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诗选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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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次西郊作一百韵[1]

蛇年建丑月[2],我自梁还秦[3]。南下大散岭,北济渭之滨[4]。草木半舒坼[5],不类冰霜晨;又若夏苦热,燋卷无芳津[6]。高田长槲枥,下田长荆榛[7]。农具弃道旁,饥牛死空墩。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存者皆面啼[8],无衣可迎宾。始若畏人问,及门还具陈:


[1]次:止宿。开成二年十二月,商隐从兴元返长安,途经京西郊区,目睹耳闻衰败乱离情况,写下此诗。

[2]蛇年:开成二年丁巳,属蛇。建丑月:十二月。

[3]梁:梁州,州治在兴元。秦:指长安。

[4]大散岭:在今陕西宝鸡县西南。济:渡。此指自南面来下了大散岭,再北渡渭水。

[5]舒坼(chè):萌芽。

[6]燋(jiāo)卷:焦枯卷缩。以上四句写冬旱景象:草木因晴暖而萌发,不像冰封雪冻的寒冬,犹似酷热的暑天,因天旱而焦枯卷缩。

[7]“高田”二句:槲、枥、荆、榛均野生树木。

[8]面啼:背面而啼。


右辅田畴薄[9],斯民常苦贫。伊昔称乐土,所赖牧伯仁[10]。官清若冰玉,吏善如六亲[11]。生儿不远征,生女事四邻[12]。浊酒盈瓦缶,烂谷堆荆囷。健儿庇旁妇[13],衰翁舐童孙[14]。况自贞观后[15],命官多儒臣。例以贤牧伯,征入司陶钧[16]


[9]右辅:长安西郊。

[10]牧伯:州郡行政长官。

[11]六亲:关系极近的六种亲属。具体所指各说不一。

[12]事四邻:不远嫁。

[13]庇:养活。旁妇:外妇。旧时认为成年男子正妻外还能养活外妇是生活富裕的表现。

[14]舐:舔。此以“老牛舐犊”形容百姓得享天伦之乐。

[15]贞观:唐太宗年号。

[16]陶钧:制陶器的转轮,转动它来制成陶器,喻治理国家。司陶钧即指担任宰相。


降及开元中[17],奸邪挠经纶[18]。晋公忌此事,多录边将勋[19]。因令猛毅辈,杂牧升平民[20]。中原遂多故,除授非至尊。或出倖臣辈,或由帝戚恩。中原困屠解[21],奴隶厌肥豚[22]。皇子弃不乳[23],椒房抱羌浑[24]。重赐竭中国,强兵临北边。控弦二十万,长臂皆如猿[25]。皇都三千里,来往同雕鸢[26]。五里一换马,十里一开筵[27]。指顾动白日,暖热回苍旻[28]。公卿辱嘲叱,唾弃如粪丸[29]。大朝会万方[30],天子正临轩[31]。彩旂转初旭,玉座当祥烟。金障既特设,珠帘亦高褰。捋须蹇不顾,坐在御榻前[32]。忤者死跟履,附之升顶巅。华侈矜递衒[33],豪俊相并吞[34]。因失生惠养[35],渐见征求频[36]


[17]开元:唐玄宗年号。

[18]挠:扰乱。经纶:此指政治纲纪。

[19]“晋公”二句:李林甫开元二十五年封晋国公。此事,即上文“命官多儒臣”。李林甫为独揽朝政,力主蕃将任节度使,因为他们缺乏入相资格。故安禄山得以一身兼任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为其后叛变提供了基础。

