老夫少妻,时髦。去,这是我闺女!噢,那你是和它妈睡觉,才有了她。主人呵呵笑,我也咴咴笑。如果可以,我愿意陪伴父亲终老。都说老牛吃嫩草,你这是老头吃嫩马子哟。这话难听,我嘶咴抗议。

出了村口,大平原上,一派春播前的景象,黑土地赤裸裸的,如一个妇人慵懒地躺在炕上,似流水般,在扭动翻身呢。大地、道路,在我蹄下流动;蓝天、白云,在我头顶流动。我在时光的流动中欢快长大,小树在我身边急急流过去,枝头的嫩芽,一点点,黏稠地往外滴淌。

主人牵着我,到了镇上兽医站。满心欢喜而来,却看到一副破败的景象。大院里空空荡荡的,配种的地方只有木桩架子,却没了儿马子的踪影,听不到儿马子看到母马的兴奋嘶鸣。主人“呀”一声,定在大院门口。我也吃惊地僵立住了。看门人是一个秃顶老头。主人问他:这配种——?

黄了!儿马子卖了。

啊!咋卖了?

现前,还有几户养马的人家?

啥时候的事?就前两天嘛。晚一步啊!谁买去了?想去找呀,贩子拉走的,准保下汤锅了。主人后悔,抚着我的长鬃和脖颈:早两天带你来就好了。我却在想,那儿马子,最后一次当新郎,是什么情形?主人急切地问:哪儿还有儿马子?秃顶老头说:这可不知道。别的乡镇,配种站也撤了,一股风儿,都刮没影儿了,养儿马子全赔钱。主人挠头皮:天,这可咋办?秃顶老头装作好心说:别养马了,卖了吧。主人不爱听。我更失望:没找到新郎官,还被劝不要我了。我茫然四顾,兴冲冲来,却一头深深扎进了失望的泥潭。

马圈里残留着的儿马子的丝丝气息,飘散到清风中。我仰头捕捉着,抽鼻狠嗅几口,刺激得我猛甩颈,从主人手里挣脱缰绳,跑过去,低头啃着泥土中儿马子的尿碱。这里的男子汉味道还浓浓的。主人指着空落落的木桩架子,告诉我:原先,就在这儿配驹。看,皮绳、绑带,还在这缠着呢。新郎走丢了!我郁闷,我闹心,感觉陷入了沼泽般,空气黏稠地流动,像被浑浊的泥水呛肺管了。但我依然流连着,不忍离去,仿佛寻找一个梦中的仙境,到地方了,却满目荒芜。

我,喜嫁的花轿又抬回娘家了,游着去,漂回来。

在槽头,我轻舔着水。小饮了一口,茫然四顾,仰首垂眉,无心吃草。主人出门去,四处打听,回来笑说:闺女,有了,听说,郭家窑有一家配种站,私人开的,是外国进口来的好种马,就是有点远,路蹩脚,这疙瘩的人大多都不愿意去。咱们走啊,别再晚了。

院门两边,树梢的春色又洇了两笔,朦朦胧胧的。枯叶间的鹅黄,蠕虫爬动样地漫淌。

主人虽然驼背,却能骑自行车,一手扶车把,一手牵着我的缰绳。我额头上依然佩戴着红绸花,我迈着碎花儿小步,配合着主人车轮的节奏,兴冲冲地赶路。过了一个又一个村庄,两条河,两座桥。太阳笑看着我们。主人和我都渴了,主人到路边人家讨水喝,又端来多半盆清净的水,放在我面前:喝吧。主人不让我喝河中的水,怕不干净。水,在盆中流转,在我身体里漫延,清凉爽润开来。主人去柴垛边,扯了两叶苞米皮,把盆擦净了,再送还给人家。

初春,天气很凉,可我热得浑身冒汗,红绸花都浸透了,有点沉重耷拉。正当午,前面来了一位骑电动车的年轻红衣女人。主人拦下她:小大姐,离郭家窑还有多远?过前面这道河,上大坝,下去就是郭家窑。

过了漫水桥,风中缥缈着血腥气,我比主人先嗅到了。虽然我从没有闻到过马血的味道,但灵魂深处的本能让我知道了。我畏惧,惊恐地不肯再向前走,想转身折返回去,尽量远避,逃走。我四条蹄腿撑地刹步,屁股向后坐。主人倔强地拽着我,向大坝上去。我摆头挣扯缰绳,咴咴嘶叫;主人不懂我的意思,厉声喝命我。我习惯了主人对我的温宠,这偶尔的严厉斥责,我只好听从。一步步挨上坝顶,眼下是一座村庄:红瓦飞檐,趟趟屋脊,露露藏藏在返青的树梢丛中。村口大路边,支一副肉摊,摆放着老红的鲜肉,一团团,一块块;一个马头,摆放在摊前角上,龇牙咧嘴,瞪大暴突的眼珠子,惊恐骇人,眼角和脸颊上,流淌的血水泪痕,风干凝固了;一张马皮,撑开悬挂在两棵杨树之间,黑色毛管油亮,蹭着斑斑血迹;地下是一大汪血洼红泥。一个络腮胡子,穿大号蓝色旧围裙,挥刀砍肉,大声吆喝叫卖:马肉,马肉啊,便宜啦,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往后没马了,再想马肉可吃不着了,便宜啦!

