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三四郎(六)
铃声响过,教师走出教室。三四郎甩了甩蘸有墨水的笔尖,正要合上笔记本,邻座的与次郎开口了。
“喂,借我看一下,我漏记了。”
与次郎拿过三四郎的笔记本,从上往下看。只见本子上杂乱不堪地写着stray sheep这个词。
“这算是什么呀?”
“课堂笔记记得有点腻了,所以涂了玩玩的。”
“这么不用功是不行的哪。老师讲过,康德的超唯心论是与贝克莱[55]的超现实论有着些关系的哪。”
“说过有着些关系。”
“你没有听吗?”
“没有。”
“简直是stray sheep,毫无办法。”
与次郎捧着自己的笔记本,站了起来,一面离开课桌一面对三四郎说话。
“喂,你过来一下。”
三四郎随着与次郎走出教室,由楼梯上下去,来到正门前的草地上,那儿有一株高大的樱树。两人便在树下就座。
这儿一到夏初季节,地上长满了金花菜。在与次郎拿着入学志愿书去事务处的那个时候,曾看到这樱树下躺着两个学生。他听得一个学生对另一个学生说:“如果同意用都都逸[56]来对付口试,再多也能顺口唱出来。”另一个学生小声哼起来:“在万能的博士面前,考一考恋爱的问题吧。”从那时候开始,与次郎就喜欢上这樱树下的地方了,凡是有什么事情,总把三四郎拉到这儿来。三四郎听与次郎介绍这段历史时,心里想:难怪与次郎会用俗谣来译pity's love哪。但是,与次郎今天是出奇地认真,刚在草上盘腿坐下,便从怀中掏出《文艺时评》杂志,翻开其中的一页倒过来递给三四郎。
“怎么样?”与次郎说。三四郎一看,标题是用大号铅字排的——《伟大的黑暗》。下面署名为零余子。“伟大的黑暗”一词,乃是与次郎平时对广田先生的评价,三四郎也听到过两三次了。不过零余子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当听到“怎么样”的问话时,三四郎在准备回答之前,先看看与次郎的脸。这时与次郎一言不发地把一张扁平的脸伸向前,并以右手的食指点在自己的鼻尖上,一动不动。站在对面的一个学生看到这副模样,嘻嘻嘻地笑了起来。与次郎发现这一情况后,才使手指离开了鼻尖。
“是我写的文章呀。”与次郎说。
三四郎这才明白:竟是这么回事。
“我们去看菊偶艺术时,你就是在写这篇文章吗?”三四郎问。
“不是的。那不是两三天之前的事吗?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排印出来呢?那要下个月才能印出来。这是早就写好的。写了些什么,看标题就能明白吧?”
“是写广田先生的事吗?”
“嗯。先这样造造舆论,为先生能进大学打打基础……”
“这杂志是一种那么有影响的杂志吗?”
三四郎连杂志的名称也不知道呢。
“不,没什么影响,所以确实很麻烦。”与次郎答道。
三四郎只好微笑笑。
“销售量是多少册?”三四郎问。
与次郎也没回答能销售多少册。
“唔,那没有关系,总比不写出来强。”与次郎自慰地说。
进一步询问下去,才知道与次郎早就与这家杂志有联系了;只要有空闲,与次郎就替杂志写文章,几乎每期都有,而且署名每期都不一样,所以除了两三个同人之外,无人知晓。三四郎想:怪不得呢,原来如此。因为三四郎也是现在才获悉与次郎同文坛有着关系。不过与次郎为什么要用视同儿戏的假名字,一直不让人察觉地不断公开发表他所谓的大论文呢?这一点三四郎却弄不明白。
三四郎直率地问他,是不是为了赚几个钱而干的呢?与次郎听后把眼睛都瞪圆了。
“你是刚从九州农村出来的人,不了解文坛中心的趋势,所以才会说出这种逍遥自在的话来呀。目睹当今思想领域里那激烈动荡着的状况,有点思想的人还能装做不知道吗?当今的文权实际上完全在我们青年手中,哪怕是一言半句,能先说出来而不说的话,岂不是吃亏了吗?文坛以急转直下之势迎受惊人的革命活动,一切都在动荡,向新的气势迈进,所以落伍者就没有生路哪。不积极主动去创造这种气势,活着也没有意思。听人‘文学文学’地叫,好像没什么价值,其实这是指大学等地方听到的文学。我们所说的新的文学,乃是人生本身的最具体的反映。文学的新气势必定影响到日本整个社会的活动,并且眼前就在影响着。在人们大白天睡觉做梦的当儿,也不知不觉地在影响着。可怕哪……”
三四郎默默地听着,觉得有点儿在吹牛。不过,即使是吹牛,与次郎也吹得津津有味,至少他本人是显得极其认真的。三四郎不免为之心动。
“是在这种精神下干的吗?那么稿费什么的,你是毫不放在心上的喽?”
