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爱情三部曲(套装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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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三四郎(五)

跨进门,只见原有的胡枝子树长得又大又茂盛,超过了人的高度,树根处出现了黑色的影子。这黑影沿着地面爬,爬到树的深处,便不见了,使人感到它像是一直伸到树叶与树叶相叠的里层去了似的。骄阳就以这等程度直射着大门口。紧挨洗手水槽的旁边,长着南天竹,这竹子也比普通的长得高,三根竹子靠在一起,摇曳不停。竹叶遮在厕所的窗子上方。

胡枝子和南天竹之间露出了一部分走廊。走廊是以南天竹为基点斜向伸展的。胡枝子投下的阴影是在最远的尽头处,所以现在胡枝子就位于三四郎的眼前了。良子正是坐在这走廊旁的胡枝子树荫下。

三四郎紧贴着胡枝子树而立。良子站起身子,脚踩在平坦的石头上。三四郎这时才发现她身材很高,吃了一惊。

“请进。”

她说话的腔调依然像是在等候三四郎到来似的。这使三四郎回想起当时在医院的情景。他穿过胡枝子树,一直走到走廊的端头。

“请坐。”

三四郎穿着鞋,遵命坐下来。良子取来了坐垫。

“请垫上。”

三四郎垫好坐垫。自进门以来,三四郎还不曾说过话。看来,这个纯洁的少女光是要把自己的想法如实地对三四郎说,而一点也不需要三四郎给予什么回答。三四郎觉得自己像是来到了天真烂漫的女王的面前,只有唯命是从,没有客气的必要;哪怕说一句迎合对方的客套话,马上就会显得卑下;而如同哑奴,悉依她所吩咐的话去做,则十分愉快。三四郎虽然被孩子似的良子当作了小孩子,心里却丝毫没有自尊心受到伤害的感觉。

“找我哥哥吗?”良子接着问道。

并不是来找野野宫的;但也不是不来找野野宫的。究竟为了什么而来的呢?三四郎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野野宫君还在学校里吗?”

“嗯,天天都是很晚才回来。”

这一点,三四郎也是知道的,于是不知说什么才好了。他一眼瞥见走廊旁有一只颜料匣子,还有没画完的水彩画。

“在练习画画吗?”

“嗯,我爱画画,所以动笔画了。”

“老师是哪一位呀?”

“还没到拜师学画的地步哪。”

“欣赏一下行吗?”

“这张画吗?还没画好呢。”她把没画完的画递给三四郎。她原来是在画她家中的庭园。现在画上只画了天空、前屋的柿子树、进口处的胡枝子。其中的柿子树画得红艳艳的。

“画得好极了。”三四郎眼望着水彩画说道。

“你是说这张画吗?”良子有点吃惊。她真的吃惊了,一点没有三四郎那种做作的腔调。

三四郎这时既不能把自己说的话当作开玩笑,也不能十分顶真。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可能被良子看不起的。三四郎眼睛看着画,心里火辣辣的。

从走廊旁往起居室那儿扫视了一下,鸦雀无声。吃饭间不用说,厨房里都好像没有人。

“伯母已经回乡下去了吗?”

“还没有回去,不过最近就要动身了。”

“现在在家吗?”

“刚出去,去买点儿东西。”

“听说你要搬到里见小姐那儿去住了,这是真的吗?”

“怎么啦?”

“怎么啦?喏,因为前几天在广田先生那儿谈到过这事儿。”

“还没有决定。看情况也许要搬。”

三四郎心里有点数了。

“野野宫君与里见小姐本来就很亲近吗?”

“嗯,是好朋友。”

三四郎想,这大概是指男女之间的朋友啰,心里觉得有些滑稽,但也不好再多问。

“听说广田先生原是野野宫君的老师哪。”

“是的。”

下面的话被这个“是的”噎住了。

“你觉得还是搬到里见小姐那儿去为好,对吗?”

“我?是啊。不过我觉得会给美祢子姐姐的哥哥添麻烦……”

“美祢子小姐还有哥哥哪?”

“嗯。与我哥哥同一年毕业的。”

“也是理学士吗?”

“不,学科不同,是法学士。他的上面还有一个哥哥,是广田先生的朋友,但是早就去世了。现在只剩下这位恭助哥。”

“父亲和母亲呢?”