我心惊肉跳,蹄腿酥酥麻软,觉得摆放在这肉摊上面的,就是我!零零碎碎的我。主人这回明白了我的心思。我俩惊诧地对视一眼,然后,主人特意隔在我和肉摊之间,好像替我挡着厄运,牵紧我,从路的另一边走,想小心翼翼地匆匆过去。那屠夫却主动热情招呼:老哥,这马,往哪家汤锅送?给我吧,价钱好商量。主人心里愤恨地骂了一句:往你家祖宗牌位上送!那屠夫没听到,我听到了。主人不理那屠夫,和我一起,昂首肃穆走。

那屠夫依旧笑着大喊:老哥——

不卖!主人扭头,怒目大喝。

那屠夫讪笑了。我想冲上去,撞倒这坏人,扬蹄踏破他的肚子,为我的同类们报仇。

主人向别人打听:养种马的人家在哪儿?人家笑说:就是前头,路边那家大院,可是没有种马了,那肉摊上的,就是那大种马。儿马子肉骚,村里人不吃,就卖给过路司机们。若不然,一匹马,村里人早把肉包圆了。

啊!我的心猛地被攥紧,一阵剧疼。我嘶哑地咴咴儿叫,主人睁大眼睛,扭头看着我,四目凄然相对。怕什么就来什么。

那肉摊上血淋淋的马头闭眼不看我。

我满腔极度愤恨,猛踏蹄子,跺得泥土迸溅,喷响鼻儿,胸中热气烫鼻孔,叹息粗重,泪水涌上来,流淌到干燥的乡路上,蜿蜒进干涸的河谷里,水声又哗啦啦响了。

主人木然牵着我,继续向前。路上人说:你去也白去,马杀了,人走了,家都空了。我也不到黄河心不死。我们父女,固执地来到曾经养儿马子的配种站门前。一个普通的大院落,绿铁门锈黄斑驳,紧紧关闭,大铁锁是新的,黑亮亮。门缝里,挤漫出死亡儿马子的浓烈血腥气。主人依旧砰砰拍门,大声喊问:有人吗?!无人应。有人吗?!!!连问几声,西院门口出来一个汉子,光膀子,穿黑坎肩儿,说:没人儿了。今天早上,那两口子坐客车走的。孩子在北京念大学,爹妈去北京打工,陪上学去了。

和主人一起无助地望着这空落落的院子,我看到了想象中的将来。没有马了,也没有人了,这宅院会荒芜,长满比人还高的蒿草。这废弃的旧宅里,不只是夜晚,白昼也飘飘晃悠着鬼魂。我的通体热汗,叫风吹凉了,沁心地凉,浑身微微发抖。主人问那汉子:这地方,哪儿还有配种站?他摇头不知,又笑说:现前,都不养车马了,不会有配种站了吧。还有路过的人凑趣儿:还养马干啥,白搭钱,趁早卖了吧。我憎恨这样的话。主人不搭言,搂住我的脖颈;我倚靠着主人,疲惫极了。

大地漩涡似流转,我和主人失控般漂荡。

时间过了不知多久,我们无奈地站在这里。我脑门上的红绸花湿凉,扎得我喷了一息响鼻。主人说:唉,丫头,咱们回吧。我们黯然转过身,默默地,视而不见地,走过那马肉摊。那屠夫,挑逗地,吹两声刺耳的口哨。我猛然站下,扭头怒视他。我眼中充血,我要瞪死他!他敢再吹一声,我就冲上去!主人也和我一起怒目。那屠夫假装咳嗽,低下头去,手里的长刀掉落,扎在血泥里,大地哆嗦了一下。

那屠刀,像把天地划破了伤口,从中喷涌出透骨的春寒。我的心激灵冰凉,终于嘶喊出了长长的一声哀鸣!

远处,也响起了长长长长的哀鸣,在呼应我。然而那嘶鸣隐隐约约、悠悠遥遥,似乎就是我自己的回声——

归路弯曲。在这春日午后,阳光明媚,我感觉阴霾迷茫,好像马上就要黑天了。我的步儿,沉缓打迟。主人的自行车轮子,也转悠得吱嘎发滞,像流水被堵塞了。

我不想吃,更不想喝。拴系槽头,主人抚摸我的长颈,轻轻拍拍我的脑门,然后又外出了。他驼着背,甩着手臂,像木桨划水一样,晃悠出院门。我热切地盼主人带回新消息、好消息。过晌午,主人空着两手回来了,边给我添加草料,边叹气说:咋弄,对象太难找了。我含泪看着他。主人站在院子中,皱紧眉头,侧歪身子,斜仰头,瞅着遮掩太阳的黑云,像是对外人说:再等两天,闺女发情就过火了。还是没有人接话茬儿。

我咴咴向天地间呼唤,没有别的马应答。我茫然不知所措。前些日子,还有马鸣,眼下,咋都没声儿了?主人又来搂抱我脖颈,安慰我。他弯腰驼背,肩膀比我的脊骨高一点点,他要高高擎举胳膊,才能搂抱我的脖颈,很费力,但他喜欢这样和我亲昵,我也喜欢。他拍抚我额头说:闺女,你是咱村里,最后一匹马了!我一下子感觉无比孤独,“咴呜——”我的哀鸣,在天地间,轰然回响,极其单调;黯然闭上眼,我好像走进了空空荡荡的村落,胆战瘆人,日光下,人们如同鬼影幢幢。如果,一个人,走在空无一人的村落里,而街上只有马,他会是什么感觉?