“不,稿费是要拿的。能拿多少就拿多少。不过杂志销不掉,所以稿费老是不送来。必须想点儿办法出来,让杂志的销路再好一些才行。你有没有什么好主意?”与次郎现在与三四郎商量起来了。话题一下子转到了实际问题上。三四郎感到很怪,与次郎却若无其事。这时铃声大作。
“反正,这杂志送你一本,请你过目。《伟大的黑暗》这个标题颇有意思吧。看来这标题一定能吸引人——标题不惊人的话就没人去看,那就不行。”
两人由正门上行,走进教室,坐到课桌前。没一会儿,老师进来了。两人开始记起笔记来。三四郎在想着《伟大的黑暗》,所以笔记本旁边摊开着《文艺时评》,并在记笔记的停歇时间里瞒着老师看起杂志来。幸好老师是近视眼,而且一门心思在讲课,丝毫不注意三四郎的违纪行为。三四郎正中下怀,时而记记笔记,时而侧过头看看杂志。不过,原本是两种性质的事情却要勉强一心两用,其结果是,看《伟大的黑暗》也好,记笔记也好,都不知所云。但是与次郎写的文章中有一句话却很清晰地印进了他的脑中:
“自然界为生成宝石耗去了多少岁月?而这宝石在未遇到被挖掘出来的幸运之前,又是默默无闻地闪耀着光辉埋没了多少个岁月?”除了这一句,其他的句子,终篇都不得要领。但是,三四郎在这段时间里连一个stray sheep也没顾得上写。
在要下课的当儿,与次郎问三四郎:“怎么样?”
三四郎回答说:“实在没能仔细看呢。”
与次郎批评三四郎是个不懂充分利用时间的人,要他一定读读;三四郎保证回家后一定读。中午时分,两人同行走出了校门。
“今天晚上要出席呀。”与次郎在西片町口的小巷子拐角处站停,说道。当晚有同级同学的联谊会。三四郎忘记了这事,好不容易才想了起来,便答道:“要去的。”
“去赴会之前,来叫我一下,我有话对你说。”与次郎说,并把蘸水钢笔杆夹在耳后,显出一副颇得意的样子。三四郎表示遵命。
三四郎回到宿处就去洗澡,感到很舒服,离开浴室回屋一看,桌子上有一张带画的明信片,上面画有小河,河畔长着乱草,躺着两只羊,对面是一个大汉,手拿拐杖站着。大汉的相貌画得十分狰狞,完全是模仿西洋画中的魔鬼,所以很慎重地在边上用假名字母写清楚:“魔鬼”。在正面的收信人三四郎的名字下面,用小字写着:“迷途的羊”。三四郎立刻明白“迷途的羊”是什么意思。不仅如此,明信片的背面画着两只迷途的羊,其中的一只看来是在暗指三四郎,这使三四郎非常高兴,因为在迷途的羊里面,除了有美祢子,自己当然是包括在内的。看来这是美祢子的意图。美祢子使用stray sheep一词的用意,三四郎现在总算弄明白了。
三四郎想去读那篇同与次郎讲定了的《伟大的黑暗》,然而一点儿没有读的心思,只是不停地望着明信片出神。三四郎觉得画上的风趣情调是伊索寓言里也找不到的,天真无邪,潇洒自如。一切无不在拨动三四郎的心弦。
即使从技巧上来说,也令人五体投地,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良子所画的柿子树不可与之同日而语。——三四郎心里这么想。
过了一会儿,三四郎总算看起《伟大的黑暗》来。开始实在是心神不定地读起来的,但是两三页一看,渐渐地被吸引住而爱不释手了。不知不觉间看了五六页,最后把一篇二十七页的长论文一口气读毕。读到最后一句时,才发觉文章就这么完了哪。三四郎把眼睛离开杂志,想到:啊,已经看过了!
