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神奇年代:不可忘却的台湾跨世纪变迁史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5章 我家门前的垃圾场

母亲出门工作时,就把我和两个弟弟锁在房间,每天早上我隔着窗户,看那些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腰缠着布书包去上学,我就觉得很羡慕。虽然我也很想上学,但是家里太穷,又没人照顾弟弟们,只好打消这个念头,不过我还是会找机会学习。

每天傍晚,母亲将我们从房间放出来,我就会跑去跟邻居的小孩学“国语”。这附近有一些眷村,很多小孩都会说“国语”,没多久我的“国语”就说得呱呱叫。可惜我只会说和认得少许的字,至于写字则完全不会。

现在的承德路,以前只是一条通往垃圾场的小路,至于三德饭店到明伦初中之间的那段承德路,经过1963年的“葛乐礼台风”之后,就变成了一片范围很大的水池。我小时候是没有承德路的,那时候要去士林、天母,只能走中山北路。从前的承德路,对我来说就是一座超大的垃圾场,它接收了整个大台北的废弃物,是繁华台北城最脏乱的一角,但是这座庞大的垃圾场却是我的天堂。

四妹出生,母亲到卫生纸工厂工作之后,就不再把我们锁在房间,这时候我已经十岁了,会背着四妹,带着大弟、二弟到垃圾场寻宝。我的活动范围大都在后来的大华晚报和大龙峒公车站之间。我们不愧来自“收破烂之家”,天生练就一身分辨破铜烂铁的本事,铜、铁、铝、玻璃、木屐的塑料耳朵……基本上,铜和铝就是拾荒者眼中的金和银,不过铜有分红铜和青铜,红铜比较贵,有时候价钱是青铜的两倍;铝也分软铝和硬铝,软铝比较贵,和硬铝的价钱可以差个五六元。而玻璃也分透明和有色两种,透明的比较贵,有色的比较便宜,因为有色玻璃通常是再制品。

除了上述的东西,我们姊弟在垃圾场常常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我们曾经捡到几枚手榴弹、一枚金戒指,那时候黄金一钱约一百五十元左右,米一斤要一块半,那枚金戒指大概可以换一百斤白米;至于手榴弹,很抱歉,真是人见人怕,只能丢回原处。

除此之外,我还捡过一颗很大的炸弹。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是炸弹,以为发现了宝,本想一个人搬回去,但是这玩意儿实在太重,只好先找些垃圾将它盖上,再做个记号。我按捺着兴奋的情绪,飞快跑回家叫大弟来帮忙,两个人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抬回家。回家之后,我不敢像往常一样将它堆在家门口,因为它是那样“贵重”,我和大弟还特地将那颗大炸弹滚进床下,等父亲回家再拿出来献宝。

左等右等,好不容易等到天黑父亲回家,当我兴高采烈地和大弟将炸弹又从床下滚出来时,没想到一向严肃的父亲,看到那颗炸弹脸色都变了。在父亲的怒骂中,我和大弟赶紧将那颗炸弹搬回垃圾场。这件事还没完,回家后,我和大弟还被父亲痛打了一顿。

因为父亲爱赌博,家里的生活常常大起大落。若赢钱,家里可能会有鱼和猪肉可吃,也许还会买衣服给我们。小弟尚未出生之前,父亲曾经为我们四个小孩一人添购一件毛线衣,那时候毛线衣是很昂贵的衣服,都是花钱请人手工织的,一件要价一百多元,相当于一钱黄金。穷困时父亲曾经拿去典当,一件还可以当三十元。

我记得外婆过世的时候,母亲带我们坐那种上面有蒸汽的普通号火车,从台北到彰化大约七个多小时,因为秀水没有火车站,所以我们总是坐到花坛再走路到秀水。那次我们回秀水下仑村的母亲娘家时,包袱在火车上被偷了,里面最贵重的就是我们姊弟四人的毛线衣,为此母亲在火车上还哭了很久。

