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行舟一帆远
——谈赵凯的小说创作
邱华栋[1]
得知赵凯要出小说集的消息,我特别高兴。还记得赵凯在鲁院读书的时候,我每次碰到他,都能看到他脸上洋溢着笑容。他的笑是达观的、平和的、温暖的,让人很容易与他亲近起来。
我在鲁院工作的那几年,鲁院每年要办十多个大大小小的各类作家培训班,培训作家七八百人次,见到的作家很多。我是负责日常工作的常务副院长,可在我内心里,从来都是把鲁院的作家学员当作同行和同道。我非常喜欢和尊重他们,因为我深知作家的真正老师永远是生活本身,是对文学名作的持续阅读。除此之外,哪个人都不能自诩为作家的老师。我深知作家创作的不容易,因此,我看待这些同行就自然有一种亲切感,也经常悄悄地仔细研读这些学员作家的作品。透过文字看赵凯,知道他有一种独特的人生经验。他又书写了独特的作品,就像他的生命创造了奇迹,他的作品也创造了奇迹。这奇迹来自生活,就仿佛在生活的大河之上,赵凯独自一人扬帆远航,写下了他的深情和眷恋。这是我阅读赵凯其人其文的总体印象。
最开始,在鲁院学员报名表的简介上,我了解到,赵凯1970年生于沈阳,九岁就患了类风湿,十八岁瘫痪,成为“板状人”,整天躺在火炕上,连左右侧翻身都不能够。这般漆黑的厄运伴随着赵凯的成长,我们可以想象赵凯一路走来的艰辛。
2006年,在辽宁省作家协会和沈阳市委政府的关怀救治下,赵凯置换了人工双髋关节,奇迹般重新站起来,重新学习走路,慢慢恢复了行走能力。这一生命逆转过程,伴随着他的勤奋写作。经过努力,赵凯取得了丰厚的创作成绩。他不断在《中国作家》《文艺报》《中华文学选刊》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评论、电影剧本,多篇作品入选各种文集,有的文章被翻译成日文。散文《想骑大鱼的孩子》获得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作品集《我的乡园》入选全国百部农民作家大地印丛书、2009年度图书评选辽宁作家十大好书;长篇小说《马说》入选中国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获得辽宁省曹雪芹长篇小说提名奖。他还著有长篇纪实文学《扛住》、长篇小说《蓝眼睛的中国人》和电影剧本《法律红娘》《爱情的故乡》等。可以说,赵凯幸运地在自己的生命旅程中寻找到了文学,他依靠文学艺术实现了命运逆袭,他的生命故事本身就是一部传奇。
这本书,是赵凯中短篇小说的首次结集。我读来感受最深的,是赵凯的作品选材独特,他常常写别人所忽略的。赵凯对日常生活不那么在意,这可能和他曾经与世隔绝的生活体验积累有关。比如他写的《冬眠人》,一个青年人,不想走入人群,回避生活,渴望返回自我,学会了冬眠——这的确是一个典型人物,有很深刻的思考。而这个形象恰恰与赵凯本人迫切想从孤单融入社会的经历形成了对比。这个形象的现实原型,是赵凯一个朋友家的孩子。那孩子二十几岁,整天宅在家里,不想工作,不愿意介入社会生活。赵凯的小说出人物,比如《农民节》,主角是一个智力有缺陷的人,却有个性、热爱生活、自尊自强,通过顽强的追求,实现了自己想过好日子的愿望。我仍然愿意把这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与作者本人相联系,认为这个形象也是赵凯的心灵写照:苦中求乐,坚毅乐观。本篇刻画人物的一连串细节,尤其鲜活有趣,没有生活经历,是难以虚构出来的。然而,读罢小说,在合不拢嘴的笑中,我却品出了满腔的无奈与辛酸。这篇小说也充分证明了赵凯的前瞻性。至今户口仍然在乡村老家的他,特别能够体会农民的艰辛,渴望乡亲们过上快乐的好日子,所以,他通过小说表达了农民对拥有属于自己节日的心愿。在这篇小说完成十年后的2018年,国家设立了“农民节”,神州大地,亿万乡亲,过上了喜庆欢乐的中国农民丰收节。