“不在了。”良子微笑笑,说道。

听她的口气,似乎要去想象美祢子的父母还存在就很滑稽。看来早就去世了,大概良子的记忆中简直没有他们的影子。

“美祢子小姐就是因为这层关系,才经常到广田先生家中去的吧。”

“嗯。听说她那去世的哥哥与广田先生非常友好。此外,美祢子姐姐喜欢英语,所以就经常去学习英语了吧。”

“也上这儿来吗?”

良子不知不觉间又在那张未画完的水彩画上画起来了。三四郎在旁边,她也一点不拘束,而且照常答话。

“美祢子姐姐吗?”她一面问一面给柿子树下那个茅草屋顶涂上阴影。

良子把画递到三四郎的面前,说道:“黑得有点过分吧。”

三四郎这次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是的,有点黑过头了。”

于是,良子把画笔蘸了水,清洗过于黑的地方。

“也上这儿来的。”良子终于回答了三四郎的提问。

“经常来?”

“嗯,经常来。”良子依然面对画儿。

良子继续画起那张画来,这时三四郎的谈吐也变得十分自然了。

沉默片刻。三四郎觑着画,只见良子虽然很仔细地洗着茅草屋顶上的黑影,但是她蘸水过多,加上运笔不够熟练,黑颜色自己朝四周渗了出去。特意涂红的柿子,颜色竟变成与风干除涩的柿子差不多了。良子停下拿画笔的手,伸起两臂,头往后仰,尽可能远一点儿地望着这张华特曼纸[50],最后低声地说:

“已经没用了。”

实际上是没用了,毫无办法可想。三四郎觉得很可惜。

“别再往下画了,重新画一张吧。”

良子依然脸朝着画儿,而用眼角眄视着三四郎,这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三四郎见了更是不胜爱怜。这时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真倒霉,白费了两个多小时。”良子一面这么说一面朝辛辛苦苦画出来的水彩画上纵横交叉地打了两三条粗杠杠,把颜料匣的盖子啪嗒一声合上了。

“不画下去了。请上客厅坐,喝杯茶。”她说着自顾自进门去了。三四郎嫌脱鞋麻烦,依然坐在走廊旁。他心里觉得这位至今才给茶吃的女子太有意思了。三四郎根本无意拿这非同寻常的女郎寻趣,但听她突然说出“喝杯茶”的时候,却不能不感到一种愉快。这种感觉绝不是接近异性所能得到的那种感受。

吃饭间里有说话的声音,那准是有女仆在的缘故。不一会儿,纸拉门打开,良子端着茶具出现了。从正面看过去,三四郎又感到良子的脸是女性中最富有女性特点的。

良子斟过茶水,走到走廊旁,自顾自在客厅的地席上坐下了。三四郎心想自己也该回去了,但是待在她的旁边,竟感到不回去也蛮好。从前在医院曾经过分地对着她的脸看,使她有点儿脸红,所以他赶紧离开,但是今天一切正常。她端茶出来,真是再好没有,就分别坐在客厅和走廊旁,再次交谈起来。在各种各样的话题间,良子向三四郎问起了奇妙的话来——她问他喜欢不喜欢她的哥哥野野宫。乍一听来,简直像是天真无邪的孩子说出的话,但是良子的意思却要深一层。她认为:大凡爱钻研学问的人,总带着研究的眼光来看一切事物,所以就显得薄情;如果以人情来观察问题,对一切事情除了爱就是憎,不会出现什么研究研究的心理;我哥哥是个搞理科的人,所以不可能来研究我。他若研究我,就会越研究越减少对我的好感,对我这个妹妹就不会亲切;然而,那样爱钻研的哥哥却如此爱怜我……由此得出的结论是:哥哥无疑是全日本最好的人。

三四郎听了良子这一说法,感到非常有理,但又觉得有点不对劲,至于哪儿不对劲,头脑里模模糊糊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他表面上未对此说妄加议论,只是在肚子里寻思:不能对这么一个女孩所说的问题提出明确的意见,真是枉为男子汉,令人赧颜。同时领教到了这样一个事实:绝不可小看东京的女学生。

三四郎怀着崇敬良子的心情回到宿处,收到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明天下午一点钟去观赏菊偶,请到广田先生家中去。美祢子。”