茫茫大海上,失了桨的小船。

我看着我的圈,石槽,头顶石棉瓦棚,蹄下水泥板。主人天天清理粪尿,再提来井水冲泼,让我活得干干净净的。院墙角是草料垛,主人为我铡草很辛苦。没有人帮他,他把铡刀放在地上,半蹲半哈腰,拱着驼背,撅着屁股,一手拿一细缕草,一手按铡刀柄用力切,看得我心里热辣辣地感动。这应该是两个人配合的活计,但主人身边没有亲人了,只有我。

院墙边,斜靠着小板车,车轮前,有个黑铁磙子。去年,我曾拉着它轧黄豆秆。主人使木锨扬场,风刮豆荚毛,迷了我的眼睛,磨扎得淌泪。别人家,有使脱粒机的,用汽油和电,轰隆隆山响,震耳朵。就在我长大的青春期,随着春风,乡村中骤刮了一场风暴,石碾子,木犁铧,马车,旋风般,都卷到大路上的河流中,漂走了,捞不回来了。村里人家,纷纷卖马,都买农机了。机器像大船一样,在道路上横冲直撞,大轮船冲进了狭窄的内河,把小木船全都撞碎翻沉。一场大地震,马们,一下子,都陷入大地裂缝里,无声无息。唯有我,在这场崩溃的废墟中幸存。但余震随时会来,我活得提心吊胆,心惊肉跳!我置身于大崩塌中,却无能为力,手足无措。天塌地陷,滔滔洪水,我能幸免吗?覆巢之下,我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我如同得了绝症的准新娘,已经没有时间经历完整的一生了。我只想拥有一次完美的婚礼,点亮洞房花烛,只想在死前,满足一次性爱的幸福。我的愿望,算不算过分呢?

主人摩挲我的脑门说:放心吧,我不会丢下你!三十年前,有个女人,叫我等着她,可到头来——咳咳,咳,我不会像她那样的!

我感动,嗯嗯点头,泪珠儿像雨滴,在风中倾斜飘洒。

主人长叹一口气,静默了一会儿,又低声道:不过,我心里,还是感激她的。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女人,对我说过,让我等她的话。

我伸长头颈,磨蹭着主人的胸口,咴咴地说:父亲,我也不会离开你的。

主人搂抱着我。挣脱出黑云的阳光,照耀着我们父女,我们泪花闪闪。

天地是岸,光阴流转。

主人依旧打听,哪儿有种马。打电话给远场的亲戚,傍晚回信说:东山里,有叫驴。驴配马,只能生骡子;骡子就不能再向下传种了。主人伸手给我搅拌草料,枯手颤抖着说:先将就着,生下来一辈儿,是一辈子吧。顾眼前,管不了以后啦。我十分不情愿!可是,我也感觉到,有驴,也聊胜于无,只能忍辱负痛,把自己下嫁了!主人搂抱我的脖颈,叹息道:唉,我帮不了你太多了,就帮你当一回新娘吧。活一回,把应该过的,都过过。我朦胧意识到,这不仅仅是对象找不着的事,而是自己大限不远了。可我才刚刚成年呀!我悲怆地喊:咳咳,咴!

子夜星光,银河漩流。我睡不着,心胸胀满悲凉,像处于被宣判了死刑后的等待中。

天蒙蒙亮,主人又骑着自行车,带我上路了,奔着无奈,向晨曦而去。院门口的两株柳树,已经长出了嫩绿的小叶儿,在晨风流水中,颤抖游动。我还佩戴着打蔫儿的红绸花。我本想不戴了,主人给我扶正红绸花,说:戴着吧,沾点喜气的样子。我的步子不再轻快,每一步都很沉重。我想抖擞,但也真的不那么精神了,没有缓过乏来似的疲惫,跑不起来。四蹄仿佛踩在向后滚动的传送带上,进一步,退半步,道路在足下流淌,我把握不了方向。

路上,都是人与机动车,一辆马车也没有遇到。忽然,看到一辆马车,在远处的田地里拉树枝。我顿时倍感亲切,咴咴召唤它:喂,伙计,你好吗?那匹黑马也咴咴应答:还凑合,你哪?我想跑上前去与它相会,唠唠心里话,可是,主人拽紧了我的缰绳;那边的伙计,也被它的主人几鞭子给赶开了。我们只能待在各自的位置,隔着来往的汽车遥望,慨叹。呜呜呜,我看到汽车的心情,是难以言表的,就像面对着仇人,但必须和平相待。我想撞烂它,可真撞的话,烂的,只能是我这血肉之躯。

我向那匹马呼喊着:再见了,好好的啊!

喊声,像大洪水上漂流的枝叶,沉沉浮浮。

刺耳的嘈杂中,辨听到了那伙计的微弱声音,从风里遥遥传来:你也保重吧!

我们这里是辽河平原,东山太远,当天回不来。走过晌午了,太阳很好,我和主人都是通身汗,嗓子冒烟儿。路边有一户“家常菜”小饭店,主人对我说:咱俩歇歇气儿,打个尖。店门外,路边一株柳树,枝条歪斜在清风中。主人把我拴在树上,就进店了。很快,他端着一盆水,给我送来了。我低头大口饮着,解渴。店门里探出一个妇人的脑袋,看看我们,又缩回去了。接着,就走出来一个胖男人,肉头肉脑的,一只眼很圆,很亮光,另一只眼,睁一半儿、闭一半儿,是店老板。他笑问主人:这马多少钱?