在赵凯的小说中,母亲形象比较引人注意。如《女娲的母亲》《阳光中的乳香》《妈妈姐》《我们家的女娲》,这几篇中的母亲形象都非常鲜明醒目。赵凯被母亲照料了整整四十年。我们健全人长大后都会离开母亲,而赵凯在几乎半生的时间里都要依靠母亲照料。我们都不会记得自己当年是如何被母亲手牵手教导学习走路的,但是赵凯记得母亲搀扶他第二次学习走路。古稀之年的白发母亲,搀扶人到中年的赵凯重新学会走路,走出家门,走出村庄,来到城市,来到北京,登上长城,走向了更远方的天地。是母亲再生了赵凯,并亲手送他回归社会。赵凯对母爱的感悟,与大多数人都不一样。
赵凯发表的短篇小说处女作《女娲的母亲》就是歌颂母亲的。这是巧合,还是命定?女娲造人,女娲却也应该是有母亲的——这想法比普通的读者又向前迈进一步。在古代,还有中华民族的祖母华胥氏、伏羲女娲兄妹成婚繁衍人类的神话传说。小说中,在大灾难后,仅存母子三人,母亲带领儿女重新塑起了倒塌的神像。神像对母亲说:您才是真正的神!这属于“故事新编”一类,赵凯写作时,是否受到了鲁迅的影响?母亲是博爱一切孩子的,比如有的孩子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有的孩子因为哺乳期丧母,吃很多位妈妈的奶水长大。幼儿园的老师,不仅仅是老师,更是真正的妈妈。小孩子睡觉都爱摸妈妈的奶,这样一个温情的细节,铺展成《阳光中的乳香》,让人感悟到暖心的人性之美。过去的岁月,还有一种特殊的母亲形象,这就是《妈妈姐》讲述的故事。同胞姐姐是“母亲”,这是真的。赵凯记事时,大姐就已经出嫁了。赵凯的外甥女比他还大半岁,是他的同班同学。《妈妈姐》中,为了让难产丧母的同胞小弟弟吃到奶水,已经出阁怀孕的大姐,想提前分泌乳汁,给小弟弟喂奶。她想尽各种办法,冒着生命危险,最终成功早产。这位年轻母亲的怀抱中,搂着两个孩子,一个是弟弟,一个是女儿,一个孩子噙着一只乳头,母亲露出了幸福的笑容。这篇小说发表在《中国作家》杂志,塑造了一个令人感动的、非常态的母亲形象,十分独特。
从生活中不断汲取创作灵感,赵凯的艺术触角很敏锐。小说《白天的月亮》描绘了一位具有传统美德的乡村妇女形象:她逆来顺受,与丈夫擦肩而过,却互相视而不见;她自己不想改变,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孩子身上。《我们家的女娲》反映了计划生育给人们带来的生育观念变革。在小说中,老奶奶自豪地笑说:“我攒下你们这一大堆人咧!”而现在,出于对经济物质主宰生活的莫名恐惧,人们不是养活不起孩子,却在国家放开二孩政策后,仍然不愿意生育,人们的心理也被计划阉割了。一个年轻的母亲——在世的女娲,憧憬世界,沿着家乡的河流来到大海边,欢喜地听说太阳也有生日:这些意象都围绕着一个被纪念的胎儿展开。其实这就是赵凯亲友的家庭故事,所以写得亲切、行云流水,天然无雕琢之感。作品直指当下,属于新写实、生活流,表达了对未来社会人口构成的忧虑。小说的题名,就指明了所有“我们家”里的共同问题。
《吻》描画了一位更令人惊叹的母亲形象:一位跛脚的残疾女子,正在哺乳期的年轻妈妈,把自己对生命、对孩子的爱,倾注给几只刚刚出生的小猪崽,用人工呼吸的亲吻,把“草迷”的猪崽儿救活。赵凯小说创作中的动物视角,同样予人深刻印象,甚至感觉他有时在刻意回避写人,如《白马新娘》《我变成了一匹马》《想念一只叫花虎的猫》,散文《想骑大鱼的孩子》,诗歌《龙是飞起来的河流》,长篇小说《马说》等等。
