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党军机大臣陈布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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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不必高,禄不必厚”

陈布雷回到上海时,差不多成了一个无业人员。虽然从理论上说,陈布雷这个时候还挂着一个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秘书的头衔,但由于约定并不到任,只在需要时去帮帮忙,好像朋友之间有事,喊一下就来了,什么也不图,帮完了就走,最多管一顿饭,说到工钱,那真是骂人了。因此,这个工作不能算是正式职业。史料上没有说到陈布雷是否从这个头衔下支过薪水,如果支过薪水,这应该看作是一个兼差,如果没有支过薪水,那么就连兼差也算不上,确实算是“朋友”之间的义务帮忙。

但是,从陈布雷的角度说,无业并不等同于失业,与一般人所说的“失业青年”,更是两个概念了。事实上,陈布雷刚刚回到上海,就有两家报馆闻讯找上门来,一家是老东主《商报》,一家是《时事新报》,两家开出的都是一个价码:担任主笔,掌握报馆的方向路线。在当时,这是一个新闻记者在报馆里所能捧到的最好饭碗了。颇令人不解的是,这两个邀约都被陈布雷一口回绝。在南昌,陈布雷亲口对蒋介石说,他的志向仍是回沪当记者,办报纸。到了上海,忽然又不想进报馆了,岂非咄咄怪事?

我们现在清楚,在南昌,陈布雷对蒋总司令其实是说了假话的。当时,陈布雷婉辞入幕,真正的目的,并不在回沪办报,而在于还要看一看。看什么?比较合理的解释,自然是要看一看形势的发展,看一看蒋介石的真正实力,看一看南昌与武汉的力量对比,也就是所谓看一看“风向”了。所以,陈布雷离开南昌时,并没有直接回沪,而是从九江拐到汉口,暗中对汉口的形势及武汉国民政府的实力进行了一番摸底的工作。离开汉口,陈布雷心中也就有底了,特别是汉口的那种闹哄哄的政治气氛,颇不对自己的口味。等到陈布雷返回上海,形势已经急转直下,北伐军相继进入上海,攻克南京。蒋介石开始掩有东南财赋之地,武汉国民政府已经成了一个空心大萝卜,不足为虑了。

陈布雷去南昌时,在南方革命力量中,国共两党合作北伐,尚未破裂;汪蒋争斗,谁胜谁负?还不明朗,像陈布雷这样的大笔杆子如何站队?的确是个大问题。历史上在改朝换代时期,许多大知识分子都是因为择主不慎,站队站错了,结果脑袋搬家,甚至株连九族,这样的教训不胜枚举,陈布雷不会不记取。事涉史家评价,且关系身家性命,不可不三思而后行。所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材疾足者先登”,在公元一千九百二十七年的这个初春,谁是真正的“高材疾足者”?陈布雷在站队之前,是一定要弄弄清楚的。在南昌期间,陈布雷有心附蒋,但是,觉得还需要再看一看风向,这正是陈布雷在政治上的“成熟”与“谨慎”之处。

果然,到了4月间,形势为之一变。先是蒋介石的枪口一调,发动四一二血腥屠杀,妄图赶尽杀绝共产党人和革命志士;接着是蒋介石凭借其雄厚的军事、经济实力,在南京开府,江浙财团鼎力相助,英美等国表示支持。如此,凭借其雄厚的军事实力与财政实力,南京的国民党中央及政府的“正统”地位,开始确立并巩固。值得深思的是:两年前,因上海发生五卅惨案,陈布雷曾有“人间何世?痛!痛!!痛!!!”之叹。可是,到了上海四一二事变期间,上海可以说是血流成河了,而陈布雷竟然取“沉默是金,沉默是银”的态度,对此不置一词。这就足以说明,自南昌之行后,陈布雷的反专制、反军阀的民主精神,差不多已经丧失殆尽。

宁汉对立,国共分裂,陈布雷作出了第一个引人注目的决定:出任浙江省政府秘书长,这是陈布雷从国民党南京政府手中接受的第一个正式官职。当时,浙江省政府主席是张静江。3月份在南昌,陈布雷尚不肯做“草头蒋”的入幕之宾;4月份,陈布雷就到了杭州,倒成了“跷脚张”的入幕之宾,这又是一个多少让人费解的抉择。据陈布雷解释,这是邵元冲、张静江再三敦劝的缘故,这显然不能自圆其说,但又没有更好的遁词,只好这样搪塞了。不过,陈布雷到了杭州,住在西湖贝庄,并没有表现出通常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式的官场热情,对省政府的日常公务毫无兴趣,终日显得心烦意乱,不知所从。陈布雷素以恪尽厥职、安常履顺著称,出现这种现象,这在过去,似乎是从未有过的。

