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葛乐礼台风
1963年9月11日下午,葛乐礼台风轻轻扫过台湾东北部,却带来空前的雨量,那时候淡水河的堤防还没建,河水一下子便超过警戒线,淹进台北市。这次的台风,在大同地区造成二三十年内最严重的水灾,我们居住的大龙峒大龙新村和旁边的中兴新村,是淹水最严重的区域,附近所有的矮房子都淹没在水里。
我记得那天雨势很大,而且完全没有中断,没多久家里就淹水了。母亲赶紧将棉被挂在横梁上,把米、油、桌、椅什么的,尽量往床上堆,一家人全窝在床上的角落,心里盼望着大雨赶快停歇。因为是白天,并没有想逃的念头,谁知道雨不但没停,反而下得更大,仿佛有人在云端倒水。当水淹到床上时,父亲终于做决定赶紧逃命。我背着小弟,父亲前面抱着四妹,后面背着二弟;至于大弟,因为之前和父亲去收破烂翻车而压断脚,早一步回彰化养病逃过了一劫;母亲则草草收拾几件衣服,匆忙提着一锅煮好的白饭和一包花生米。我们全家撤离了这间与我们共患难的木板矮房,目标是五十公尺远的三层楼房。那是母亲工作的卫生纸工厂,是方圆五百公尺内唯一的洋楼,每层都有超过一百坪的空间可以避难。
走出家门时,水已经淹到我的肚脐,等我们狼狈逃到工厂,回头一看,我家已经被淹没了。不,应该说整个台北市都沉没在水中,放眼望去,城市就像一片汪洋。许多人和我们一样,在最后一刻才撤离家园,躲进这座孤岛般的三楼洋房,算一算绝对超过上百人。我这辈子没去过龟山岛,但那时的我,就如同台风天被困在那里一样。若真的被困在龟山岛,大概只能到水边找些食物来吃,在这里也是如此。
口渴时我们就喝雨水,肚子饿了就用竹竿绑上铁丝,往洪水里钩动物吃。水里什么牲畜都有,鸡、鸭、鹅、火鸡……更大的牛、羊都有,它们都死了,所以很乖不会跑,轻易就可以钩过来。四只脚的太麻烦,通常都放弃,我们大都钩一些有翅膀的家禽。大人们用大脸盆接雨水,用卫生纸工厂的卫生纸充当燃料,生火煮开水替家禽去毛,除毛掏去内脏后,再切块加盐用水煮熟。可能这些家禽都刚死不久,除了肉比较红之外,倒不会让人觉得腥臭,相反地,大家还吃得津津有味;有时候捞不到东西吃,连泡水的面线和活乌龟都抓来吃。就是在这场水灾中,我第一次吃到乌龟肉,好死不死还吃到乌龟的头,吓了我一大跳,所以自从那次之后,我看到爬虫类就会起鸡皮疙瘩。
洪水中除了动物的尸体之外,还有很多家具,连棺材都有,弟妹们也在洪水中捡到不少玩具。这场长达四天的水灾,让很多地方失去了电力,每当夜晚来临,大人就用卫生纸生火,大家围在一起聊天,也算苦中作乐。远处的大同公司不时闪现火光,偶尔传来爆炸声,接着就听到有人喊救命;这种凄厉的尖叫,往往让人无法入睡。
感觉上,这场水灾好像经过数年才结束,其实我们待在纸工厂的时间不到一星期。这场水灾让台北市一半以上的房屋泡水,制造出几万个灾民。水退之后,我们结束卫生纸工厂的集体生活,每个人都心急地赶回家察看,我家堆在床上的东西随着房门大开全都离家出走了,只剩那条被母亲挂在横梁的旧棉被,因为饱含水分无法顺利取下,干脆让它待在原处风干。
水退之后,垃圾量大增,每天卡车一辆接一辆,卸下从台北市各处收集来的“新鲜”垃圾。那时候整个台北市只有两处垃圾场,一处是现在的松山机场,那是最大的垃圾场,以前我们和邻居的姊妹淘常骑脚踏车去那里捡破烂,由于路途遥远还必须带便当;另一处垃圾场就是我家前面这一个,因为我要带弟妹不能跑远,只能在附近捡破烂。台风夺去我们生活所需的物品,转了一圈我又从垃圾场找回失去的锅碗瓢盆、衣服、裤子、橱柜……虽然不是原来的,但也不差。除此之外,我还捡到可以卖钱的头发、金牙齿等。那把又长又黑的头发,是歌仔戏班做胡子最爱的材料;金牙齿则有两颗,应该可以卖不少钱。值得一提的是,风灾后,附近美军顾问团的馊水中出现了很多西洋梨和苹果,这些水果大多只被咬一口,都还很青脆就被丢弃,实在非常可惜!当时买一颗苹果的钱大概可以买三只鸡,所以每次美军顾问团的卡车出现在垃圾场,总会引起一阵骚动,倒下来的水果会让大家像苍蝇一样争相抢夺,那阵子我家经常吃苹果,后来对苹果还产生了厌腻感。
美军顾问团除了苹果令我记忆深刻之外,还有一件事令我至今难以释怀,那就是他们也会丢掉一些很好的旧衣服。奇怪的是,出现在垃圾场的衣服,每一件都被剪刀剪得破破烂烂,不知道他们是故意的,还是另有苦衷。总之,这也让我觉得很可惜。
由于难民大增,紧接着,大龙峒的保安宫便出现军队官兵煮的免费饭菜。每个人可以领一张饭票,领到饭票再去换饭菜,每天都是三菜一汤。主菜大都是肥猪肉炒青椒和豆干,饭吃完可以再去要,汤则自己舀。这样的饭菜在现在可能没什么,但对那时常常没饭吃的我们而言,却是山珍海味。由于我一人无法照顾那么多弟妹,所以每天父亲都会带着二弟和四妹一起去捡破烂,我只要负责照顾两岁大的小弟就好。
全家吃完早餐出门后,我会背着小弟去捡破烂,接近午、晚饭时间就去领饭票。饭票一人只能领一张,有到现场的才能吃,我和小弟只能领两张。不能帮家人带些饭菜回去实在可惜,于是每次吃完,我都背着小弟蹲在地上帮官兵洗铁餐盘,洗完餐具,官兵都会包一些饭菜让我带回家,每次弟妹们看到那些饭菜都抢着吃。
赈灾虽然长达三个月,对我来说却结束得很快,因为再也没有免费的饭菜可吃。收破烂的父亲虽然在这场风灾中发了一笔意外之财,却不敌我们的损失和家中五张嗷嗷待哺的嘴,所以我们被政府归类为灾民中的贫户。我们去大同区公所领了一捆旧衣服,这些衣服又破又旧又不合身,对我家帮助不大,不过那不打紧,最重要的是有钱可以领。我家因为没有房子,小孩又多,前后去区公所领了两千元,对我们来说真的是一笔很大的金额。贫户在这次风灾中得到不少补助,有房有店的人家却只能自力救济减少损失。我家巷口的杂货店老板不甘损失,将泡过水的米、面线拿出来晒晒太阳后又继续卖,连泡过水的腐败罐头也舍不得丢弃。因为物资缺乏且问题食物很多,赈灾的国军撤离之后,我每天到垃圾场偷拔人家的A菜[2]补充营养。
那阵子我们天天吃A菜,足足吃了一个月,导致后来我一见到A菜,就想起1963年9月11日的葛乐礼台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