《我变成了一匹马》这个短篇小说,就是长篇小说《马说》的微缩版。我们看到的以马为主要角色的小说和影视作品,大多是写马与人血肉相连,比如前些年的小说和电视剧《白马》,还有英国儿童小说《战马》及美国导演斯皮尔伯格据此改编的电影等等。赵凯的笔在别人停下的地方又向前探去,甚至迈出一大步,跨越了终点。他写马在退出战马序列后,又从乡村农耕生产中退出;写马退出人类生活,马与人分道扬镳,这是赵凯在小说中表达的独到内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太多作家关注这一领域,这是赵凯从对生活的打量中得到的发现与做出的贡献。《中国作家》原主编艾克拜尔·米吉提评论说:“作品的价值和意义,让读者和时间来验证吧。”韩愈在《马说》中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赵凯本身就是一匹骏马,虽然他的脚步不稳健,但是正如文艺美学家王向峰先生所说:“赵凯是骑在马上前进。”《马说》之后,赵凯关于马的思考还在延续。在《白马新娘》中,白马不是王子的坐骑,白马本身就是待嫁的新娘。乡村中已经没有了马新郎,在一路失败的沮丧之后,老主人决定送少女白马回归草原。然而历经多日艰难奔波,见到的草原也不是想象中的草原了,寻找新郎又引申为寻找草原。小说中还有一匹小马驹,它一出生就注定没有长大的机会。跟随赵凯的文字,读者会进入真正的阅读,进行深度的思考。
在某些特殊的年代,总会发生特殊的故事:一个民间谣传,却变成了荒唐的现实。《想念一只叫花虎的猫》,这不是赵凯的虚构,是在他的家乡发生过的真实村庄历史,只不过赵凯是用小说的形式重现了记忆。“天真与深沉同在”,这是一位读者对这篇小说的感慨,非常中肯。少女与小猫玩乐,具有纯真之美。洪水后的饥荒中,村委会丢失救灾粮,领导以非常手段来应对现实,“蒸猫抓小偷,猫叫,小偷也叫”。虽然是荒诞的现实批判,但绝对不是非理性的。
《花神》是比较特异的篇章,是以小说笔法写成的散文,或者说是散文化的小说。主人公是赵凯的外祖父,一位旧社会的乡村郎中,这是赵凯从母亲和乡亲们口中听来的故事,辅以文学上必要的一些润色。外祖父是一个从底层向上的奋斗者、一个成功光环下掩藏的有阴影者,一个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的“本草英雄”!母亲小时候淘气拔了邻家的豆苗,外祖父不责骂小女儿,反而责怪邻家不给情面,抱着钱匣子,按埯给压银圆——对前辈亲人,赞美中也持有必需的批评。总之,文章树立起独特的“这一个”典型形象。
文学是人学,这是万变不离其宗的金科玉律。一个时期的小说成就、一个小说家的成绩,最终的衡量标准,是是否为文学史长廊绘上了独有的典型人物。赵凯对笔下人物形象的追索,证明了他对文学的努力方向有着清醒的认知。
这部小说集展现了赵凯在创作上的成长轨迹。《永恒的女性》是作者早期的青春小说,映射出一个病残的青年对生命生活持有的态度。小说主人公是一位青年诗人,他对现实迷惘,想要自杀。在辞世前,他寻访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位女性——母亲、初恋和老师姐姐,悄悄告别。他最先遇到的是火车上的陌生女性,这些女性,不约而同,全体以直面生活现实的勇气,改变了青年诗人,母性之爱的力量挽救了他。这是一个美妙的故事,可以读出作者在特定阶段中对爱和生命的期许。这篇小说,是赵凯瘫痪在火炕上时,仰面躺着,把纸笔高举在胸口写出来的。长久沉陷于苦难中的他,一直把文学高高擎举在自己的心灵上方。赵凯写过一篇论文《海子是失败的人》,《永恒的女性》亦是在为诗人海子招魂。《法律红娘》这篇小说是当代农村生活与传统现实主义文学的结合,似乎令人听到革命现实主义文学《小二黑结婚》等经典的回声,体现了赵凯在自学阶段的摸索痕迹。艺术总有不变的东西,比如赵凯把《马说》这种挽歌写成了田园牧歌;而《法律红娘》倘若拍摄成乡村风情电影,一定很美,人性美,风光美。