但是在接着的一瞬间里,三四郎一个转念:自己读了些什么呢?竟然什么也没有,连可笑的地方也没有。三四郎觉得自己只是积极、努力地读了,并敬佩与次郎的本领。
论文以攻击当今的文学家开始,在赞美广田先生的话语中结束。作者尤其不遗余力地痛骂大学文科的洋人。文中说:
如不尽快延请适当的日本人来开大学的相应课程,那么最高学府的大学也就会同从前的私塾完全一样,与砖石的木乃伊没有什么两样了。当然,如果没有人,那是毫无办法的,但是现有广田先生在此。先生十年如一日在高级中学执教,自甘低薪和无名。然而先生是位真正的学者,他这个人物能够对学界的新气韵作出贡献,能够担任教授的职务,能与日本现实社会相联系。
总而言之就是这些内容,不过这些内容是用极其正经的口吻再加上铮铮有声的警句,联成一篇前后长达二十七页的文章。
文中有许多很有意思的句子,比如:“只有老人以秃为荣。”“维纳斯生于波中,睿智之士却不出在大学。”“认为博士是学界的名产者,就好比把海蜇视作田子浦[57]的名产。”
不过,除掉这些句子外就无甚可取了。尤其奇妙的是,在把广田先生比喻为“伟大的黑暗”的同时,竟然把其他的学者比喻成圆灯笼——至多不过能模模糊糊地照及两尺见方的地盘。这完全是广田先生对他与次郎说的话,他照搬进论文中来了。而且同上次一样,特意说明:圆灯笼和烟袋锅等都是旧时代的遗物,对我们青年人来说,乃是完全无用的。
仔细一思量,与次郎的论文充斥着活力。他一个人简直代表着新日本,所以在读这篇文章的过程中,就与之共鸣了。不过这文章简直没有实质性的内容,仿佛没有根据地的战斗。不光如此,从坏处着眼来解释的话,这种写法好像带有策略性。三四郎这个乡村青年虽然不能清楚地察觉到这一点,但是读了文章之后,三四郎扪心自问,总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够满足。三四郎又取出美祢子的明信片,看见了那两只羊和魔鬼。看到这,三四郎觉得万事都很快活。随着这种快活情绪而来的,乃是刚才那种不满足的情绪愈来愈明显起来。于是三四郎不再去想论文的事了。他想给美祢子一个回音,不幸的是不会画画。他打算写文章给她,当然,文章里必须要有同这张明信片相匹敌的句子才行,这是谈何容易的事!磨磨蹭蹭的,已经过了四点钟。
三四郎穿好和服的裤裙,往西片町去叫与次郎。从厨房的门里进去,见广田先生正在吃饭间里靠着小餐桌吃晚饭;与次郎恭恭敬敬地在一旁伺候着。
“先生,怎么样?”与次郎问。
广田先生鼓起两颊,像是塞有什么硬东西似的。三四郎朝桌上一看,见盘子里盛有十来个红得发黑的烧焦了的东西,全有怀表那么大小。
三四郎上前就座,行礼致意。广田先生在大嚼。
“喂,你也来尝一个。”与次郎用筷子把盘子里的食物夹出来。三四郎用手掌承着一看,原来是加酱油烤制的蛤蜊肉干。
“在吃怪东西哪?”三四郎问。
“怪东西?可好吃啦,你尝尝看。这东西呀,是我特意买来孝敬先生的。先生说尚未吃过这玩意儿呢。”
“从哪儿买来的?”