主人说:一万。店老板:说笑话呢。主人:这马不卖,给多少钱都不卖。

给你十万。

不卖!

店老板睁大眼睛:十万也不卖?

主人笑了:你真能出这个价哟?

我听着,又好笑,又心酸。

店老板说:俺还合计,你是倒卖牲口的。那你牵着它,走这老远干啥?

主人说:去东山配种。

店老板笑了:这都机械化了,谁还养马呀,卖还来不及。你老哥,咋还给马配种?主人:你买马干啥?店老板:杀了吃肉。这骒马,两岁口,肉嫩,下汤锅,包饺子、擀馅饼,肯定香。主人:马全杀了,都不配驹下崽儿,那往后,还能吃到马肉?店老板笑:你想那么远干啥?放宽心,不会把马都杀绝,草原上总会有马的。主人:可咱这地面,要没马了。店老板:这不是咱平头百姓琢磨的事了。主人生气地对我说:走,不吃了。店老板拦着:哎,你还没给钱呢!我听店老板的话也生气,心想,不给他钱就对了。主人也这么说:我啥都没吃,给什么钱?店老板:你点的热汤面,都给你下锅里了,你不吃,我卖谁去?你吃不吃,也得给钱。主人:我为啥不吃了,是你把我气的。

远远地,望到青色的山影了。青山连连绵绵,如天边巨浪,起伏汹涌。路,蛇一样,爬进荒山里。我有不祥的担忧,心里边,丝丝络络,像蠕虫拱耸爬淌。山间小镇,弯曲的小街,很陈旧的石垒墙、苫草屋,也有几幢新楼房,洋气漂亮。一辆蓝色大卡车,停在路边,车厢上,高高耸着马头、驴头,挤挤挨挨,混站一堆。车灯旁边,几个人在争讲。夕阳压山顶,天色将晚。主人急切地打扰人家:老哥们儿,养叫驴的人家,在哪旮旯?

还没等到回话,有人反问主人了:你这马,卖不?

我牙根咬碎,恨透了这些人!

那瘦高男人,穿着脏土土旧西服,看着我,笑说:叫驴,就是俺家的,来配种吧?

我答:咴——啊!

你们来晚了,刚装上车。顺着他指出的手臂,我和主人一起向车上望,是一匹黑驴。在驴中,它个头够大,可跟我这香汗淋漓、亭亭俊秀的窈窕少女比,它就是一个垂头丧气、干巴巴的小老头。终于见到了能配的叫驴,可我哪看得上它啊?主人却一时兴奋了,说:快卸下来,快,配完种,再拉走吧。穿黑亮皮夹克的矮胖子说话了:不行。这是买主。求求您了。太折腾了,装车多费劲。行行好吧。那你得出装卸的人工钱。主人皱眉,略一迟疑,拍大腿:妥!为了我,原来小抠门的主人,变大方了。叫驴原主人说话了:这驴,还在我家门口,我卖的是驴,这种儿可是我养活的,配种钱归我。驴新主人说:现在,这驴是我的了,配种钱得归我。我卖的是驴,这驴的配种权,我没说卖给你吧?你把驴整个儿卖给我了,连种都是我的。

我的种!

我的种!

旁边众人哈哈大笑,我却感觉很没意思,笑不出来。

叫驴原主人急赤白脸:骒马是投奔我来的。有人逗乐儿:你俩的种儿,那骒马生出来,得是人头马呀!我家主人,在驴的原主人和新主人两边周旋、撮合,最终商议,这钱,一家得一半。有卖呆儿的人,跟我家主人笑说:死心眼儿啊,瞎花钱,配也白搭,还能让这小骒马再生驹咋的?主人说:这骒马,是我从小驹子养活大的。我让这马姑娘做一回“人”,当一回媳妇。

大伙嘻嘻哈哈,在猩红晚霞中,张开黑洞洞的大嘴。

这时,叫驴新买主对我家主人说:老哥,你把这小骒马卖我,我让它们配,不用你花钱,大伙看热闹,叫他俩多配几回,满足它,行不?

大伙嘿嘿笑。我感觉到了侮辱,恨恨地跺蹄子,刨地。沙石硌硬。

主人大义凛然:不卖!

那就不卸驴。哎,刚才说好的嘛。那是他答应你的,不是我。我加钱!加多少?加多少也不行。那……我买你这个驴。主人忽然豪放了!我太感动了。呵,不卖!主人带着哭腔说:求求你了,我们大老远来的。不行。主人哈腰点头,行礼作揖,央求着。

主人扑通跪下,咚地嗑一个响头,膝盖和额头下,跌溅起火星灰烟,被雾霾般涌来的时光洪流滋灭了。

我的泪水掉落,砸在泥土上,出麻坑了。我咴咴哭唤主人:您起来,我不配了!