蓝眼睛的花儿,这是读赵凯的长篇小说《蓝眼睛的中国人》时印象最深刻的语句。这篇小说令人惊讶,选材更为独特,它写了八国联军留下的混血儿一生的故事,在艺术风格上绽放出夺目的异彩。第一人称的现代视角,深刻超前的思想性,提出的“绿色人”概念,为文学世界的人物画廊绘就了一个独有的女性形象、伟大的母亲形象!这是一部可以称得上奇迹的小说,它诞生在偏僻乡村的最底层,由一个处于封闭隔绝生存状态下的重度残疾人作家写出来,真是神来之笔,让人想起“文章本天成”之语!《蓝眼睛的中国人》比《马说》走得更远,女主人公的一生,象征了人类文明进化发展史。编辑给出的评价是:“一部象征东西方文明冲突融合的奇特小说。”读者纷纷说好,一位叫宋洛然的山西读者读过小说,在网络上搜索赵凯,加了微信,说:“《蓝眼睛的中国人》很深刻,让人深思。你补上中国文化的一处缺失。那些受辱的中国女性,她们的孩子,那段历史不应该被人忘却,我们应该正视他们的苦难。中国文化会记得你走出的这一步。《蓝眼睛的中国人》一书,会带给你所想不到的,你是我所了解书写那段历史的第一人。《蓝眼睛的中国人》,我看好这本书,中国文化史应该记住这本书……”来自陌生普通读者的高度认可,对作者来说,是非常欣慰的。文学的思想性,一直是赵凯小说中飘扬的旗帜,这种自觉意识值得赞赏。
赵凯还创作有独幕剧《319枪击案》。这是以台湾岛内选举时的政治丑闻为题材的现代派荒诞喜剧,把现实生活改编打造成具有神话色彩的艺术呈现,非常适合小剧场演出。长篇小说《李草根也想》,塑造了一个文学作品中还从来没有过的假地主角色:本是穷人,却一门儿心思想当地主;不是地主,却享受了地主待遇。赵凯笔下的人物生活境界比较开阔,每个人都肩负着使命感,就像赵凯命运中所寄寓的难以言说的宿命感。从识字起,赵凯就有了当作家的理想。他说,这是从前世带到今生的梦想,是冥冥命运的神秘承诺。赵凯说:“上天安排厄运把我留在村庄里,就是要我替马们说出心里话、公道话。”2011年8月1日,在沈阳市委政府的关怀下,赵凯来到沈阳市残联通讯社做特约记者、编辑,成为从事文化工作的农民工。42岁,身躯僵直,不能弯腰,生活不能完全自理的他,带着三部长篇小说稿漂泊城市,在爱心的帮扶提携下,创造了最底层的作者在最高端的大型文学杂志《中国作家》全文发表长篇小说的奇迹。
此番应邀作序,对于我,恰恰是深入了解赵凯、认识赵凯的机缘,也是一次惊喜的发现。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赵凯正值少年,那时候,他还没有病瘫,渴望长大后到鲁迅文学院学习。持续了30年梦想,终于在2017年得以实现。经辽宁作协大力推荐,鲁迅文学院破格录取了赵凯,从而让我有了近距离接触他的机会。在加了微信后,还没见面,我就在第一时间的问候中,由衷地说:“你很棒!”报到的时候,我看着赵凯那乐观的样子,虽然行走略为跛脚,却根本没有意识他有那么严重的身体残疾,曾有过那么多年与世隔绝的孤寂。但这何尝不是一种孤傲呢?赵凯在以自身经历为题材创作的纪实文学《扛住》中,说他首先是一个幸运的读者。作家陈忠实为《扛住》写了推荐语:“阅读,成为赵凯改变不幸命运的起点。”因为阅读长篇小说《白鹿原》,通过读者来信的方式,赵凯与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何启治结缘,被他介绍给辽宁省作协主席刘兆林。刘兆林帮助他发表作品、走上文坛,为他联络党委和政府实施大病救助,搀扶他重新站起来。《中国作家》时任主编艾克拜尔·米吉提把赵凯的作品推向了全国读者。是赵凯的自强追求,让他获得了党和政府与社会的爱心接力救助。通过写作,躺下18年的人重新站起来,是当代文坛上独一无二的生命奇迹。赵凯是一个生活和文学的受惠者,更是一个感恩者。他把长篇小说《马说》的稿费捐助给了一位患骨癌的小学生,他说这个患病的孩子让他想起小时候,捐给他就如同捐给了过去的自己。
