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御用”
陈布雷真正把御用文人作为“生意”来做的,应当说是自《新生命》月刊与《时事新报》始。在此期间,陈发表了大量文章,无不是两副面孔,对上一副面孔,妙解“圣”意,阿顺取容,以报私恩;对下一副面孔,冷言冷语,声色俱厉,横加指责。
陈布雷在青少年时期,可以看作是一位很有叛逆精神的“造反派”。可是,到了《新生命》发刊词中,陈布雷口气立变,不准别人革命,也不准别人造反了。并以青年导师的口吻,老气横秋地教训青年:“一个是不要‘乱做’,一个是不要‘不做’”。“一部分青年,犯了乱做的毛病;一部分的青年犯了不做的毛病,要救第一个毛病,就要阐明三民主义的理论,要救第二个毛病,就要发扬三民主义的精神。”要是倒回去20年,陈布雷自己也不敢相信这种话会从他口里说出来。可见一个人,一旦地位变化了,言与行都立刻判若两人,真让人感到可怕。
1928年2月2日至7日,蒋在南京主持召开了自清党以来的第一次中央全会,即国民党二届四中全会。会议通过了国民党理论权威戴季陶起草的四中全会宣言,确立了国民党反共反革命的理论纲领;并在通过《中央党部改组案》、《整理各地党务决议案》等文件的基础上,选举蒋介石为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兼政治会议主席,重新确认和巩固了蒋介石在国民党内的统治地位。会议之后,陈布雷迫不及待地写出长篇表态文章:《对于第四次中央全体会议宣言应有的认识》,刊登在《新生命》月刊第四期上,吹嘘1927年4月的清党挽救了中国国民党与中华民族的生命,“是本党伟大的生命力量的表现”。从《新生命》发刊词到《对于第四次中央全体会议宣言应有的认识》,作为国民党御用文人来说,陈布雷第一次表现出那种政治上见风使舵与亦步亦趋;作为儒家知识分子的独立个性来说,陈布雷第一次表现出那种文化人格的倒退与异化。
《时事新报》时期的陈布雷,无论是立论,还是文风,都与《天铎报》及《商报》时期的陈布雷,有了本质性的变异,既无那种“为天地立心,为万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理想与追求,也无那种桀骜不驯、横扫千军的气魄与风骨,有的只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说教与一味顺上邀宠的捧场。陈布雷自己也听到了这些议论,指斥他的文章远不如《商报》时期猛锐。对此,陈怡然自得地辩解说:“余所撰者,一以完成革命救国为立场,顾措辞必力求平实,一般人以为不及在《商报》时之勇敢,然中央诸公则以为如此宣传,在统一国民见解上较为有效也。”一般人不满意不要紧,只要“中央诸公”满意就行了。这就是一个国民党御用文人的行动纲领。
陈布雷所谓让“中央诸公”满意,往往不能自圆其说。其中,以“济南惨案”时的言论,表现得最为明显。1928年4月,为阻止南军继续北伐,日军以“就地”保护侨民为借口,出兵济南。5月1日,南军攻入济南,日军开枪寻衅。蒋严禁中国军队还击,并命令部队撤出济南,绕道北上京津。3日,日军乘机在济南进行血腥屠杀,中国军民死伤万人,国民党政府山东特派交涉员蔡公时先生被割耳挖鼻,与其他16名外交人员同遭杀害,从而制造了震惊中外的济南惨案,亦称五三惨案。
素有反帝反军阀传统的陈布雷,闻讯惨案经过,初时怒极恨极,连夜赶写出《暴日膺惩》一文,大声疾呼:“此而不抵抗,是非人情也。”“国民革命之目的,本为解放民众与求中国之独立自由平等。天赋任务,两俱不容诿卸。艰难运命,虽欲辞亦无可得而辞。左手对付军阀,右手对付外来之暴力。两重责任,一肩承当。以悲壮之精神,卫鳞伤之国族,多难兴邦或者正为鞭策砥砺之资也。”这篇文章刊登在5月4日的《时事新报》上,读来颇令人回肠荡气,让人觉得又看到了《天铎报》及《商报》时期的那个“布雷”与“畏垒”的影子。