[20]杂牧:胡乱治理。

[21]屠解:屠杀肢解。

[22]奴隶:此指权贵家的仆役。厌:同“餍”,饱足。

[23]不乳:指玄宗宠爱武惠妃,为立其子而杀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事。

[24]“椒房”句:指杨贵妃认安禄山为干儿之事。安禄山是胡人,故云“羌浑”。

[25]“控弦”二句:控弦,拉弓,此借指士兵。《史记·李将军列传》谓李广“猿臂”、“善射”。此指安禄山兵强势盛。

[26]“皇都”二句:三千里,范阳到长安路程。雕鸢,鹫鸟和鹞鹰。此指禄山令其将刘骆谷留长安作谍报事。

[27]“五里”二句:据《安禄山事迹》,禄山身体肥胖,从范阳赴长安,驿站中间,要筑台换马,谓之“大夫换马台”;其停歇的地方,都赐以“御膳”。

[28]暖热:态度的温和或严厉。苍旻:天。

[29]粪丸:蜣螂用土包粪,转而成丸。此指安禄山视朝臣若粪丸。

[30]大朝:皇帝大会诸侯朝臣的隆重朝会,有别于平日常朝。万方:各地诸侯,即都督、刺史等。

[31]临轩:皇帝不坐正殿的座位而坐殿前平台接见臣下。

[32]“金障”四句:据《旧唐书·安禄山传》:“上御勤政楼,于玉座东为设一大金鸡障,前置一榻坐之,卷去其帘。”障,屏风。褰,挂起。蹇,骄傲。

[33]矜递衒:即递矜衒,竞相夸耀奢侈的生活。

[34]豪俊:权贵。

[35]生惠养:抚育与爱养。

[36]征求:压榨诛求。


奚寇东北来[37],挥霍如天翻[38]。是时正忘战,重兵多在边[39]。列城绕长河,平明插旗幡[40]。但闻虏骑入,不见汉兵屯[41]。大妇抱儿哭,小妇攀车轓[42]。生小太平年,不识夜闭门。少壮尽点行,疲老守空村。生分作死誓,挥泪连秋云。廷臣例獐怯,诸将如羸奔。为贼扫上阳,捉人送潼关[43]。玉辇望南斗[44],未知何日旋。诚知开辟久,遘此云雷屯[45]。逆者问鼎大,存者要高官[46]。抢攘互间谍[47],孰辨枭与鸾[48]?千马无返辔,万车无还辕[49]。城空雀鼠死,人去豺狼喧。


[37]奚寇:指安禄山叛军,其中不少为奚族人。

[38]挥霍:行动迅捷。

[39]“是时”二句:据《旧唐书·安禄山传》:“天下承平日久,人不知战,闻其起兵,朝廷震惊。”唐自开元、天宝以来,为对付奚、契丹、吐蕃,精兵多集中于东北和西北,此时东北叛乱,西北军队不及驰援,故云。

[40]“列城”二句:谓黄河沿岸城邑,叛军晚上攻打,天明即攻破,插上他们的旗帜。

[41]“但闻”二句: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安禄山从范阳起兵,沿途所至郡县,往往没有唐军抵御。

[42]轓(fān):车两旁横木向外翻出的部分,用以遮蔽尘泥。

[43]“为贼”二句:扫上阳,打扫东都洛阳的上阳宫,指天宝十五载正月安禄山在洛阳僭称大燕皇帝。送潼关,指其年六月,叛军攻陷长安后,搜捕百官、宦官、宫女等经潼关押送洛阳。

[44]“玉辇”句:指玄宗奔蜀。

[45]云雷屯:《易·屯》:“屯,刚柔始交而难生。”屯卦雷下云上,即刚下柔上相交接而生灾难。指禄山之乱。

[46]“逆者”二句:谓叛镇有问鼎称王之野心,未叛者则要挟朝廷授予高官。

[47]抢攘:纷乱。互间谍:互相刺探。

[48]枭与鸾:分喻叛臣与忠臣。

[49]“千马”二句:谓朝廷讨逆军队全军覆没。


南资竭吴越,西费失河源[50]。因令右藏库[51],摧毁惟空垣。如人当一身,有左无右边。筋体半痿痹,肘腋生腥膻。列圣蒙此耻,含怀不能宣。谋臣拱手立,相戒无敢先。万国困杼轴[52],内库无金钱。健儿立霜雪,腹歉衣裳单。馈饷多过时,高估铜与铅[53]。山东望河北,爨烟犹相联。朝廷不暇给,辛苦无半年[54]。行人榷行资[55],居者税屋椽[56]。中间遂作梗,狼藉用戈鋋[57]。临门送节制,以锡通天班[58]。破者以族灭,存者尚迁延。礼数异君父,羁縻如羌零[59]。直求输赤诚,所望大体全。巍巍政事堂,宰相厌八珍。敢问下执事,今谁掌其权?疮疽几十载,不敢抉其根。国蹙赋更重,人稀役弥繁。