明信片上的字迹与一半露出在野野宫君口袋外的那封信上的字迹很相像,所以三四郎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

第二天是星期天。三四郎吃了中饭立即上西片町去。他身穿新制服,鞋子闪闪发光。当他穿过寂静的小巷到达广田先生的家门前时,听到了谈话的声音。

广田先生的家,一走进门,左侧就是庭园,打开栅门的话,不必走正门就能到达客厅的走廊上。三四郎想去拉开扇骨木树篱间的门插闩,忽然听得庭园中有人在说话,那是野野宫和美祢子在谈话。

“那样的话,只有落地而死。”这是男人的声音。

“我想,哪怕死了,这样也是好的。”这是女子的回答。

“当然,那种无用的人,只有从高处坠落而死的价值。”

“说得太刻薄了。”

这时三四郎打开了栅门。站在庭园中央谈话的两个人都朝三四郎这边看。野野宫不过平平常常地说了句“哦”,点点头;头上戴着一顶新的咖啡色呢帽。美祢子旋即问道:“明信片什么时候收到的?”他俩刚才的谈话就此中断了。

主人身穿西装坐在走廊上,照例在冒着“哲学之烟”,手里拿着洋文杂志。良子在旁边,伸着脚,双手背在身后,使身子在空间保持着平衡,同时眼望着穿在脚上的厚草屐。看来三四郎是让大家等了好一会儿了。

主人丢开杂志。

“那么,我们走吧。总算被拉来了。”

“辛苦辛苦。”野野宫君说道。两个女的相对而视,露出别人不能理喻的笑容。出庭园时,她们前后而行。

“长得真高啊。”美祢子在后面这么说。

“长脚。”良子回答了一句。在门旁并排而立时,良子解释道:“所以是尽可能穿草屐呀。”

三四郎正想接在后面走出庭园的时候,楼上的纸拉门喀啦啦地打开了,与次郎迈步走到栏杆前。

“走了吗?”与次郎问道。

“嗯,你呢?”

“不去。那种菊花工艺有什么可看的!傻瓜蛋。”

“一起去吧。在家不也闲得慌吗?”

“我正在写论文,写大论文,怎么能上那儿去呢!”

三四郎十分惊讶地笑笑,转身去追赶那四个人了。那四个人沿着比狭窄的小巷宽三分之二的大道走远了。在晴空下望着这一团人影,三四郎感到自己当前的生活远比在熊本时有意义得多。在自己曾经分析过的三个世界里,那第二、第三个世界正可用这一团人影为代表。人影的一半微微发黑,另一半明如花卉盛开的原野。于是在三四郎的头脑中,这明暗的两部分浑然相合,融和在一起了。不仅如此,三四郎自己也在不知不觉间自然而然地被织入其中了。不过,三四郎总觉得什么地方尚不踏实,感到不安。他一边走一边想,发现造成这种不安的近因,是野野宫和美祢子刚才在庭园里谈到的话题。三四郎为了驱逐这种不安的念头,想把他俩的话题盘根究底重新挖掘一下。

四个人已经走到拐角处,一齐停步回头看去。美祢子在额前手搭凉棚。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三四郎追上了他们。追上后,谁也不开口,只是迈着步子。不一会儿,美祢子开口了。

“野野宫君是搞理科的,所以更要说那种话了吧。”她这么说。这大概是在继续刚才的话题。

“不,不搞理科也会那样的。要想高飞,必须在获得尽可能高飞的装置方面动脑筋。而头脑势必成了最要紧的先决条件,对不对?”

“不想如此高飞的人,也许能够忍耐的。”

“如果无法忍耐,只有去死。”

“这么看来,平平安安地站在地面上是最理想不过的啦。好像太没出息了吧。”

野野宫君不再答话,他转向广田先生,笑着说:“女子当中多诗人哪。”

这时广田先生作了很妙的应答:“男子的缺点,反而就在于成不了纯粹的诗人吧。”

野野宫君就此不吭声了。良子和美祢子开始交谈起什么事来。三四郎这才好不容易抓住了询问的机会。

“刚才谈的是什么事呀?”