“从日本桥。”
三四郎感到颇滑稽:在这种地方,与次郎确有点不同于先前那论文里的腔调。
“先生,您觉得怎样?”
“很硬。”
“硬得很好吃吧?一定要细细地嚼,嚼嚼滋味就出来了。”
“在滋味出来之前,牙齿都要嚼得受不了啦。干吗去买这种老古董吃呢?”
“不行吗?这东西呀,也许对先生不适合;但是对美祢子小姐,看来会很适合的。”
“为什么呢?”三四郎问。
“像她那么沉静,一定能嚼到味道出来的。”
“这女子沉静而粗豪。”广田先生说。
“嗯,粗豪。有易卜生笔下那种女性的特点。”
“易卜生笔下的女性是不加掩饰的,而她只是心里粗豪。当然,说是粗豪,也与普通所谓的粗豪意思迥然不同。野野宫君的妹妹呀,乍一看似乎粗豪,但毕竟带有女性味。颇有点奇妙哪。”
“里见小姐是内心粗豪吗?”
三四郎默默地听着他俩评论,双方的论点都叫他莫名其妙。粗豪这个词无论如何也用不到美祢子身上呀!这是首先不可思议的。
不一会儿,与次郎去穿上了和服的裤裙,说:“出去一下就来。”
广田先生一声不响地饮着茶。两个青年走到门外。门外已经昏暗。两人由门口朝前走了两三间远,三四郎便开口了。
“先生说里见小姐粗豪哪。”
“嗯。先生这个人爱信口开河,所以在某种情况下什么都说得出来。首先,先生评论起女子来是很滑稽的。先生在认识女子方面的知识,恐怕是零分。一个没有恋爱过的人,怎么会了解女子呢!”
“先生的事暂且不去说它,你自己不也赞成先生的说法了吗?”
“嗯,我是说她粗豪。怎么呢?”
“你说她哪儿表现粗豪呢?”
“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地方,反正现代的女性肯定都是粗豪的,不光是指她而言。”
“你不是说她很像易卜生笔下的人物吗?”
“我是说了。”
“你是打算说她像易卜生笔下的哪一个人呢?”
“哪一个人吗……反正很像就是了。”
三四郎对此当然无法首肯,不过也没追究下去,默默地走了几步。这时与次郎突然开口了。
“与易卜生笔下的人物相似的,岂止是里见小姐。现今,一般的女性都与之很相似。不仅是女性,举凡接触了新鲜空气的男子,都有与易卜生笔下的人物很相似的地方。不过,男的也好,女的也好,都不会像易卜生的笔下人物那么随意行动,他们大抵只在肚里受感染。”
“我却不大受感染。”
“你的这个否定,是自欺欺人。无论是什么样的社会,总不会是一个没有欠缺的社会吧。”
“那大概是不会有的。”
“既然不会有,那么生活在社会中的生物理应感到有什么不足的地方存在着。易卜生笔下的人物是最清楚地感觉到现代社会制度的缺陷的人。我们也会渐渐变成那个样子的。”
“你是那样想的吗?”
