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王六郎

许姓，家淄之北郭[1]，业渔。每夜携酒河上，饮且渔。饮则酹地[2]，祝云：“河中溺鬼得饮。”以为常。他人渔，迄无所获，而许独满筐。

一夕，方独酌，有少年来，徘徊其侧。让之饮，慨与同酌。既而终夜不获一鱼，意颇失。少年起曰：“请于下流[3]为君驱之。”遂飘然去。少间，复返，曰：“鱼大至矣。”果闻唼呷[4]有声。举网而得数头，皆盈尺。喜极，申谢。欲归，赠以鱼，不受，曰：“屡叨佳酝[5]，区区何足云报。如不弃，要当以为常耳。”许曰：“方共一夕，何言屡也？如肯永顾，诚所甚愿，但愧无以为情。”询其姓字，曰：“姓王，无字，相见可呼王六郎。”遂别。明日，许货鱼，益沽酒[6]。晚至河干，少年已先在，遂与欢饮。饮数杯，辄为许驱鱼。

如是半载，忽告许曰：“拜识清扬[7]，情逾骨肉。然相别有日矣。”语甚凄楚。惊问之。欲言而止者再，乃曰：“情好如吾两人，言之或勿讶耶？今将别，无妨明告：我实鬼也。素嗜酒，沉醉溺死，数年于此矣。前君之获鱼，独胜于他人者，皆仆之暗驱，以报酹奠耳。明日业满，当有代者，将往投生。相聚只今夕，故不能无感。”许初闻甚骇，然亲狎[8]既久，不复恐怖，因亦欷歔[9]，酌而言曰：“六郎饮此，勿戚也。相见遽违，良足悲恻；然业满劫脱，正宜相贺，悲乃不伦[10]。”遂与畅饮。因问：“代者何人？”曰：“兄于河畔视之，亭午有女子渡河而溺者，是也。”听村鸡既唱，洒涕而别。

明日，敬伺[11]河边，以觇[12]其异。果有妇人抱婴儿来，及河而堕。儿抛岸上，扬手掷足而啼。妇沉浮者屡矣，忽淋淋攀岸以出，藉地少息，抱儿径去。当妇溺时，意良不忍，思欲奔救；转念是所以代六郎者，故止不救。及妇自出，疑其言不验。抵暮，渔旧处，少年复至，曰：“今又聚首，且不言别矣。”问其故。曰：“女子已相代矣，仆怜其抱中儿，代弟一人，遂残二命，故舍之。更代不知何期。或吾两人之缘未尽耶？”许感叹曰：“此仁人之心，可以通上帝矣。”由此相聚如初。

数日，又来告别。许疑其复有代者。曰：“非也。前一念恻隐[13]，果达帝天。今授为招远县邬镇土地，来朝赴任。倘不忘故交，当一往探，勿惮修阻[14]。”许贺曰：“君正直为神，甚慰人心。但人神路隔，即不惮修阻，将复如何？”少年曰：“但往，勿虑。”再三叮咛而去。

许归，即欲治装东下。妻笑曰：“此去数百里，即有其地，恐土偶不可以共语。”许不听，竟抵招远。问之居人，果有邬镇。寻至其处，息肩逆旅[15]，问祠所在。主人惊曰：“得无客姓为许？”许曰：“然。何见知？”又曰：“得勿客邑为淄？”曰：“然。何见知？”主人不答，遽出。俄而丈夫抱子，媳女窥门，杂沓而来，环如墙堵。许益惊。众乃告曰：“数夜前，梦神言：‘淄川许友当即来，可助以资斧[16]。’祗候[17]已久。”许亦异之，乃往祭于祠而祝曰：“别君后，寤寐不去心，远践曩[18]约。又蒙梦示居人，感篆[19]中怀。愧无腆物[20]，仅有卮[21]酒；如不弃，当如河上之饮。”祝毕，焚钱纸。俄见风起座后，旋转移时始散。夜梦少年来，衣冠楚楚，大异平时，谢曰：“远劳顾问[22]，喜泪交并。但任微职，不便会面，咫尺河山，甚怆于怀。居人薄有所赠，聊酬夙好[23]。归如有期，尚当走送。”居数日，许欲归，众留殷恳，朝请暮邀，日更数主。许坚辞欲行。众乃折柬抱襆[24]，争来致赆[25]，不终朝，馈遗盈橐[26]。苍头稚子毕集，祖送[27]出村。欻有羊角风[28]起，随行十余里。许再拜曰：“六郎珍重！勿劳远涉。君心仁爱，自能造福一方，无庸故人嘱也。”风盘旋久之乃去。村人亦嗟讶而返。

许归，家稍裕，遂不复渔。后见招远人问之，其灵应如响云。或言即章丘石坑庄。未知孰是。

异史氏曰：“置身青云，无忘贫贱，此其所以神也。今日车中贵介，宁复识戴笠人[29]哉？余乡有林下者[30]，家綦[31]贫。有童稚交，任肥秩[32]，计投之必相周顾。竭力办装，奔涉千里，殊失所望。泻囊货骑[33]，始得归。其族弟甚谐，作‘月令’嘲之云：‘是月也，哥哥至，貂帽解，伞盖不张，马化为驴，靴始收声。’念此可为一笑。”

注释：

[1]淄：淄川，今山东淄博。郭：外城，此指城郊。

[2]酹（lèi）地：把酒洒在地上祭祀。

[3]下流：河水下游。

[4]唼呷（shà xiā）：形容鱼群吞食的声音。

[5]酝：酒。

[6]益：多，增加。沽酒：买酒。

[7]清扬：眉目清秀而有风采。

[8]狎：亲昵。

[9]欷歔（xī xū）：叹息、抽咽之声。

[10]不伦：不合情理。

[11]伺：等待。

[12]觇（chān）：窥视。

[13]恻隐：怜悯同情之心。

[14]惮（dàn）：怕。修阻：谓路途遥远。

[15]息肩：放下肩上的担子休息。逆旅：客舍，旅店。

[16]资斧：路费。

[17]祗候：恭候。祗：恭敬。

[18]曩（nǎng）：从前，过去的。

[19]篆：铭刻。

[20]腆（tiǎn）物：厚礼。

[21]卮（zhī）：古代盛酒器。

[22]顾问：亲临看望。

[23]夙好：旧交。

[24]折柬抱襆：拿着礼帖，抱着礼品。柬，通“简”。襆：包袱。

[25]赆（jìn）：以财物赠行者。

[26]橐（tuó）：口袋。

[27]祖送：饯行送别。祖：祭路神。

[28]欻（xū）:忽然。羊角风：旋风。

[29]戴笠人：头戴斗笠之人，指贫贱时相交的故友。

[30]林下者：乡居不仕之人，此处借指乡绅。

[31]綦（qí）：很，非常。

[32]肥秩：肥缺。秩：俸禄，也指官职，品位。

[33]泻囊货骑：倾尽钱囊，卖掉坐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