哎,好,老哥,你起来,我卸驴,我卸!行吧?买家也严肃了,被我家主人给震慑、感染了。

像上刑场一样的婚礼——

我泪眼蒙眬,如新娘子哭嫁。我无助地做好准备,在暮色中,在众人面前,入洞房,却是不般配的成亲。一对老夫少妻,一袋子煤黑压折了一枝白玫瑰。然而,黑叫驴知道自己要被拉走杀掉,吓破胆了,腰塌了,爬不上我的身子。众人帮着,抬着它,架上我的脊背,黑驴依旧不硬气,蔫巴软。我踉跄着,努力四蹄撑地,想帮它完成这庄严的仪式、悲剧的仪式,不光是为我,也是为主人——我的父亲。黑驴喘息着,浑身骨头架子都散篓了,很快就吓尿了。原东家恨骂:完蛋玩意儿!并扇了黑驴一脖拐儿。我家主人还不死心,想再努力一下,又要把我牵到黑驴身下。咴啊!我不干了,挣拽着缰绳,不肯跟随主人的步伐。我额头上的红绸花,拽扯歪了,非常不舒服。它刺激得汗黏黏的脑门贼痒痛。我觉得,自己戴着红绸花的样子,非常滑稽、丑陋、难堪,想褪脱了它。那边,黑驴也瘫软得卧在地下,眼神斜溜着,脸色惶恐羞愧。我有点可怜它了,也是可怜我自己。我家主人看到黑驴的样子,再看我的哀怨眼神,体会到了我的心思,松开了缰绳,垂头丧气,萎坐在石头上,撩眼皮和我对视着。他眼含泪水,仿如自己失败了,慢慢把头垂到裆里。

我们俩,在时光的洪流里,冲到一起,又被冲散,不能互相救援。

有人打趣主人:这事儿弄的,咋像你自己不好使了。

黑驴原主人呵斥:咳!不让再说下去。

众人面面相觑,都绷紧脸,不再开玩笑。

气氛肃穆,我低头喘息,欲哭无泪。长途跋涉,劳顿一天的汗,冰冷了。我想当妈妈,我想当新娘,我想活一回马的完整生命。这时,我看到一个火红毛色的小马驹,挤在车厢里。刚才,它隐藏在大马身后,现在,它偷窥我这羞耻的热闹。它探出了多半个小身子,那水灵灵的大眼睛,真可爱啊!看得我眼睛都直了,我希望:这就是我的孩子!我盼它钻到我肚子底下来,我想给它喂奶。我想冲向矮胖的马贩子,撞倒他,再冲向傻傻笨笨、呆头呆脑的卡车,撞翻它,救下我们马类兄弟姐妹们,救下这个小马孩子;或者,哪怕我的力量,只够带走这个孩子,我做它的养妈妈,哺育它,一起远走。可我的蹄腿,极其沉重,像钉在了原地一般。我感觉,泥土变松软了,自己正在向下陷落,如沼泽,把我吞噬。

买家真是个生意人,在这种情形下,依然严肃认真地坚持,劝说我家主人卖了我,价钱好商量。主人不接话茬儿,转身问叫驴的原主人:东家,这地场,哪疙瘩还有配种的?真不知道,我知道的都挑了。主人不甘心地说:我们大老远跑来的。他说话时,把我和他捏一起,说成我们。马贩子苦笑说:我知道。主人和我,都吃惊地扭头,充满希望看着他。他很抱歉似的,不好意思地轻笑说:这山里山外,我都跑遍了,我知道,真是没有马的配种站了,我这可是大实话。主人不吱声了。马贩子依旧坚持不懈——我非常担心。主人的手,握紧了我的缰绳。我心生感激,又去看着车厢里的兄弟姐妹们,它们有的惊恐地瞪大眼睛,有的黯然垂眉,有的泪花如星光。

夜色幽蓝。黑叫驴又被轰赶,上车厢去。车厢里,一阵杂乱的声响,但马们都不嘶鸣了,全都恐慌地哆嗦。它们都被迫脱离了土地,生身之根被硬生生拔起来,扯断了马蹄下与大地相连的血脉。虽然我还站在大地上,但我知道,自己的神魂,其实,已经同他们站在一起了。我尤其心疼那个小马驹,它那双卡通画似的大眼睛,像星星叫泪水熄灭了。它一出生,就注定是不被允许长大的孩子。苍天啊!我不禁仰天长啸!我的呐喊,在天地间回响,在山谷里冲撞。

咴呜呜——

我的嘶鸣,唤醒了原本沉默不语的同类——是那个火红的小马驹。它先跟着我短促地咴儿一声,但看到身边的大马都悄然无声,小马驹就惶惑了,咽下后半声哭啼。然而,这却惊醒了大家,马们轰然炸锅了,胡乱地哀鸣,嘈杂嘶哑的哀号,在大山里激荡交响,搅浑了暮色翻滚,天地倾斜。

咴咴呜咴呜咴呜咴呜咴呜咴呜咴呜——

我们的呼号,吓坏了人们。人类害怕了,急着手忙脚乱地制止我们,拽紧缰绳,怒目呼喝斥责,让我们别叫喊了。但与我们的嘶鸣比,人类的叫嚷声太弱小了。我们不管不顾人类的恐吓,尽情地哀叹,把我们心底的苦汁,都倾吐出来!

咴咴呜咴呜咴呜咴呜咴呜咴呜咴呜咴呜咴呜咴呜咴呜——

怒吼声,像春天开河跑冰排,排山倒海,山呼海啸,不可阻挡!

