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种梨

有乡人货梨于市，颇甘芳，价腾贵[1]。有道士破巾絮衣[2]，丐于车前。乡人咄之[3]，亦不去。乡人怒，加以叱骂。道士曰：“一车数百颗，老衲止丐其一，于居士亦无大损，何怒为？”观者劝置劣者一枚令去，乡人执不肯。

肆中佣保者，见喋聒[4]不堪，遂出钱市[5]一枚，付道士。道士拜谢，谓众曰：“出家人不解吝惜。我有佳梨，请出供客。”或曰：“既有之，何不自食？”曰：“吾特需此核作种。”于是掬梨大啖[6]。且尽，把核于手，解肩上镵[7]，坎地深数寸，纳之而覆以土，向市人索汤沃灌。好事者于临路店索得沸沈[8]，道士接浸坎处。万目攒视，见有勾萌出，渐大，俄成树，枝叶扶疏[9]。倏而花，倏而实，硕大芳馥，累累满树。道人乃即树头摘赐观者，顷刻向尽。已，乃以镵伐树，丁丁良久，乃断，带叶荷肩头，从容徐步而去。

初，道士作法时，乡人亦杂众中，引领注目[10]，竟忘其业。道士既去，始顾车中，则梨已空矣。方悟适所俵散[11]，皆己物也。又细视车上一靶亡[12]，是新凿断者。心大愤恨，急迹[13]之。转过墙隅，则断靶弃垣下，始知所伐梨本，即是物也。道士不知所在。一市粲然[14]。

异史氏曰：乡人愦愦[15]，憨状可掬，其见笑于市人，有以哉。每见乡中称素封[16]者，良朋乞米则怫然[17]，且计曰：“是数日之资也。”或劝济一危难，饭一茕独[18]，则又忿然计曰：“此十人、五人之食也。”甚而父子兄弟，较尽锱铢[19]。及至淫博迷心，则倾囊不吝；刀锯临颈，则赎命不遑。诸如此类，正不胜道，蠢尔乡人，又何足怪！

注释：

[1]腾贵：昂贵。

[2]巾：道巾，指道士帽，黑色，用布缎制作。

[3]咄（duō）：呵斥。

[4]喋聒（dié guō）:啰唆。

[5]市：买。

[6]啖（dàn）:吃。

[7]镵（chán）：挖土的工具。

[8]沸沈（shěn）：滚开的汁水。沈：汁水。

[9]扶疏：枝叶茂盛的样子。

[10]引领：伸长脖子。

[11]俵（biào）散：分发。俵：按份儿或按人分发。

[12]一靶（bà）亡：一根车把也没有了。靶：现多写作“把”。亡：失去。

[13]迹：寻踪迹。

[14]粲然：大笑的样子。

[15]愦愦（kuì kuì）：昏庸，糊涂。

[16]素封：指无官爵封邑而十分富有的人。

[17]怫（fèi）然：恼恨、气愤的样子。

[18]饭：给饭吃。茕（qióng）独：孤独无靠的人。

[19]锱铢（zī zhū）:锱、铢皆为古代极小的重量单位，指极少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