“不光是我,有识之士都是那样想的。”
“你的那位先生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我的那位先生吗?先生的想法,我不得而知。”
“不过,他刚才评论里见小姐,不是说她沉静而粗豪吗?要是给这话作个注释,那就是说,因为要与周围环境协调,所以沉静;因为存在着某种不足之处,所以根底里是粗豪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不错。先生有其过人的地方,从这种地方来看,他是高人一等。”
与次郎一下子赞扬起广田先生来。三四郎本想就美祢子的性格再稍稍深入地议论一番,但是被与次郎这么一说而岔开了话题,便不能往下谈了。这时与次郎说道:
“其实呢,我今天是有事要对你说。唔,在这之前,我得先问一下你读了那篇《伟大的黑暗》吗?不先读一读这篇文章,我要对你说的事情就不容易听得进。”
“今天和你分手回家后,我就读了。”
“你觉得怎么样?”
“先生是怎么说的呢?”
“先生怎么会读它!他根本不知道呢。”
“哦,是这样呵。文章倒是很有意思,不过……总好像是喝了不能填饱肚子的啤酒似的。”
“有这一点就足够了。只要读了后感到精神振奋就行了。所以我先不用真名发表,眼下反正是准备阶段。就由它这样,到了适当的时候,我再亮出真名来。这事就谈到这儿吧。现在我得说一说刚才提到的‘有事找你’是什么事了。”
与次郎要说的事情是这样的——在今晚的会上,与次郎打算不断地念叨他们这一学科的不景气,所以三四郎也一定要一起帮腔念叨才行。因为不景气是事实,所以别人也一定会随声附和的。然后,大家就会一起谈论补救的办法。这时就提出,当务之急乃是物色一位适当的日本人到大学里来改变现状。众人当会赞成。这是理所当然的。接下来就是商量谁较适合的问题。这时便把广田先生的名字抬出来。届时,三四郎得和与次郎一唱一和,竭力赞扬广田先生。否则的话,那些了解与次郎是广田先生的寄食者的人,说不定会心生疑窦的。与次郎认为自己眼下就是寄食者,所以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自己不在乎;但是万一牵累广田先生,就难以交代了。当然,与次郎已经另外找了三四个同伙的,所以事情已没有问题。不过帮忙的人是多一个好一个,因此,最好希望三四郎也尽量地帮帮腔。再说,当大家基本上意见一致的时候,得选派代表到教育长或校长那儿去。当然,今天晚上也许还不至于做到这个阶段,也没有必要发展到这个阶段,那要见机行事……
与次郎的口才相当出色,可惜这种口才流于圆滑,失之庄重。有的地方甚至令人疑心他是不是把开玩笑说成正经事。不过,这事原本是一件好事,所以三四郎也大体上表示了赞同,只是说这种做法近于搞计谋,不是味道。这时与次郎在路中央站停,两个人正好面对着眼前的森川町神社的牌坊。
“虽说是近于搞计谋,但我的所作所为无非是预先辅以人力来防止自然规律发生紊乱而已,这与企图违背自然趋势而负隅较量具有本质上的不同。搞点计谋算不了什么。搞计谋不是坏事,搞坏计谋才是坏事。”
三四郎哑口无言,他虽然觉得有什么不尽同意的话要说,但是讲不出来;在与次郎的这一番话中,只有那些自己从未想到过的部分尚清晰地印在脑际。毋宁说这一部分才是三四郎感到钦佩的地方。
“这话倒也有理。”三四郎含糊其词地答了一句,两人又并肩而行了。进入正门,眼前一下子变得宽敞起来。庞大的建筑物黑黝黝地矗立在四处,轮廓清楚的建筑物屋顶上空是明亮的天空,繁星在闪烁。
“多美的星空呀。”三四郎说。
与次郎也望望天空,走了大约一间远吧,突然招呼三四郎:“喂,我说呀……”
三四郎心想他又要继续刚才的话题了,便应道:“什么事?”
“我说,你见了这种天空有何感想呀?”
这不像是与次郎说出来的话。三四郎本可以有许多现成的话来回答,什么“无限”啦,什么“永恒”啦,但又顾忌到那么一答会被与次郎笑话,所以没有回答。
“我们别枉抛心力啦。明天开始,我那计划也可以休矣。写出《伟大的黑暗》也没什么用。”
“怎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三四郎说。
“望见这天空,便冒出这样的想法了。喂,我说你有没有被女子迷上过的事儿?”