人类,面对我们马的集体呼吁,茫然呆立,束手无措。

主人——我的父亲,一直置身人群之外,木然坐在石头上,任由我嘶号。

我们呼号得泪眼迷离,嗓门喷溅血丝,直到气脉透支,精疲力竭,从长鸣,到一声声低落,嘶哑无声,才疲惫地停止。马们,茫然无助地痛苦相视,又慢慢低下头去,各自在心中煎熬着群体的悲哀。

冰排都融化了,海潮退却了,洪水平静了,河流干涸了。

天漆黑漆黑,夜色团团裹缠,黑透了!

凝望着逃远了的汽车灯光,主人长长叹一大口气,摇摇头,对我说:回家吧。

我突然起了一闪念:我可能无家可归了!咴儿——我向苍茫的黑夜哀鸣。我仍然梦想,自己能变成一匹神马、一位仙灵,踏碎汽车,解放这些马们,我的同类,然后,带领他们,一起去寻找,我们祖先的家乡——草原!哪怕,那草原在天上,我也要找到!我甚至不想回家了,家乡村庄,只有我一匹马了,太孤单,没意思,如同做囚徒。我害怕死亡,也害怕那种孤独!我甚至想,跟着这群马走,生死在一起,做伴儿,即便上天堂,或者下地狱,灵魂也相互有个照应。

我们父女赶夜路,星光下,像两个鬼魅。在洪流中漂浮,抓不住救命稻草,黑暗里,也看不到岸。多么想,我们像一双鱼儿,游在星河中。那匹小马驹的脸眼,像电影一样浮现在星群间,非常可爱,我不由自主地向小马驹奔去。无论我怎么努力,小马驹总是离我那么远,又那么近。小马驹在冲我笑呢!夜半,走出好远好远,累了,主要是神魂疲乏,心脏懒得跳动。月色下,雾气朦胧,我们歇息在山路边一棵柳树下。主人给我拌草料,我咽不下。主人抚摸着我的脖颈,把我的头搂在怀里,轻轻啜泣:真的,丫头,若不,我娶了你吧,来生,你转世为人,或者,我变成马——

我咴咴说:别,这世上,马,没有多少活路了。

我们凝神相望,眼神如寒夜中的星光。他亲了我的眼睛,我感觉到些微的温暖。父亲是第一次亲我,我感动得双眼涌满滚烫的泪水。他喃喃着,对我说:闺女,你没见过你妈妈,就是我老伴;告诉你吧,我没老伴儿,我从没当过新郎,咱家你哥哥,是我捡来的,这些年,我又当爹,又当妈,我给儿子娶了媳妇,也一定把你嫁出去,找个女婿。我四十岁那年,跟别人的媳妇……好过。人家有爷们,不能嫁给我,我们……咳,不瞒你说,做过野鸳鸯;我没正儿八经做过新郎,但我做过男人,不然,我这辈子就活得太亏了。为这,我真是不想让你,没当过新娘就走。可,我咋着才好啊?

他比我还绝望!

山峰上的月亮,像失明的白眼珠。

天亮前,我困顿得迷迷糊糊,打了个盹,梦见我和主人,变成了一双情侣。可是,我变成了人,他却变成了马!

晨光中,雾岚飘浮,我们发现,在山林里奔波一夜,竟然迷路了,又回到了昨天傍晚与老黑驴交配失败的地方。路上的汽车辙痕还在,路边是车轮碾轧破碎了的小草和野花。霉运如此捉弄我们,所有的情绪压力让我一下子无法承受了,我无奈,我愤怒!像新娘发怒扯下红盖头那样,我低头褪下系佩在笼头上的红绸花,耷拉在下颌边。我想解放自己!红绸花,像一朵玫瑰花,有刺儿,扎得疼。红绸花,像一记血淋淋的重拳,打得我晕头转向。红绸花,像一道闪电,灼得我额头皮肉焦糊了。红绸花,像一贴封条,像一张符咒,沉甸甸地压在我命运上。红绸花,像一个印章,永远无法兑现的戳记。

对父亲似的主人,我心胸中也充满了怨恨:人啊!为什么我们马就得死,就得从村庄里剔除干净?我不想死,我要活啊!我想挣脱缰绳,生出翅膀,飞去天上的草原。我眼前,天地间,村庄与人,什么都不存在了,只剩下碧绿无边的草原。我看到有匹白马,在天边,那不是我梦中的白马王子,那就是明天的我。我向自己跑去,跑着,跑着,就飞起来了,我向我自己飞去。

像共工撞倒不周山,我怒目冲向主人,以头颅去抵撞他的胸膛。我是马,他就是人类,眼下,我只能拿他撒气。主人吓得瞪大眼睛,“哎哎哎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连滚带爬,躲到路边柳树后面。红绸花坠落在土路上,我奋蹄把它踩踏进泥土中,一下、两下、三下。我长鬃散乱,眼神失色迷离,嘴唇张开像要大哭,又忍抑着,涎水从嘴唇滴垂下来,眼中涌泪,鼻涕淌下。此时,我追求爱情的渴望,蜕变为追求生命的欲望,我哭唤:

——人哪!

——马啊!

主人面对我,慌张失措,只是无奈地喊我,哄我:闺女、闺女,你咋啦?