“喏,是在讲天空中的飞机。”野野宫漫不经心地说。三四郎觉得像是听到了落语艺人道出了最后一句关子而顿时冰释似的。

接下来没再谈论什么了,而且也已来到行人杂沓而不便长谈的地区。大观音[51]前的乞丐,以额触地,不停地大着嗓子穷叹苦经,并不时抬一下头,前额因沾着沙土而发白。没有人朝乞丐望一眼,五个人也都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走了五六间远,广田先生突然回过头来。

“你给那乞丐丢过钱吗?”他问三四郎。

“没有。”三四郎朝后看看,那个乞丐在白色的前额下双手合十,依旧大声叫喊着。

“一点没有要给钱的想法。”良子接口说。

“为什么?”良子的哥哥看着妹妹。话里没有责难的口气,毋宁说,野野宫的神色是宁静的。

“那样一个劲儿地逼着人要钱,反而起不到求乞的效果。”美祢子说出了她的想法。

“不,是因为地点选得不好。”这次是广田先生答腔了。“行人太多,所以达不到目的。如果是在山上的凄清处遇到这样的乞丐,没有人不想给钱的。”

“但是等上一整天,也许都没有一个人走过哪。”野野宫小声地笑起来。

三四郎听了这四个人对乞丐的议论,感到自己迄今为止养成的道义观念受到了几分创伤;不过自己从乞丐面前走过的时候,不仅没有产生过扔一个子儿的想法,老实说,还一味地感到很不愉快呢!从这一事实来反省一下,三四郎觉得这四个人反而要比自己表里一致,而且认识到:他们都是能在个人表里一致的广阔天地间驰骋的那种大都会里的人物。

随着往前走去,人也渐渐多起来。不一会儿,他们碰见了一个迷路的孩子,是一个七岁左右的女孩子。她一面哭一面在人们的袖底时左时右地乱转,还不住地叫嚷着“奶奶,奶奶”。行人们见此,似乎都有所心动,有的人停下了脚步,有的人说“真可怜”,但是谁也没有什么具体行动。孩子一面招引所有行人的注意和同情,一面不断地哭喊着寻找奶奶。真是奇妙的现象。

“这也是因为地点不好吗?”野野宫君望着孩子的身影说道。

“警察肯定就要来过问了,所以大家都想躲避责任呀。”广田先生解释道。

“要是到我身旁来的话,我就把她送到警察岗亭那儿去。”良子说。

“那你追上去,把她领走就是了。”良子的哥哥指点良子。

“我可不愿意追上去。”

“为什么?”

“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在,难道是我一个人的事吗?”

“还是想躲避责任的问题哪。”广田说。

“还是地点不好的问题呀。”野野宫说。这两个男人笑了。来到团子坂上,见警察岗亭前黑压压地聚着许多人。迷路的孩子毕竟被交到了警察手里。

“可以放心,已经不要紧了。”美祢子回头看了看良子。

“哦,那就好了。”良子说。

站在坂上望去,坂道是弯弯曲曲的。团子坂仿佛刀尖,坡幅当然是颇狭窄的。右侧的两层楼建筑物把左侧高屋顶小屋的正面遮去了一半,小屋后面还竖有好几根高高的长条状旗帜。人仿佛一下子便要掉进谷底去似的。下坡的人与上坡的人互相交错,把坡路塞得满满的,所以在谷底处拼命动弹,显得有些异样。一眼望去,那种不规则的蠕动令人眼花缭乱。广田先生站在这团子坂上,说道:“这可受不了呀。”看来他是想回去了。

四个人像是在广田先生后面推着他走似的,进入山谷。在这山谷自中途缓缓地朝对面旋过去的地方,左右均有一所挂着大苇帘的小屋,小屋高耸于峡谷的两侧,所以连天空都显得出奇地狭窄了。路上的人很拥挤,使路都变得昏黑不清了。小屋那里传来收票人扯开嗓子的喊叫声。

“这不是人的嗓音,而是菊偶发出来的声音。”广田先生评论道。那声音确实异乎寻常。

这一行人走进左边的小屋。见陈列着曾我伐敌的故事[52],五郎、十郎、赖朝[53]都一律身披菊花组成的衣服,不过,脸和手脚全是木雕的。接着是下雪的情景,年轻的女郎在生气,这也是以木头人为身子,披满了菊花,并把花和叶子密密层层地制成衣服的样子。