父亲当过的东西不少,除了毛线衣之外,家里那支顺风牌电扇和胜家牌缝纫机的车头都被当过,两样的价钱都在一百多元上下。印象最深的便是家里那两个铝制大水桶,许多回父亲赌输没钱,就直接把好好的水桶敲扁,当成废铁拿去卖,所以我家的水桶常常在换新。若遇到这种情形,家里就只能靠我了。我常常去住家附近的文进杂货店赊米,有一次我刚把十斤米拿回家,几个月没收到房租的房东立刻将米给拿走;没东西吃时,偶尔我也会去偷拔人家种在垃圾场的青菜。说来奇怪,人们随意在垃圾场撒上菜籽,也不去照顾它,那些蔬菜就会长得又肥又大。

说实在的,如果有破铜烂铁可卖,我也不想去做这种偷盗的事。通常我在垃圾场捡到的东西,可以让我卖个两三元至七八元,拿到钱之后,我会去菜市场买一些菜回家。那时猪肉一斤要五六元,海猪(海豚)肉一斤却只要两元,所以我卖完破铜烂铁后,若要买肉,一定是买海猪肉。不过海猪肉的味道很腥,它的颜色比牛肉还红,里面血水又多,我总是尽量用麻油、米酒、姜丝压住味道,但效果不佳。尽管海猪肉的汤汁总是又腥又浊,大家还是都吃得津津有味。可能当年吃太多海猪肉了,现在和弟妹们一提到海猪,大家就想吐。

以前是没有瓦斯炉这种东西的,有钱人煮饭都是用莲炭(煤炭的一种。圆柱状,上面有小孔,类似莲蓬);穷人买不起燃料,不是用木屑就是枯树枝。幸好附近兵营煮饭后的煤渣,都会倒在我家门前的垃圾场,这样一来,就提供了很多穷人家燃料。

兵营将一整天煮饭后的煤渣,集中在凌晨两三点倒在垃圾场,这些煤渣里面夹杂着一些燃烧不完全的煤炭,不但自家可以用,还能拿去卖,一竹篮大约十斤可以卖两元。三更半夜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通常只有两三个像我一样年纪的女孩在捡,我们大都用手去触摸这些煤渣,块头大又硬的便是品质好的煤渣。不过,这么做也有危险,因为有些煤渣尚未熄灭,不小心摸到是会烫伤的。

早来才可以捡到又大又好的煤炭,如果等到天亮再来,那时候人多,煤炭不但较小,质量也比较差了。有时候,我也会带弟弟们一起去捡。有一次,二弟不小心踩到尚未熄灭的煤炭,我赶紧将他背回去冲水,冲完水后,他整双脚底肿得很大,偏偏那天父亲很早便回家了,知道后非常生气。母亲不在,我赶紧躲到床下,父亲就跑去门前拿晒衣服的竹竿,企图将我赶出来。五坪大的床底,大概有五六十公分高,每当父亲发酒疯,或是弟妹们出事,这里就是我最后的庇护之地。

最严重的一次是,我拿碗喂小弟喝药,小弟吐出来,父亲直接用那只碗砸向我。这一砸,不但把碗都砸破了,还砸到我的膝盖,流了很多血,后来才知道关节都碎了。我痛得不断尖叫,邻居听到后赶紧跑来阻止父亲。我则趁着这个机会,爬到巷口的工厂找母亲,血从我家一路滴到母亲面前,母亲看见我双脚都是血,赶紧跟别人借了十元,让我到西药房包扎。

有了二弟烫伤的事件后,我再也不敢带弟妹们去垃圾场捡煤渣了。时光匆匆,几十年过去。如今别说台北市,当时的台北县、现在的新北市也很难找到这种露天大型垃圾场。现在的我生活优渥,却没有从前快乐。我常常怀念起小时候的生活,虽然穷困,却不知道什么叫作烦恼。缺什么,只要去垃圾场走一遭,什么都有了,但这种日子,随着露天垃圾场的消失,永远都不可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