[50]“南资”二句:吴越,泛指东南地区。河源,指黄河上游河西、陇右地区。安史乱后,中原破坏严重,朝廷财政收入主要依靠淮南、江南,致使东南财力消耗殆尽;而河西大片土地又沦于吐蕃,故西北财源亦丧失不存。

[51]右藏库:唐朝廷有左右藏库,左藏库存放全国赋调,右藏库存放各地所贡珠宝。安史乱后,金玉宝货为各地藩镇垄断,不再进贡,故右藏库只剩空垣。

[52]万国:此指全国各地。杼轴:织布机。织机中空无一物,说明剥削残酷,人民困苦。

[53]铜、铅:代指钱币。“高估铜与铅”谓官府发放军饷时,以实物折钱计算,故意抬高钱币价值,以达到克扣粮饷的目的。

[54]“辛苦”句:终岁辛苦而无半年之粮。

[55]行人:行商。榷:本指政府专利买卖,此指征税。行资:即行商的物资税。

[57]税屋椽:征收房屋税。

[57]“中间”二句:作梗,从中阻挠。此指藩镇抗命,朝廷政令不能下达。用戈鋋,动刀兵。两句指河北藩镇朱滔、田悦、王武俊以及朱泚、李怀光、李纳、李希烈等相继反叛,局面混乱。

[59]“临门”二句:节制,旌节和制书,指高官的任命。锡,赐。通天班,直接隶属皇帝的最高官阶,如宰相。中唐以来,节度使死,其子往往自称留后,朝廷派人将旌节制书送上门去,正式任命。并赐朝官衔,如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即宰相衔。

[59]羁縻:笼络。羌零:先零,古西羌族的一支。两句谓藩镇不遵守君臣间应有的礼仪,朝廷对之也只得如对待边地少数民族一样,加以笼络维系而已。


近年牛医儿[60],城社更攀缘[61]。盲目把大旆,处此京西藩[62]。乐祸忘怨敌,树党多狂狷。生为人所惮,死非人所怜。快刀断其头,列若猪牛悬[63]。凤翔三百里,兵马如黄巾[64]。夜半军牒来[65],屯兵万五千。乡里骇供亿[66],老少相扳牵[67]。儿孙生未孩[68],弃之无惨颜。不复议所适,但欲死山间[69]


[60]牛医儿:东汉黄宪的父亲是牛医,有人便称宪“牛医儿”。此指郑注,曾以方伎游江湖间,以为文宗治病而得到信任和重用。

[61]城社:城狐社鼠,常喻皇帝身边的奸邪。

[62]“盲目”二句:《新唐书·郑注传》:“(注)貌寝陋,不能远视。”此兼讽其政治识见的“盲目”。把大旆,持旌旗出镇一方。京西藩,唐置凤翔府,设节度使,辖长安以西地区。大和九年十月,文宗以郑注为凤翔节度使。

[63]“快刀”二句:李训主事失败后,仇士良密令监军宦官张仲清诱杀郑注,悬其首于京师兴安门示众。

[64]“凤翔”二句:凤翔距长安三百五十里,此指长安以西、凤翔以东地区。黄巾,东汉末张角等农民义军。此以黄巾代称兵祸。史载甘露事变后,仇士良遣禁军在京城大肆捕杀之后,又“出卫骑千余,驰咸阳、奉天捕亡者”,兵祸直接蔓延到京郊地区。

[65]军牒:调兵文书。指宦官用左神策大将军陈君奕为凤翔节度使。

[66]供亿:唐代公文习语,即安顿。

[67]扳牵:牵挽。百姓无力供给安顿这些禁军,只好相携逃亡。

[68]“儿孙”句:指还不会笑的婴儿。孩,小儿笑。

[69]“不复”二句:说百姓仓皇逃难,漫无目的,只求藏于深山,即使不免一死,也比死在乱军之中好。所适,所到的地方。


尔来又三岁,甘泽不及春。盗贼亭午起,问谁多穷民[70]。节使杀亭吏,捕之恐无因[71]。咫尺不相见,旱久多黄尘。官健腰配弓,自言为官巡。常恐值荒迥[72],此辈还射人[73]。愧客问本末,愿客无因循[74]。郿坞抵陈仓,此地忌黄昏[75]