我四蹄撑不住,站不稳,落进岁月的旋涡里,一下子淹没了,漆黑一团,冷冰冰,不知有多深。我挣扎着,睁不开眼睛,喘不了气,晕头转向,要憋死了。空气像凝固的石头,把我封闭,成为化石了。我是谁?我是一匹白马少女,想做新娘,我的爱情和生命都被禁锢了。我爆响一声悲鸣,嘶哑而高亢,绝望地长长呜咽。

趁我稍微安静一些,主人悄悄把缰绳在柳树上绕了两圈儿,系紧了。

“咔”,拴马的柳树折断了!我咬断缰绳。

主人竟然不怕我再伤害他,敢于扑上前来,搂抱住我的脖颈。我们脸贴脸,泪水混在一起。他瘫软地哭问:闺女,我们去哪儿啊?是呀,去哪儿?回家也是等死。我梗着脖子不动。蹄下的大地,不是回家的路。路,像干涸的河道,我们在风中漂荡。主人慢慢俯身,捡起踏得破烂了的红绸花,枯手颤巍巍掸去泥土;我从主人手上叼过红绸花,仰头向天嘶鸣,我想嫁给太阳!

主人抹一把眼泪鼻涕,突然嘿嘿笑了:有啦,闺女,我送你去草原,草原上一定有马。好啊,主人能这样想,一定是跟我心有灵犀,主人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啦!我要带着心中的小马驹一起走,把小马驹的魂灵带往草原,回老家去!可是,草原在哪儿?草原有多远?主人说:我也没去过草原,当年,生产队的老队长带着人去草原上买马,赶马车去,十天就转回家了,马车后面拴着五匹好马。草原就在俺们村子的北边,一直往北走,就能走到草原。闺女,咱走呀。

我咴咴一唤,旭日钻出浓雾,照亮了出山的路。主人骑着自行车,一手扶车把,一手牵着我的缰绳。主人骑得慢,我小跑,累了,主人就推自行车陪我走一段儿。先回到家,主人把我拴在槽头,给我拎来半桶水,我欢快吞饮。主人边给我拌草料,边和我说:一会儿,我翻出存折,去乡里信用社,把咱家这些年攒的钱都取出来,咱们上长路,得带足盘缠。看着主人眼中的笑意,我咴咴点头。主人拿着一个小红本,向我一扬:闺女,等着我,可不敢让你哥哥嫂子知道,他们保准舍不得咱们花这些钱,就想让俺给他们留着。两个钟头后,主人回来了,急切地奔到我面前,气喘着低声笑问:闺女,知道咱家有多少钱吗?我安静地看着主人。主人从怀里掏出一沓票子,翻弄给我看:五千多啊,哈哈,够咱们路上的花销啦。

夜色里,我看到那个小马驹,全身燃烧着透明的火焰,精灵般飘舞在我周围,照亮了我的梦乡,仿佛在和我捉迷藏。我非常担心小马驹会离我而去。

晨曦中,主人烧饭的炊烟袅袅飘升为白云。“咔吧”,锁好家门,主人笑说:闺女,借你的光了,俺老了老了,去看看草原,这辈子从来没出过这么远的门。我抬前蹄,兴奋地嗒嗒刨地。主人又说:这回,俺一准把你嫁到草原上。我快活地摇甩尾巴,跟随主人走出院门。小马驹就在我身畔跑来跑去,飘忽地陪伴着我,可爱的孩子,一起走吧,咱们回家啦!

村口,有乡亲笑问主人:又给骒马配种去,还不死心哪?主人高兴地说:出趟远门。去哪呀?主人大声说:天边!出了村庄,沿着阳光铺成的大路,我和主人向大地尽头奔去。

遇到路边小卖店和小饭店,主人就停下来,进去打尖,讨水喝,再端来一洗手盆水,饮我。自行车后货架上驮着苞米,是给我在路上准备的口粮,主人掏出一把苞米喂我,我就在主人手心里吃了。我们避开城镇,专门走村庄,这样,就是讨不到铡好的草料,也能讨到成捆的稻草,我低头扯着吃。但也不是总能讨到稻草,主人多了心眼儿,把苞米袋子搭到我脊背上,他在自行车后货架上绑了三捆稻草,以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时用。夜晚,住进路边的小饭店兼旅社里。每到一处,主人就向人家打听:去草原,往前走,对路不?有的人知道,有的人不知道。我们背对着太阳,主人一心认定,向北走,就是内蒙古大草原。我们走过了一条条河,一座座桥。有的河水干涸了,河底满布着荒草和白沙。大辽河还有流水,但窄小的地方,一步就能跨过去。我们有时候沿着河堤走,在河边耕种的老乡说,沿着河走,就能走到草原,大辽河就是从大草原淌来的。第四天,我和主人走过好大一片树林,路边立着两省交界的石碑,主人疲惫地感叹:闺女,咱们出辽宁,进内蒙古了。我也喘息着。主人失望道:都说内蒙古是大草原,这哪有啊?和主人向前望去,只是黄沙漠漠,点缀着斑斑点点的绿草丛。一辆卡车由远而近,主人招手拦住,司机告诉我们,还要往里走,过这片沙地,草原远着哩。

望着汽车跑没影儿了,主人和我无奈对视着。我们一个想法,不能回家,只能往前走。火红的小马驹始终忽前忽后,飘逸在我身边,一点也不疲倦,和出发时一样快乐。小马驹鼓舞了我,仰头嘶鸣,对主人一甩头,走呀!

