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劳山道士

邑有王生，行七，故家子。少慕道，闻劳山[1]多仙人，负笈往游。登一顶，有观宇，甚幽。一道士坐蒲团上，素发垂领，而神观[2]爽迈。叩而与语，理甚玄妙。请师之。道士曰：“恐娇惰不能作苦。”答言：“能之！”其门人甚众，薄暮毕集，王俱与稽首[3]。遂留观中。凌晨，道士呼王去，授以斧，使随众采樵。王谨受教。过月余，手足重茧，不堪其苦，阴[4]有归志。

一夕归，见二人与师共酌。日已暮，尚无灯烛，师乃剪纸如镜，粘壁间。俄顷，月明辉室，光鉴毫芒。诸门人环听奔走。一客曰：“良宵胜乐，不可不同。”乃于案上取壶酒，分赉[5]诸徒，且嘱尽醉。王自思：七八人，壶酒何能遍给？遂各觅盎盂，竞饮先釂[6]，惟恐樽尽。而往复挹注[7]，竟不少减。心奇之。俄，一客曰：“蒙赐月明之照，乃尔寂饮，何不呼嫦娥来？”乃以箸掷月中。见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与人等。纤腰秀项，翩翩作《霓裳舞》[8]。已而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其声清越，烈如箫管。歌毕，盘旋而起，跃登几上。惊顾之间，已复为箸。三人大笑。又一客曰：“今宵最乐，然不胜酒力矣。其饯我于月宫可乎？”三人移席，渐入月中。众视三人坐月中饮，须眉毕见，如影之在镜中。移时，月渐暗。门人然[9]烛来，则道士独坐，而客杳矣。几上肴核尚存，壁上月，纸圆如镜而已。道士问众：“饮足乎？”曰：“足矣。”“足，宜早寝，勿误樵苏[10]。”众诺而退。王窃忻慕，归念遂息。

又一月，苦不可忍，而道士并不传教一术。心不能待，辞曰：“弟子数百里受业仙师，纵不能得长生术，或小有传习，亦可慰求教之心。今阅两三月，不过早樵而暮归。弟子在家，未谙[11]此苦。”道士笑曰：“我固谓不能作苦，今果然。明早当遣汝行。”王曰：“弟子操作多日，师略授小技，此来为不负也。”道士问：“何术之求？”王曰：“每见师行处，墙壁所不能隔，但得此法足矣。”道士笑而允之。乃传以诀，令自咒毕，呼曰：“入之！”王面墙，不敢入。又曰：“试入之。”王果从容入，及墙而阻。道士曰：“俯首骤入，勿逡巡[12]！”王果去墙数步，奔而入。及墙，虚若无物，回视，果在墙外矣。大喜，入谢。道士曰：“归宜洁持[13]，否则不验。”遂助资斧遣之归。

抵家，自诩遇仙，坚壁所不能阻。妻不信。王效其作为，去墙数尺，奔而入，头触硬壁，蓦然而踣[14]。妻扶视之，额上坟起如巨卵焉。妻揶揄[15]之。王惭忿，骂老道士之无良而已。

异史氏曰：“闻此事未有不大笑者，而不知世之为王生者，正复不少。今有伧父[16]，喜疢毒[17]而畏药石，遂有吮痈舐痔[18]者，进宣威逞暴之术，以迎其旨。诒之曰：‘执此术也以往，可以横行而无碍。’初试未尝不小效，遂谓天下之大，举可以如是行矣，势不至触硬壁而颠蹶不止也。”

注释：

[1]劳山：又名“崂山”或“牢山”，在山东青岛。

[2]神观：仪容神态。

[3]稽首：古时的一种叩拜礼。

[4]阴：暗暗，私下。

[5]分赉（lài）：分发赏赐。赉：赏赐。

[6]釂（jiào）：饮尽杯中酒。

[7]挹（yì）注：此指倒酒。

[8]《霓裳舞》：即《霓裳羽衣舞》，唐代天宝年间宫廷中流行的一种舞蹈。

[9]然：同“燃”。

[10]樵苏：砍伐柴薪，割取野草。

[11]谙：熟悉。

[12]逡（qūn）巡：有所顾虑而徘徊或不敢前进。

[13]洁持：保持洁净，指不为非邪之事。

[14]踣（bó）:跌倒。

[15]揶揄（yé yú）：嘲笑，讥讽。

[16]伧（cāng）父：粗野之人，犹言村夫。

[17]疢（chèn）毒：疾病，灾患。

[18]吮痈舐痔（shǔn yōng shì zhì）：给人嘬痈疽的脓，舔痔疮，比喻不择手段地谄媚巴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