不同于大多数残疾人作家只书写自己的人生经历,很多时候,赵凯把笔触伸向残疾人之外的广阔社会。这种健康笔调难能可贵,是他成功地从残疾人作家群体中脱颖而出的关键因素。赵凯的作品取材,有时给人以触类旁通、剑走偏锋,不与他人争渡的独特感觉。这是他精心的选择,也恰好构成了其人其作不可替代的特性。纳兰性德在咏雪花时说:“冷处偏佳。”我一直警惕,别让自己对作者的印象,影响了对作品的审慎认知。赵凯的作品与其人是一体的,亦各自独立。即使不认识赵凯,这本书也是可以欣赏的。赵凯在小说《吃书者》中,塑造了一位讴歌新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乡土作家。因为时代变了,他那些紧跟时代的作品都失去了价值。在濒临死亡之际,这位主人公把一本精心珍藏的旧作撕碎,一点点吞了下去,非常震撼!我相信赵凯不会成为这样的作家,《蓝眼睛的中国人》不会被他吃下去带走。乡村小屋,封闭的世界,封闭的生存,却创造了不封闭的心灵,这正应了梭罗的话:“一个人可以从小地方意识到伟大的存在。”
我在《小说的大陆气质》一文中说:“每个地方的作家,必定带着那个地区的很多特点、气质和风貌。通过一个作家,你可以感受到来自他背后的那片土地的性格和气质。”阅读赵凯的作品,能感受这些创作与哺育他的家乡河流土地血肉相连,同呼吸,共脉搏。是辽河平原这片广袤肥沃的、火热的土地,生长出了这些庄稼般绿油油的文字。赵凯的作品里,流淌着一条动脉血管似的大河,那就是辽河,他一次次吟咏歌颂这条母亲河。在《河流树》一诗中,赵凯说,辽河的身躯就像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村庄是河流树上的小果子,城市是河流树上的大果子,人是河流树的叶子,总有黄叶飘落,新的叶子时时生长。在《龙是飞起来的河流》一诗中,赵凯说:“我是龙,我进化成了人类,人是向上流淌的水!”在散文《想骑大鱼的孩子》中,河水里,天空上,漫天漫地飞翔着金红的大鲤鱼,令人仿佛置身童话王国。赵凯穿越进年画《连年有鱼》,超越病患腿脚的束缚,跳过了传说中的龙门。在《洗河》这篇小说中,赵凯淘洗出了极其独特的人物:一个平民腐败者形象。不仅官员会出现腐败,老百姓也会乐于腐败。苏月莉这个体制外的贪民,真是一个独具匠心特色的典型形象。而且这篇小说的结构也有其特点,小说中存在两条故事线索,仿佛两篇小说合二为一了。
一个人的生活与文学的关系,在赵凯这里体现为生动典型的个案。赵凯以笔为杖,在书页间行走,一个个文字就是脚印。望着他渐渐走近的身影,我们看到了文学的胜利。赵凯的作品,有保守,有超前,也有与当下文学潮流的脱节。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赵凯的作品可以说是特立独行,也可以说是在时代文学征程中掉队了、走失了,在文学理念上需要回归,积极主动与大部队融合。当然,造成这种状态,是赵凯的生活阅历使然,他本身就是社会发展大潮边缘外的漂泊者。赵凯的小说《长寿独白》塑造了一个仰望英雄、尊敬英雄,却不敢当英雄的百岁老人。这是一个边缘人形象,是一个老好人,是老百姓的主流,是勇气面前的怯懦者,但又何尝不是生命的成功者?很多文学作品也是这样,能够穿透时空的书写,在许许多多年之后,仍然被人们阅读并产生共鸣,这就是长寿的小说。
赵凯的语言文采,既有他自己的语气特点,又在口语化基础上做了必要的修饰。“一条河着火了”,是《扛住》全书的最后一句。我喜欢这句话。赵凯就是一条燃烧的河流,是独特的河流,是众多河流中有待被更多人发现的一条河。他僵直的身躯像昂扬的帆,手中的笔就是桨;他用文学作品打造了一艘命运的诺亚方舟,盛载着美丽的灵魂。读罢这些小说,我特别感慨,眼前又浮现出赵凯那明亮的、温和的笑容。他在时光深处,正向我们慢慢走来;而他创造的文学世界,已然丰富和灿烂了这个表面喧哗热闹,实则贫瘠而荒凉的世界。
2019年3月28日
[1] 邱华栋,当代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