太阳滚落地平线上,我和主人来到加油站前,这里也是小旅店。主人讪笑对我说:咱住下吧,再不敢往前走了,天黑啦。主人伸手从怀里掏出旱烟口袋,里面装着钱。主人怕钱露白,抠抠索索,摸了好一会儿,抻出一张纸条,上面记着儿子的手机号码。主人问店家:打电话多少钱?店主说:看你往哪打,长途哇,那可贵,说话时间长了更费钱。主人作笑说:那,我少说几句。店家帮主人拨通了电话号码,儿子那边问老爹在哪儿,主人笑着说:俺呀,俺,嘿嘿,俺来草原了。从没有出过远门的主人,向儿子炫耀。可是儿子那边根本不相信,不耐烦地挂断:老糊涂了。

子夜,我垂头伫立,进入梦境,火红的小马驹跑在前边,引导着我飘上了哗啦啦的银河。后半夜,主人来给我添草料,不甘心地念叨:小兔羔子,咋就不相信俺们来草原了?咱这辈子就不能做一件大事?

第二天中午,我们走出了沙地,可眼前不是草原,遍地田垄,倾斜的天底下,远远近近一个个村庄,一堆堆树丛中露出瓦脊。

草原呢?

村头,一个老太太,戴着红头巾,扎着蓝围裙,在抱柴火。主人向她询问:老姐姐,这疙瘩,离大草原还有多远哪?老太太扭过来一张核桃脸,皱纹密密麻麻:啊?!啊?!啊?!是个聋哑人。沿路走,寻找村里的小卖店,这是最适合打听的地方。主人买了一个面包。店主笑说:俺这地方,原来就是草原,后来开荒种粮了嘛。草原还在天边呢!我和主人没有退路。路过的村庄,全是老年人,点缀几个小孩子,青年人都走了。以后,这些村庄就会回归为草原了。

主人说:非得叫他明白,咱们真的来草原哩。请店家帮助拨通儿子的手机,儿子先叫嚷起来:爸,你去哪儿了?这咋是内蒙古的电话号啊?有个人打我电话,说是我哥。

主人的眼泪淌下来了,高兴地哽咽道:是你妈让他找你的。

爸,咋回事啊?他真是我哥吗?

肯定是!你哥咋说的?是说你妈,还是说你爹——

说我爹不行了,不,是他爹不行了,想看我一眼。

好,好好,你去吧,那就是你亲爹。

这到底是咋回事吗?

主人擦把眼泪:等见了你妈,她会告诉你。

主人牵着我,急急走出村庄,来到天地间的田野上,搂住我的头,纵声号啕。我不知所措。主人喃喃泣咽道:她找我来了,她找我来啦!她没有忘记我们发的誓。这么多年,我没有白等。老天爷啊!主人扑通跪在大地上。我也感动了,前腿蜷曲,跟随着跪在主人身旁。主人又搂住我的头颈,叹气说:俺们当初有话,说等老了,在一起。我心里经常起念头,盼孩子亲爹早点……那啥。这回应验了,我感觉自己有罪啊。她对我真的好,自己不能陪我,把孩子给我一个,不让我太孤苦。闺女,我盼出头了。这辈子,能和她做真夫妻,过一年、一个月、一天,我都心满意足了。

第七天,乌云低沉,黑压压翻滚,像要下大暴雨,但是,小半天也没落一个雨点。我和主人在风云中摇荡,沙粒抽打脸颊,累得浑身酸疼,筋骨要散架了,却真的站在了草原边缘,绿草一丛一块,遍布沙地中,很多,很矮,好像随时会被大风吹跑,又好像大风要吹飞黄沙把这斑斑绿草掩埋。往远看,绿色似乎成片啦,漫天漫地,前方云层中漏下瀑布似的阳光,火红的小马驹向那里撒欢奔去。主人高兴地说:闺女,咱们到草原了,哈哈哈。我仰头咴咴咴嘶鸣。主人说:这是春天,草刚长出来,不高,等夏天、秋天,这草得长老高了,看电影上,那草原,高得能把人和马都淹了,老深哩。慢着,不对呀,电影里的草原上,得有成群的牛羊,还有骑在马上放羊的汉子,奔来驰去,擎着长长的套马杆,唱着悠长的歌声。咋没看到呢?

那健骏的儿马子新郎在哪儿呀?

主人想明白了,对我说:闺女,这大草原上吧,草多,人少,听说得走老远,才能看到一户人家,咱再往前走走,等看到蒙古包就好啦。还听人家说,草原上,风恁大,都能把羊刮上天去,往后,你在草原上活命,要加小心,照料好自个儿。我的眼睛被风沙迷了,磨得淌出泪水,火红的小马驹不知什么时候飘回来了,伸出娇嫩的粉舌,舔净我的泪滴。主人抹了把眼里的泪花,说:先歇歇,咱吃点东西。主人嚼着饼干。我低头啃青草,草叶里夹着沙子,很硌牙。主人寻开心,把右手擎脸颊上,像打电话一样:小兔羔子,这回你信不信,俺真的来草原哩。孩儿他妈,等我回啊,就去看你。往后,咱们老两口,一起来草原看闺女。主人作笑对我说:闺女,放心吧,就这样走下去,我们一定会找到真正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