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警察欺人太甚”
老子有言:“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大白话便是:要废弃它,暂且先树立它;要夺取它,暂且先给予它。老实说,玩阴谋,玩到这种份上,才能称得上是高档次的。像陈布雷这种人,《老子》这本书,肯定是读过的。我们只是不能肯定,陈布雷是否对“老子手法”作过专题研究。不过,从陈布雷为官的策略来看,多少让人怀疑,他正是采用了“将欲夺之,必固与之”的“老子手法”。
1929年的3月间,国民党三全大会在南京召开,陈布雷作为上海市党部代表与会。目睹几年来国民党内明争暗斗的内讧局面,陈布雷很想能有所贡献,于是向大会建议:“入党不满三年者概不得当选为国民党中央委员。”出诸陈布雷的本意,这就是过去为争一个中委头衔,元老们已经把党内闹得一片乌烟瘴气,如果党内新进再掺和进去,岂不是大家都要被咬得遍体鳞伤。为了给国民党保存一点元气,姑且就让那些野心勃勃的党内新进委屈一下吧。此外,陈布雷认为自己入党未满三年,贡献这样一条建议,当不致有人怀疑自己居心不良。
可是,陈布雷哪里知道,这次三全大会的选举活动,都操在党内新贵陈果夫、陈立夫兄弟之手。出诸陈氏兄弟的本意,就是要借这个机会,率自己手下的一批新进,打进中央权力圈,以形成蒋家天下陈家党的一统局面,岂能让陈布雷的这个邪说得逞。不用说,陈布雷的建议书,到了主席团,就被留住不发了。理由是:易于在大会上引起歧议。滑稽的是,最后选举揭晓,陈布雷自己也被选为中央候补监察委员。陈布雷一看,建议未被采纳也就罢了,弄得自己反倒被推了上去,岂不是更说不清了。于是,赶快上书力辞:“自己入党未满三年,实在不够资格。”然得到的终审裁定是:“党中向例,被选者不得请辞。”陈布雷想想不是滋味,这样的手法,简直就像强盗绑票了。不过,既然党内向无先例,也就只好作罢。
6月间,官运再一次从天而降。浙江省政府主席张静江提议陈布雷出任浙省教育厅长,陈两次呈辞,均未获准。随后,张竟以半身瘫痪之躯,两次亲临陈寓,坚请陈上任视事,极力恭维陈性情温和、人缘好、威望高,浙省就缺这样一个“甘草”,来调和党政之间的矛盾。
陈本是吃软不吃硬的,张吃准了这一点,一路“请将不如激将,激将不如捧将”的“软拳”打下来,把陈布雷逼得无路可退了。陈自问:以诸葛亮的雄才大略,也不过让刘备跑了三趟。现在张主席以半残之躯,已经是两次登门,再不答应,难道还要“跷脚张”来个“三请陈布雷”不成?况且,以张静老倨傲倔强的一贯个性,从来是难得像这样纡尊降贵地恭维别人的。现在张静老这样器重自己,再不识相,真是不可救药了。于是,陈布雷结束了《时事新报》馆的一应事务,于7月间赴杭上任。这是陈布雷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跳出新闻界,从此走上了凶险莫测的从政之路。
陈布雷接任浙省教育厅长,总计一年有余,虽无大的建树,有几件事,却也办得颇孚清望。民国时期做官,向例都要有一个“班底”,或称“派别”。陈布雷的前任厅长为蒋梦麟,蒋厅长曾多次代理或出长北大校务,手下聚集了一批向他谋饭碗的北大弟子。不言而喻,蒋出长浙省教厅,“北大派”自然要向浙省教育界长驱直入了。现在蒋走陈来,北大分子便有点惶惶不安了,揣测浙高势力从此将取代称雄多年的北大势力,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了。然出乎意料的是,陈布雷走马上任后,在教育厅内只用了四个浙高同学,人事上几乎一如既往,萧规曹随,并没有出现大的变化。陈布雷的这一“新政”,颇让北大分子刮目相看,亦颇得浙省教育界同仁好评,用张静江的话来说,这就是所谓“人缘好,威望高”了。
陈布雷上任之后的另一新风,便是试图保持一个“布衣”厅长的本色。在当时,省府各厅、处长皆备有专车,而陈布雷既为教育厅长,同时兼有省政府委员的头衔,忝为省府大员,却是一袭布衣,一个包裹,一部人力包车,在省政府那些出出进进的小汽车中,独树一帜而神情自若,颇令人油然而生敬意。
但是,陈布雷这个“布衣”厅长的形象,很快受到世俗观念的挑战。一天中午,陈坐人力包车经西湖断桥东堍三岔路口回家。其时,从白堤方向驶来一辆汽车,交通警察立即命令陈布雷的人力车停下,静候汽车驶过再行。一辆汽车刚过,又有一辆汽车疾驰而来,工作很负责任的警察,仍不肯将陈布雷的人力车放行。陈布雷光火了,大声训斥这名“狗眼看人低”的警察:“我是教育厅长,公务在身,你为何放行游湖汽车,而拦阻我厅长的人力车?”