事实上,陈布雷之出任浙省秘书长,它的重要性不在于职务本身,而在于一种政治姿态。表明在国共两党的斗争和蒋介石与汪精卫的争斗中,他已经坚定地站在蒋一边。果然,浙省秘书长的板凳还没有坐热,陈布雷于5月下旬又很快作出了第二个引人注目的决定,辞去省府秘书长职,接受蒋介石的邀请,出任南京国民党中央党部书记长职。这一决定,与陈布雷在南昌婉辞入幕,在时间上仅仅隔了两个月。陈布雷的这个思想弯子转得这么快,这是许多人没有想到的。

接受国民党中央党部书记长一职,是陈布雷在其一生中,从南京国民党中央手中所接受的第一个职务。值得注意的是,这个书记长一职,是个“空前绝后”的设置。遍查国民党中央党部机构,都看不到有“书记长”这样一个名称。此前,国民党一大、二大成立的中央党部组织,均设有秘书处,共产党的谭平山、林祖涵、杨匏安及国民党的戴季陶、于右任、丁惟汾等大人物,都担任过秘书职务。秘书之下设“书记”,但“书记”不带“长”,放屁都不响,纯粹是个下手,大抵相当于我们现在所说的文书之类,不起什么重要作用。此后,国民党三大、四大成立的中央党部组织,仍然设有秘书处,但负责人改叫秘书长,陈立夫初期出任的就是这样一个职务,中央党部里同样没有“书记长”一职。可见陈布雷这个书记长一职,是国民党处于宁汉分裂时期,蒋介石专为安置陈布雷而临时创设的,在宁汉合流之后,很快就取消了。因此,很难说这个书记长相当于国民党内的什么要职,但从它所负的责任范围来看,也就是抄抄写写罢了,大致相当于原先的中央党部秘书的角色。

新职上任伊始,陈布雷仍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激情与忙碌,反而有心绪恍惚,茫然若失之感。其原因,一方面,新职将陈布雷终日关在办公室里,抄抄写写,上传下达,生活显得异常陌生、枯燥、刻板,远不如当新闻记者那样自由自在,潇洒飘逸,富于创造,容易激发情感。陈布雷回顾自己这一阶段的感受是:“去旧业而改入公务生活,常常个性与任务格格不入。”另一方面,国民党内派系斗争的种种黑幕,也使陈布雷对新职大为苦恼。作为中央党部书记长,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要参加中央党部会议,做好会议记录。这是陈布雷平生第一次进入国民党中央核心圈,近距离地观察到高层各派系之间的相互攻讦与咬斗。过去,陈布雷在上海办报,远离国民党权力中心,对国民党的了解,大都停留在各种浮面的声明、决议、谈话上,那里面充满革命的词句和口号,充溢着革命党人的大义凛然与正大光明。这使青年陈布雷为之充满敬意,从而以一种理想主义的目光看待国民党及其领袖人物。等到陈布雷进入国民党里层,耳闻目睹平日里那些道貌岸然的大人先生们,为了能将对手打翻在地,竟然使出种种卑劣手段,甚至加以莫须有的罪名时,开始目瞪口呆了,在他的脑海中,这些大人先生的道德形象和人格力量,倏然间如大厦倾倒,变得一文不值。陈布雷第一次领会:什么叫政治,什么叫宫廷斗争,什么叫尔虞我诈。这使陈布雷大为气馁和泄气。陈布雷后来回忆:“平昔期待革命者至深,今以事实与理想相印证,乃觉党内意见纷歧,基础殊未稳固。”以至常常“念国势之危殆,忧革命之多艰,忽忽不乐”。陈布雷说这个话的时候,自己也成了国民党要人,所以表达得十分委婉客气。

陈布雷倒也不是杞人忧天,两个多月以后,形势再一次发生逆转。因桂系联合实力派人物何应钦共同发难,蒋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被逼下野。于是,蒋把陈布雷找来,嘱他代自己起草一份《辞职宣言》,准备对外发表。