然而,几天一过,陈布雷听说,“蒋公”的国民革命军并没有“膺惩”“暴日”,而是绕道北上了。陈想了一想,认为“北洋军阀未除,国内尚未统一,何能对外开战?”为了让“中央诸公”满意,当即话锋一转,振臂呼出“统一第一”的口号,敦请国民革命军一意北伐,教导国民要“忍辱负重,彻底图强”。提出“八音齐奏”,必须“遵从共同之乐谱”等等。陈布雷的这一妥协论调,当时就遭到《民众日报》的痛击,沪上其他各报也都群起而攻之,后因国民党报纸接到密令,均不得违背对日妥协的宣传方针,这场论战才逐渐平息下去。
无论在《天铎报》时期,还是在《商报》时期,陈布雷的言论几乎都是民营报纸的一面旗帜,而现在竟为之一变,成为民营报纸的对立面。由此可以看出,《时事新报》时期的陈布雷,其民主精神与革命性差不多丧失殆尽了。陈布雷所鼓吹的“统一论”,后来被陈果夫、陈立夫兄弟发展成为臭名昭著的“一个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的专制理论纲领。
为了让“中央诸公”满意,陈布雷对共产党的态度,也由大革命前的温和立场,一变而为猛烈的口诛笔伐。对四一二事变期间的血腥屠杀,陈不但持肯定态度,而且曾以“消弭共祸为题”,一再发表文章,向当局贡献消灭共产党的大计。从《暴日膺惩》一文中的抗日御侮精神,到“统一论”中的拥蒋忠蒋立场,再到“消弭共祸”中的反共仇共言论,奠定了陈布雷此后的文章基调及三大主题:抗日、拥蒋、反共,有进步也有倒退,这与他在大革命前所坚持的反帝、反军阀的主题与基调,是不可同日而语的。陈布雷是以国民党代言人的身份主持《时事新报》的笔政,可以说是以在野之身,放在朝之言,故这一时期的《时事新报》几成国民党官报。从社论到时评,无不是一副官腔官调,大有君临天下、驾驭万民的味道。从《天铎报》时期的反封建,到《商报》时期的反帝、反军阀,再到《时事新报》的拥蒋反共,陈布雷终于走完了他的新闻报人的三部曲,也完成了他在政治理想上趋于保守反动的三步曲。
这一时期的陈布雷,一方面以总主笔的身份主持《时事新报》笔政;一方面以蒋总司令私人秘书的身份为蒋代撰各种应景文章。一时在沪,一时在京;一时在野,一时在朝,仆仆奔走于京沪道上,构成了陈布雷这一时期的生活基调,亦颇为时人所瞩目。当时,接近蒋、陈的人都知道,只要看见陈布雷挟着一只包裹,匆匆赴京,必定要有重大事件发生。此言固非次次灵验,亦大体不虚。这中间的“捉刀”之作,因大都属玩弄政治权谋的游戏文章,时过境迁,即烟消云散,蒋、陈都不足道了,只有一篇《祭告总理文》,尚引为得意之作。
1928年6月26日,蒋偕同吴稚晖、张静江、邵力子、陈立夫等一班亲信幕僚,从南京出发,乘军舰逆流西上,经武汉转车,北上北平,为孙中山先生的逝世,举行祭灵盛典。举行这次祭典活动的一个重要议程,就是以蒋总司令名义,宣读一篇“祭告总理文”。不消说,这样一篇皇皇大作,非陈布雷这样的大手笔不能代撰。故此次陈布雷亦奉召随行。
在北上途中,蒋总司令再三向陈布雷面授机宜:这一篇祭文非同一般,一定要写得有声有色,有情有文。要使人动心,特别要把中正这几年的苦心表达出来。什么是中正的“苦心”呢?“中正”不便深说,但陈布雷领会到了,无非是要将蒋中正标榜为孙中山先生的嫡派传人,写出蒋中正这些年来为继承孙总理的遗志,与背叛孙总理遗教的“叛徒”进行斗争的一番“苦心”,这才是本祭文的关键所在。
于是,陈布雷提笔疾书了。
“弟子蒋中正,谨诣香山碧云寺,致祭我总理孙先生之灵”。“弟子”这两个字用得好,非“弟子”不能确立中正作为中山先生嫡派传人之形象。陈布雷颇感自许。
“中正昔侍总理,亲承提命之殷,寄以非常之任”。感情渐渐出来了,而且文笔不错,读起来琅琅上口。“方总理哀耗抵京之时,正中正铲除陈逆驻军兴宁之日”。陈逆自然是指陈炯明了。陈布雷自忖:陈炯明是孙先生最为痛恨的叛徒,铲除陈逆,既是孙先生的最大遗愿,也是蒋先生的最大功绩,不可不浓墨重彩地大树一笔,非此不能显出总理嫡派传人的伟绩。“中正服务在军,病不能亲药饵,殁不及视殡殓”。陈布雷清楚,中山先生弥留之时,蒋正在东征前线,没有能成为顾命大臣,结果被汪精卫这个娘希匹捞了个先,这是蒋深为遗憾的。果然,蒋读到这一段时,连连称许,大概是暗合“朕意”了。