[70]亭午:正午。

[71]“节使”二句:亭吏,秦汉时乡中有亭长,职责是捕盗,此处借指负责基层治安的小吏。诗谓节度使因捕盗不力杀亭吏,但“盗贼”既多为穷民,亭吏要捕恐怕也没有缘由。

[72]值:遇。荒迥:荒凉之地。

[73]此辈:即官健,由州府招募供养的士兵。句意官健名为巡盗,实际上他们自己就是害民的盗贼。

[74]因循:马虎大意。

[75]“郿坞”二句:说从郿坞到陈仓一带路途不宁,切忌傍晚时赶路。郿坞,故址在今陕西郿县北(东汉末年,董卓曾筑坞于郿,号“万岁坞”,世称郿坞)。陈仓,今陕西宝鸡县东。


我听此言罢,冤愤如相焚。昔闻举一会,群盗为之奔[76]。又闻理与乱,系人不系天。我愿为此事,君前剖心肝。叩头出鲜血,滂沱污紫宸。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使典作尚书[77],厮养为将军[78]。慎勿道此言,此言未忍闻!


[76]“昔闻”二句:会即士会,春秋晋大夫。《左传·宣公十六年》:“(晋景公)以黻冕命士会将中军,且为太傅。于是晋国之盗逃奔于秦。”

[77]使典:即胥吏,办理文书的下级官员。谓尚书等高官者,才器不过如胥吏之流。

[78]厮养:仆役,此指宦官。此句指斥宦官掌握兵权。唐德宗以来,禁军将领都由宦官担任。


在商隐创作的第一阶段,出现了《有感二首》、《重有感》、《曲江》等一批密切联系时事的作品,政治诗的创作可谓达到一个高潮。这必须和大和、开成之际的政局联系起来看。李训、郑注的专权,李宗闵、杨虞卿、萧澣、李德裕等大臣的迭贬,甘露之变的发生,以及此后宦官嚣张,皇帝失去权力等情况,给他思想上以强烈震撼,使其对王朝危机有了相当深切的体验,强烈的忧患感与危机感促成了政治诗的创作高潮。而这高潮所达到的最高峰,便是作于开成二年末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韵》。

长诗是作者在《有感二首》等诗的基础上,进一步考察社会、思索国计民生的产物。作者视野已由某些局部事件和问题,扩展到对唐王朝开国以来的盛衰历史,以及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问题的全面考察与思索,带有总结历史经验的性质。诗中“又闻理与乱,系人不系天”一语,乃全篇纲领以及指归所在,诗中所有议论、叙述均围绕此一中心观点展开:开元前政清民乐,是“所赖牧伯仁”、“命官多儒臣”,开元后由于“奸邪挠经纶”,政治逐渐走下坡路,导致安史之乱及其后的藩镇割据局面,而开成中的“盲目把大旆”,旋致甘露之变,宦官专权,政局动荡昏暗。围绕此一中心,长诗对唐王朝衰败过程中各种严重社会政治危机作了多方面揭露,而藩镇割据与人民困穷尤为作者注意的中心,这些都触及到当时现实问题的症结。

全篇内容广阔,体势磅礴。既有对唐王朝衰落历史的纵向追溯,又有对各种社会危机的横向解剖,经纬交错,构成长达百余年的社会历史画面,是唐人政治诗中少有的长篇巨制。纪昀评论说:“亦是长庆体裁,而准拟工部气格以出之,遂衍而不平,质而不俚,骨坚气足,精神郁勃,晚唐岂有此第二手。”(《玉溪生诗说》)在构思、表现手法上明显受杜甫《北征》等诗的影响,虽不及杜的波澜起伏、沉郁顿挫,但规模更大,政治色彩更浓,兼有史诗与政论的特色。诗歌情感炽热,最后一段忧心民瘼,为民请命,可谓泣尽以血,感人肺腑。

以社会、历史为主要指向的早期创作,这首诗是一个高峰,同时也是一个结束,一个创作风向转变的标志。泅泳于现实人生,踬踣于坎坷仕途,商隐不得不沉湎于自我微屑然而真实的酸甜悲欢,抒情视角逐渐由外在的鸿图经济转向内在的春恨秋悲,即使关注时事之作,也每每系结着个人块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