良子专心致志地观看着。广田先生和野野宫开始不停地交谈,说着什么菊花的栽培法错不错啦的。三四郎离他俩约有一间的距离,中间隔着其他的看客。美祢子已经走到三四郎的前面去了。观众基本上是城镇上的小市民,看上去,有文化教养的人极少。美祢子站在人群中转过脸来,伸着头颈朝野野宫所在的方向看。这时野野宫的右手伸过竹制的栏杆,正指着菊株在热心地作着解说。美祢子又把脸转了回去,被观众推搡着径直往出口方向去了。三四郎拨开人群,丢下三个同伴,跟在美祢子身后追了上去。

好不容易挤到了美祢子的身旁。

“里见小姐,”三四郎喊道。这时美祢子把手搁在青竹制的栏杆上,偏过头来望着三四郎,一句话也没有说。栏杆的里侧是“养老瀑”。一个圆脸的男子,腰插斧头,手持水瓢,正蹲在瀑布水潭旁。三四郎望着美祢子的脸,这时候,他几乎没有注意青竹栏杆里侧有什么东西。

“你不舒服吧?”三四郎不禁问道。美祢子依旧一言不发,乌黑的眼珠显得十分忧郁,看着三四郎的前额。这时三四郎在美祢子的双眼皮的眼睛里,觉察到一种奇妙的涵义。这涵义中包孕有:心灵的疲乏,肉体的松弛,近于苦痛的诉说。三四郎忘记了自己现在正期待着美祢子答话,他把一切都遗忘在她的眼眸和眼睑间了。这时候美祢子开口了。

“我们走吧。”她说。

美祢子的眼眸和眼睑好像在渐渐地向他靠近。随着这种靠近,三四郎的心中也萌出了一种不得不为了她而走吧的意念。当距离靠近到极限时,她一甩脑袋转过脸去,手离开青竹栏杆,朝出口方向走去。三四郎立刻跟着出去了。

两人并肩站在出口处前。这时美祢子低下头,用右手抵在前额上。周围的人流不断。三四郎靠近前去对她耳语。

“你不舒服吧?”

美祢子从人群中往谷中的方向走去。三四郎当然也跟着一起走了。走了半町左右,她在人群中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呀?”

“朝这边走,就是到谷中的天王寺去了,与回家的路背道而驰。”

“嗯。我情绪很不好……”

三四郎苦于爱莫能助,站在马路中央动脑筋。

“有没有清静一点的地方?”美祢子问道。

在谷中与千驮木相接的山谷里,最低处流着一条小河。沿着小河,从小镇的左边插过去,就是平野。小河一直向北流去。三四郎记得清清楚楚,自从来到东京后,自己不知在这条小河的对岸走过多少次,又在小河的这一侧走过多少次。美祢子现在站的地方,正是在小河上的石桥旁边,通过这座石桥,横穿谷中镇,可达根津。

“能不能再走一町左右呢?”三四郎试问了一下。

“能走。”美祢子回答。

两人立即过桥,向左拐弯。顺着人家院前像甬道似的小巷走了十间左右,到了尽头。从门前过板桥往回走,沿河岸上行不一会儿,已经不见行人,眼前是广阔的原野。

三四郎身处在这静谧的秋景中,突然变得唠叨起来。

“你现在好些了吗?头疼吗?大概是人太拥挤造成的吧?来观看菊偶的那些人当中,会有相当下等的家伙,所以……是有什么无礼的举动吗?”

美祢子没有答话。不一会儿,把望着河水流动的眼睛抬起来,看着三四郎。双眼皮的眼睛炯炯有神。看到这种眼神,三四郎安心了一半。

“谢谢,已经好多了。”她说。

“休息一下吧。”

“嗯。”

“还能稍走几步吗?”

“能。”

“要是能走,请再走几步,这里很脏。到了那儿,正好有很好的休息处,所以……”

“好的。”

走了一町左右,又有一桥,桥面上随随便便地铺着不到一尺宽的旧木板,三四郎迈着大步走过桥。接着美祢子也过了桥。三四郎看着美祢子走过桥来,他感到她的脚步轻盈,与平时在路上行走没什么两样;她的步伐落落大方,直朝前迈,没有那种忸怩作态、故意撒娇的模样儿。所以三四郎也不能莽撞地主动伸手去扶她。

对面有一茅庐,茅草屋顶下一片红色,靠近前一看,是晒着辣椒。美祢子走到能认出那红色的东西是辣椒的地方,站着了。

“很美。”她说着,在草上坐了下来。草只是在小河边还长着一些,没多少宽度,而且不像盛夏季节那么青翠。美祢子根本不在乎一身漂亮的衣装要被弄脏。

“不再往前走走吗?”三四郎站着说。带有怂恿的口气。

“谢谢。这样很好。”

“依旧觉得不舒服吗?”