开始一段,陈布雷写来信马由缰,得心应手,下面就有点为难了。原因是孙总理亲手制订了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并且解释为是新三民主义。可是,先总理尸骨未寒,蒋就驱俄、清共、屠杀劳工,以至中共及党内的左派人士,皆目蒋为背叛中山先生三民主义的叛徒。现在,到了孙总理的灵前,这一点自然不能不辩清楚。只是,事实昭彰,铁证如山,如何才能指鹿为马,这是让陈布雷大伤脑筋的。
陈布雷开始绞尽脑汁了。“总理昔日为集中革命势力而容共,为联合平等待我之民族而联俄。乃自总理逝世,中国共产党竟背弃服从三民主义之前言,压迫本党,恣行捣乱,破坏革命,加害民生。我同志为保持国民革命之目的,于是有去年四月清共之举”。这样写,简直就是强词夺理。但陈布雷感到,清共之举,本就没有多少道理,不以强词夺理,如之奈何?姑且先这样写了。于是,陈布雷笔锋一转:“凡兹政策之变更,皆经同志反复考虑,认为无背于总理之遗教”。这样写法,颇有点自欺欺人了。
再接下去,就是裁兵问题,目的固然是“削藩”,以维护中央集权的力量,但此举毕竟有利于休养民生,陈布雷写起来也就挥洒自如了。“军事既终,若于军队问题,无适当之解决,不独国家财政,不胜巨额军费之负担,人民膏血不能再应无量之供求,而以二百万少壮同胞之劳力,悉令弃置于不生产之军队生活,尤为社会经济之损失。”
一篇祭文,洋洋洒洒写了2500余字,陈布雷按期交稿,蒋颇感满意,算得是自一年前代撰《告黄埔同学书》以来的又一篇“捉刀杰作”。
7月6日下午2时,陈布雷以一袭布衣,夹在一群黄呢戎装、长袍马褂的大佬中间,颇惹人注意。祭灵大典开始,脱帽肃立,奏哀乐,敬献花圈,行三鞠躬礼等等。接下来就是宣读祭文了。出人意料的是,祭文由阎系集团的高干商震代蒋宣读。蒋有此举,可能出于以下考虑:一是商震时任河北省政府主席,地方父母官,不得不借重一下;二是商震的祖籍为浙江绍兴,蒋的阿拉不大不小的同乡,不得不照拂一下;三是商震生于河北保定,一口北方话,字正腔圆,比起蒋的那些缠夹不清的宁波官话,效果自然要好得多了。
果然,商震读到祭文中情文并茂处,很有些感情奔涌,不能自已。蒋是不用说的,泪水蒙眬,暗自饮泣,只差大放悲声了。许多大佬陪着频频拭泪,颇感悲切。自然,也有人无动于衷,不过,这说明他们不是中山先生的信徒,另作他论。只是,这篇由蒋中正署名的祭文,既不是蒋中正亲拟,也不是蒋中正亲读,处处都由别人代劳了,若中山先生九泉之下有灵,看到这位自称是“嫡派传人”的弟子,竟如此巧取豪夺他人劳动成果,真不知作何感想?
陈布雷站在祭灵队伍后边,听着商震抑扬顿挫地读完祭文,心中大感欣慰。可是,接下来的仪式,简直就是演戏了。祭文读完,便是瞻仰中山先生遗容。蒋以主祭人的资格,不容分说,抢上一步,抚棺大哭起来,且越哭越伤心,大有不肯离棺的意思。蒋不让位,别人也就不好上前,场面就有点复杂了。先是站在蒋身后的冯玉祥上前劝解。谁知不劝还好,一劝,蒋更是“泪飞化作倾盆雨”了。蒋这一哭,身后的冯玉祥、李宗仁也不好干站着。只好陪着流泪。
所谓“忠不忠,看行动”,蒋、冯、李三巨头这一恸哭,场面热闹了,一般等而下之的,谁敢不哭!于此,大殿里竟是一片哭声。至于戴季陶、吴稚晖等一干党国要人,原就有些神经质,感情丰富,眼泪亦多,平时没事,往往还要出人意料地来一个恶作剧,唯恐天下不惊,现在受到这个气氛的感染,更是大发人疯了。不用说,戴季陶是放声大哭,声动屋宇;吴稚晖更是大声嚎啕,状若泪人。祭奠仪式简直没法进行下去了。
于是,便有人在后面大骂:“看,这才显出他是嫡系呢。我们都不是嫡系,叫他哭吧,我们走了。”也真是灵验,蒋好像听到“圣音”一样,顿时收声止泪,极知趣地闪过一旁,让其他“嫡系”上前,也抚棺痛哭一会儿,以示公平。陈布雷看到庄严肃穆的祭灵大典,竟闹得如此不堪,心里或许对国民党政坛多了一份畏惧与戒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