这一次无故受辱,在陈布雷心理上造成了强烈的不平衡感。此后,陈布雷不但逢人便要发泄一句:“杭州的警察欺人太甚”;而且冲冠一怒,索性也用教育厅的经费购置了一辆小汽车。从此,公务场合,陈布雷与各厅、处长一样汽车出入了。
这一次人力车风波,事情其实并不算大,但是,给陈布雷的刺激,委实是太深了。这使陈布雷第一次领悟:一个人既要能在官场上立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又要能保持自己的清纯本色,不随波逐流,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亦清,真是太难了。
陈布雷在浙省一年有余,实在是政绩平平,无多建树。据说,值得称道一下的,计两件事,一是选派了七名官费留美学生,二是创立了民众教育实验学校。
陈在浙省教育厅长任上,没有干出什么名堂,但作为蒋先生的私人秘书,依然干得十分投入,备受蒋的称道。尤其是一篇全国运动会宣言,最得蒋的赏识,亦当得上是陈的一篇得意之作。
1930年4月1日,第一次全国运动会于杭州举行,蒋以国民政府主席之尊,亲任大会主席,并要陈布雷准备一个宣言,在开幕式上发表。陈布雷身体羸弱,经常生病,学习和工作都受到影响,真是吃够了苦头,对于一个民族、一个国家,首先要有强健的体魄,才能谈及其他,自是体会良深。加之,几年来跟在蒋后边,对这一类的官样文章,陈自感已经驾轻就熟。于是,信笔写来:“有健全之体魄,始有健全之精神;合健全之国民,始有健全之民族;亦唯有健全之民族,而后能创造健全之文化。亘古尽今,横绝大宙,未有国民疲弱萎靡,而其文化能发扬昌大,其国族能独立自强者也。”“疾危不侵,乃为自正自由;强梁无畏,乃为真正平等。强父必无弱男,优生所以淑种”等等。这篇宣言,陈布雷写来真可以说是挥洒自如、横行无涯。据说,蒋读后,击节数叹,连连说:“布雷先生,很好,很好!”理论权威戴季陶拜读后,也赞不绝口地称许为“发皇蹈厉之文”。
不过,说到宣言中所谓:“务使户户家家,成以体育为常课,锻炼坚实之体质,养成强健之精神”等句,不免使人啼笑皆非了。想想看,穷苦百姓,做牛做马,衣不能蔽体,食不能果腹,“户户家家”能够“苟全性命于乱世”,已属万幸,何来余资、雅兴,“咸以体育为常课?”陈布雷唱出这种“全民体育”的高调,在最高当局,可以说是粉饰太平的一块遮羞布;在达官贵人,自然也可以说不失为延年益寿的一剂灵丹妙药。然而,对于“户户家家”穷苦大众来说,不过是几句梦中呓语罢了。如此看来,这样一篇“宣言”,如果把它看作是一篇官样文章,自然是可以大吹特吹;如果把它看作是一篇国民政府的政策宣言,显然也是“水货”一个,作不得数的。
这一年11月间,蒋假手国民党三届四中全会,宣布由国民政府主席蒋中正兼任行政院院长。接着,在教育界两大派系蔡元培与李石曾的夹击中,教育部长蒋梦麟因未能一碗水端平,被轰下台去。继任教育部长、天文学家高鲁因不受胡汉民的赏识,亦未能到任。一时间,教育部长的宝座竟无人问津。趁着这样一个千载良机,自称是日本士官学校高才生的蒋介石,索性委屈一下自己,宣布以国民政府主席兼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兼国民政府教育部部长。所幸蒋还算有点自知之明,在教育部这个学者云集的地方,占着个“茅坑”可以,真要“拉屎”可不是闹着玩的。于是,蒋找来两个教育行政的行家里手,替自己主持该部日常工作。一个是李书华,一流的物理学博士、北京大学物理学教授、国立北平研究院物理所所长出任教育部政务次长;另一个是浙省教育厅厅长、自己的私人秘书陈布雷,出任教育部常务次长。
上任之初,陈布雷照例谦辞一番,认为:“素非所习,难以胜任。且派系之争,非余所能解决。”蒋照例也是慰勉一番:“布雷先生,你要早日到教育部视事,这是帮我的忙。”并说:“教育为革命救国计,凡事可请教于吴稚老、李石曾、蔡元培诸先进,但不要堕入派别之见。”
经过这样一番过场,陈结束浙省厅务,于1930年12月到行政院教育部接任视事。到了这个时候,若从隶属关系上说,这是陈布雷第一次直接在蒋手下做官。若从职务等级上说,陈已经彻底打破了曾经立下的所谓“愿为公之私人秘书,位不必高,禄不必厚”的宏愿,由幕僚一进而为侍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