三四郎没法立即回答。
“女人是很可怕的哪。”与次郎说道。
“我也知道那是很可怕的。”三四郎附和道。
于是与次郎放声大笑起来。在静静的夜晚,这笑声显得特别响。
“你是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根本不知道!”
三四郎感到怃然。
“明天又是好天气,运动会正赶上时候了。到时一定有许多漂亮的女子来观看,请务必来看看呀。”
两个人在黑暗中来到了学生集会处的房子前,见屋里电灯光通亮。
绕过木制的走廊,进入室内,先到的人已经聚拢起来了。人群有大有小,大致上可分成三堆。其中也有人特意离开人群,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自己随身带来的杂志和报纸。讲话声传及每个角落,叫人感到这么些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不过,相对而论,还算是安静的。香烟烟雾直向上翻腾。
在这段时间里,人们还在渐渐到来。黑黑的人影由黑暗中一一步入露天的走廊时,便一个个出现在亮光下而进入室内。有时候会出现五六个人一个接一个地从亮光中闪过的现象。不一会儿,人基本上到齐了。
与次郎先前就已在烟雾中时而这边时而那边地忙碌着,走到一个地方就停下,小声说上几句什么话。三四郎望着这情景心里在想:会大概就要开始了吧。
过了一会儿,一位干事大声招呼大家就座。当然,餐桌是早就准备定当的。大家纷纷就座,根本没有什么尊卑和次序之分。接下来开始进餐。
三四郎在熊本只知喝红酒[58],所谓红酒,乃是当地制做的一种下等酒,熊本的学生都喝这种红酒,他们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偶尔上馆子去的话,多为牛肉铺。那牛肉铺的牛肉使人怀疑是马肉冒充的。学生们抓起盛在盘中的肉朝店堂的墙壁上掷去,据说掉下来的肉是牛肉,贴在墙上的肉就是马肉了。简直像是在卜什么卦似的。对于这熊本学生三四郎来说,眼前这绅士式的学生联谊会实属罕见。他满心喜悦地舞动着刀和叉,并且大口地喝了不少啤酒。
“这学生集会处的菜真难吃哪。”坐在三四郎旁边的一个人说道。这人剃着光头,戴一副金边眼镜,是个规规矩矩的学生。
“是啊。”三四郎敷衍着答道。他心里想,如果对方是与次郎,自己本可以坦率相告:“对我这样的乡下人来说,实在是好吃极了呢。”然而这种坦率被误解成讥讽就反而坏事,于是没有把话说出来。
这时那个学生问道:“你是在哪儿上的高中?”
“在熊本。”
“熊本吗?我的表弟也在熊本,听说那是个非常够呛的地方呀。”
“是野蛮的地方。”
两人在这么交谈时,只听得对面忽然高声喧哗起来。一看,原来是与次郎正和邻座的两三个人在不停地辩论着什么事。与次郎时不时就冒出一句“特达法勃拉”[59]。三四郎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与次郎的对手们每听到这句话就笑起来。与次郎越发得意了,嚷着:“特达法勃垃,我们新时代的青年是……”三四郎的斜对面坐着一个皮肤白皙、仪表端正的学生,这学生停下拿着餐刀的手,朝与次郎那伙人望了一会儿,随即笑着半开玩笑地用法语说:“恶魔附体了。”对面的这伙人似乎完全不曾听见,四只啤酒杯子正一齐高高举起,洋洋得意地在祝酒。
“他是个非常健谈的人呀,”三四郎旁边那个戴金边眼镜的学生说。
“嗯,能说会道。”