“因为疲劳过度了。”

三四郎最后也在脏污的草上坐了下来。美祢子与三四郎之间相距四尺左右。小河在两人的脚下流着。秋天,水位低落,河水变浅了。露出水面的石头尖角上,可以停一只鶺鴒。三四郎眼望着水中,见水渐渐地混浊起来。抬眼一看,是庄稼人在河的上游洗萝卜。美祢子的视线落在远处,远处是宽阔的田地,田地的那一边是森林,森林的上方是天空。天空的颜色在慢慢变化着。

在原是单调、清澈的天空中,出现了好几种颜色。透澈见底的蔚蓝色仿佛要销匿似的,渐渐变薄。上面笼罩着渐趋笨重的白云。重叠成一团的白云在空中溶散开后流了出去。一层微微发黄的颜色又轻轻地笼罩着这一切,分不清云天与地平线在何处衔接。

“天空变混浊了。”美祢子说。

三四郎抬起望着水流的眼睛,朝上空望去。观望这种空中景象,今天并不是第一次。但是耳闻“天空变混浊了”,却是生来第一次。三四郎留神一看,这天色除了用混浊来形容外,没有别的形容法。三四郎正想回答些什么时,她又说了:

“很沉呢,仿佛大理石似的。”

美祢子眯起双眼皮的眼睛,眺望着高处。然后,就这么眯着眼睛,把视线慢慢地移向三四郎。

“仿佛大理石似的,对吧?”她对三四郎说道。

“嗯,仿佛大理石似的。”三四郎只有这么回答。

美祢子又不响了。过了一会儿,这次是三四郎先开口。

“在这样的天空下面,心情虽然变得沉重起来,精神上却变得轻松了。”

“为什么呢?”美祢子反问道。

三四郎本没有什么道理可言,于是避而不答。只说:

“这天空的模样儿,简直可令人安心地入梦。”

“看看在动,其实一点没动哪。”美祢子又去眺望远处的云了。

菊偶那儿招徕游客的声音不时地传到他俩落座的地方来。

“声音真大哪。”

“从早到晚都这么叫唤吗?真不简单哪。”三四郎说道。这时他忽然想起了被丢下的那三个人,正要开口说什么话的时候,美祢子答话了。

“这也是职业所使嘛,就与大观音前的乞丐完全一样呀。”

“是地点不错啰?”

三四郎很难得地开起玩笑来,并且觉得很有趣地独自笑了。因为广田先生就乞丐而说的话给三四郎留下了相当滑稽的印象。

“广田先生这个人是经常说这一类话的呀。”美祢子非常轻地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接着,她突然变了口气,以比较活泼的语调补充说道:“如果在此地这样地坐着,一定合格。”这时,她自己觉得颇有趣而发笑了。

“那就真如野野宫君所说,随你等到何时也不会有人路过的啦。”三四郎说。

“这不是求之不得吗?”她接口说道。结语是:“是不向人求乞的乞丐嘛。”听上去,这是为了解释前一句话而补加的。

这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人。这个人好像是从晒辣椒人家的屋后走出来,并在他俩没留意的时刻渡过河来的。陌生人渐渐地走近他俩坐着的地方,身穿西服,长着胡须;从年岁来看,与广田先生差不多。陌生人走到他俩跟前时,一下子转脸直盯着三四郎和美祢子看,眼睛中带有明显的厌恶神色。三四郎感到了一种令人坐立不安的拘束。陌生人随即走过去了。

三四郎目送着那人的背影,好像刚刚想起来似的说道:“广田先生和野野宫君一定在后面寻找我们了。”

“不,没关系的。我们是迷路的大孩子。”美祢子却表现冷淡。

“因为是迷路的孩子,所以要寻找了。”三四郎坚持自己的意见。

“因为是想躲避责任的人,所以正求之不得呢。”美祢子依旧冷冷地说道。

“谁?你是指广田先生?”