陈布雷原先以为:所谓为蒋“佐理文字”,无非是来往信函、公文起草、对外谈话、通告布告、重要文章之类,诸如《告黄埔同学书》那样的名文,何曾想到赴南京任职,写的第一篇重要文告,即是一个倒霉的《辞职宣言》。古人固然有《乞骸骨表》、《上书告退》等酸文章,可以借鉴,然蒋的辞职并非是“乞骸骨”,告老还乡,而是企图以屈求伸,东山再起。所以,陈在“捉刀”过程中,不得不埋下一个伏笔,先替蒋来一通臭摆功,述其反共、北伐经历;继而贡献了宁汉合作、继续北伐、彻底清共三点大计,并谓虽自劾归去,仍以国民党员资格,努力党务云云。很有点“人还在,心不死”的味道。这一篇“捉刀”之作,在14日的上海报纸上发表。

8月13日下午2时,蒋介石从南京乘京沪特别快车,经上海转杭州。表示与蒋同进同退的陈布雷,也于18日离开南京,返回慈溪。这一次回官桥小住,陈布雷祭扫了父母墓地,又与贤妻王允默一起游览了浙东名胜大霖山。大霖山面对姚江,背依三湖(杜湖、白洋湖、上林湖),自然环境清奇险要,素有“江南小水泊”之誉。陈布雷与王允默登上绝顶,南望:只见姚江宛若一条银白练带,自西而东飘然而下;北观:三北平原浩浩无垠,与杭州湾海天相接;远眺:千岩竞秀,万壑争鸣,松涛拍天,岭脉逶迤。置身在这一片神奇景色之中,陈布雷不觉心旷神怡,顿有飘飘若仙之感,多少天以来的郁闷心绪亦一扫而空。

9月下旬,蒋东渡日本,曾派张群约陈布雷同行,陈以“我不谙日语,恐不能于蒋先生此行有补”而婉辞。10月,陈应潘公弼之约,重返新闻界,赴沪任《时事新报》特约撰述,每十天交社论三篇,月薪50元。陈布雷借此机会,极力宣传国民党及蒋氏的“光荣历史”,为蒋重新上台制造舆论。

12月,蒋打回政坛,复职视事。次年1月,陈布雷随蒋返回南京。

经历了第一次下野风波,蒋对陈的忠心耿耿深为赏识,有意延请陈布雷出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秘书长,并要陈立夫去探询陈布雷的意见,陈再一次婉谢不受。蒋见陈还是这种不即不离的态度,有点不解了。一天,蒋道遇陈布雷,单刀直入地问:“布雷先生,你自己选择,愿任何种职务?”这就有点摊牌的意思了。陈布雷从容回答:“我的初愿是以新闻工作为终身职业,若不可得,愿为公之私人秘书。位不必高,禄不必厚,但求对公能有涓滴之助。机关重职,非我所能胜也。”这是陈布雷第一次当面向蒋表示,只接受蒋的私人秘书的职务,且不计较职务的高低与薪水的厚薄。都说“又要马儿跑得好,又要马儿不吃草”,难矣哉!然陈布雷做到了。蒋介石碰上陈布雷这样的呆子,真可谓捡到一个大便宜。

蒋原以为陈布雷是不愿屈就秘书长一职,现在才知道他是淡泊名利,心中自是大为受用,故一边谦词:“何能以君为私人之秘书!”一边询问陈是否愿意出任《中央日报》主笔?陈认为:《中央日报》已有主笔,且成绩甚佳,无意鸠占鹊巢。最后,陈表示:有意回沪,先办一段时期报纸,再作打算。蒋一时无计可施,表示首肯。数日后,陈布雷行色匆匆地回到上海。

这一次,陈布雷总计在南京勾留了一个月左右,也帮蒋写了几篇不痛不痒的官样文章,但都算不上什么名篇大作。进一步奠定了国民党御用文人地位的,是这次重返上海新闻界期间的几篇“杰作”。

回沪之始,陈布雷接受了《时事新报》总经理张竹平的邀约,出任该报总主笔,主持社论。此间,陈同时兼办“戊辰通讯社”,以安插《商报》旧人。另与戴季陶、邵力子、陈果夫、周佛海等国民党要人一起,创办《新生命》月刊。

大凡看过《新生命》发刊词的人,都能一眼看出,该刊是国民党御用的一个理论刊物。“发刊词”是陈布雷亲手炮制的,文中开宗明义地声明:“阐明三民主义的理论,发扬三民主义的精神,便是本刊的第一个使命。”然而,国民党这个时候所鼓噪的三民主义,早成了维护蒋介石独裁统治的一块遮羞布,与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早已是南辕北辙了。可以看出,蒋介石把这样一个重要刊物,交陈布雷等人来办,实际上已经是把陈布雷看作国民党的代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