美祢子不回答。

“是指野野宫君?”

美祢子依旧不答话。

“你现在感到好些了吗?如果没什么不舒服了,我们该回去了吧。”

美祢子望着三四郎。三四郎的身子已经站起了一半,这时又坐了下去。当时,三四郎觉得自己不知在什么地方实在不是这个女子的对手。与此同时,三四郎自感肚里的心思被对方看穿,于是萌出了一种随之而来的屈辱感。

“迷路的孩子。”

她眼望着三四郎,把这个词复述了一遍。三四郎没有答话。

“你知道这迷路的孩子一词在英语里是怎么说的吗?”

三四郎根本没有想到她竟会提这种问题,简直说不出知道还是不知道。

“我讲给你听怎么样?”

“好的。”

“Stray sheep[54],明白了吗?”

遇到这种场合,三四郎便成了一个穷于应答的人。当瞬息的时机逝去,头脑开始冷静地转动的时候,回首方才的情景,他便后悔不已——本可以那么回答,也可以这么回答的呀。话虽是这么说,却又不能因为预期到这一后悔,就轻薄得装成很自然的样子信口开河而勉强赶快回答。所以只好保持沉默,可又感到这么沉默着是多么尴尬啊。

“迷途的羊”这一词汇,三四郎实在似懂非懂,所谓不懂,与其说是指这词汇的意义而言,倒不如说是指她使用这词汇的用意而言。三四郎光是望着她的脸,一声不吭。于是她一下子认真起来。

“我显得很狂妄吗?”

她的语调里有辩解的情绪。三四郎被一种意外的感受所左右:刚才自己是在雾中,心想雾散了就好了;现在因这一句话而使雾散后,她的面目清晰了,三四郎却觉得这雾散得可恨。

三四郎想使美祢子的态度回复成原来那种有意义的样子——就像在两人头顶上展开的那种不清澈也不混浊的天空那样。但是三四郎也想到:这不是靠着几句取悦于她的奉承话就能奏效的。

“唔,我们该回去了吧。”她突然说道。这不是厌恶人的语调。但是在三四郎听来,这种平静的语调说明对方认为自己是个没有意思的人而感到灰心丧气了。

天空又变了。风从远方吹来,广阔的田地上方,唯有太阳在,见了叫人寂寞得发冷。草里蒸腾出来的水汽使人全身发凉。留神看看,他才想到竟在这种地方一直久坐到了现在。倘若只有自己一个人,一定早就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也许美祢子也……美祢子她是可能坐在这种地方的女子吧。

“好像有点冷起来了,所以先站起来再说吧,受了冷就不好了。唔,你现在的感觉怎么样?完全好了吗?”

“嗯,完全好了。”美祢子很清楚地答道,一下子站了起来。站起身时,她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着:“迷途的羊。”语调拖得很长。

三四郎当然是不答腔。

美祢子指着刚才那个穿西装的男人出现的方向,说道:“要是那儿有路,我倒想从那辣椒旁过去。”两人便朝着那个方向走去。茅庐后面果然有一条三尺左右的小路。走到小路的半当中,三四郎提问了:

“良子小姐决定上你那儿去吗?”

美祢子用半面脸颊笑笑。然后提出了反问:

“你为什么要问这事呢?”

三四郎正想要说什么的时候,见脚下有一块泥泞地,大概有四尺左右吧,土地向下凹,积水浸润。凹坑中央放着一块不大不小而便于落脚的石头。三四郎并不需要这块石头过渡,径直跳了过去,然后回头朝美祢子看去。美祢子将右脚踩在泥泞地中央的那块石头上。石头放得不大稳固,她腿上使劲,摇晃着肩膀,来保持平衡。三四郎向她伸出手去。

“请拉住我的手。”他说。

“不,我能行。”她笑着。在三四郎伸着手的那段时间里,她光是保持平衡而不跃过去。三四郎便把手缩了回来。这时美祢子将全身的重量压在那踩着石头的右脚上,然后左脚猛一使劲,跳了过去。由于过分顾及别弄脏了木屐,所以用力过大,身体欠直,上身朝前冲,差一点要跌倒。在这种情况下,美祢子的双手落到了三四郎的两臂上。

“迷途的羊。”美祢子在口中说道。三四郎能够感觉到她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