“上次,他曾在淀见轩款待我吃咖喱饭。当时我根本不认识他,他突然跑来对我说:‘喂,到淀见轩去。’结果就被他拖去了……”
这学生哈哈哈地笑了。三四郎这才知道,在淀见轩受过与次郎款待吃咖喱饭的不光是自己一人。
没多久,咖啡端上来了。有一个人离开椅子站起来。与次郎便用力鼓掌,其余的人也立即随着拍起手来。
站起来的人,身穿新的黑色制服,鼻下已经生有胡须。他的身材颀长,站在那里显得很是英俊,像作演说似的开始讲话了:
我们今晚聚集在这儿,为了联络感情而尽一餐之欢,这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不过我们的这种联络感情不光有社交上的意义,它将另外产生出一种影响深远的意义。自己偶然有所感触,便想站起来谈一谈。这次集会,以啤酒开场,以咖啡结束,完全是普普通通的集会。但是,我们这喝啤酒、饮咖啡的近四十个人却不是普普通通的人。而且,从喝啤酒开始至饮完咖啡为止,我们在这段时间里已经能感觉到自身命运的膨胀。
大谈政治自由已经过时了;大谈言论自由也不合时宜了。“自由”已经不是一个单纯为表面的自由所专用的词汇了。我相信我们新时代的青年已面临必须大谈伟大的“心灵自由”的时候了。
我们是不堪旧日本压迫的青年;同时,我们也是不堪新的西洋压迫的青年。我们正身处在必须将这一事实向全世界宣告的情势下。对我们新时代的青年来说,“新的西洋”的压迫——不管是社会方面的抑是文艺方面的——都与旧日本的压迫没有什么不同,给我们带来了苦痛。
我们是研究西洋文艺的人,但是研究总归是研究。我们与拜倒在西洋文艺的脚下根本不同。我们决不是为了受西洋文艺的束缚而来研究西洋文艺的;我们是为了让受束缚的心灵得到解脱而来研究西洋文艺的。凡是不为我们所需的文艺,即使施以任何重压,我们也有决不盲从的自信和决心。
我们在有此自信和决心这一点上,是不同于一般的人的。
文艺既不是技术,也不是事务,而是一种广泛触及人生根本意义的社会原动力。我们在这个意义上来研究文艺,在这个意义上来持有上面那种自信和决心,在这个意义上来预见今晚的集会将有不同凡响的巨大影响。
社会正在激烈地动荡着。文艺作为社会的产物,也在动荡。为了借助这股动荡的东风,使文艺按照我们的理想发展,我们必须团结分散的个人力量,来充实、发展和扩张自己的命运。为使这一潜在的目的得到进一步的发展,今晚的啤酒和咖啡比起普通的啤酒和咖啡来,其价值要超过一百倍。
演说的内容大致如此。演说结束时,在座的学生们无不喝彩叫好。三四郎是最热烈的欢呼者之一。这时与次郎突然站了起来。
“特达法勃拉,老是说一些什么莎翁用的词汇有多少万啦,易卜生的白头发有多少根啦,这有什么用呢!当然,我们听听那种蹩脚的课,是不会被俘虏过去的,所以不成问题。但是为大学着想是可惜了。不管怎么说,我们必须引荐能够满足新时代青年要求的人到大学里来。洋人是不行的,首先是没有威信……”
全场又喝彩叫好,并且发出了欢笑声。与次郎旁边的一个人喊道:
“为了特达法勃拉,干杯!”
先前演说的那个学生立即表示赞成。不巧啤酒都喝光了。“不要紧,”与次郎说着,立即向厨房跑去。于是服务员拿了酒出来。
大家开始喝起来后,马上有一个人嚷道:“再来一杯,为了《伟大的黑暗》而干杯!”与次郎周围的人一齐哈哈哈地笑出声来。与次郎搔了搔脑袋。
散会的时刻到来,年轻人都散向黑夜中去了。这时候三四郎走到与次郎面前。
“特达法勃拉是什么意思?”三四郎问。
“这是希腊语。”
与次郎没有再往下答话,三四郎也没有再往下询问。两人顶着美丽的夜空回去了。
不出所料,第二天的天气很好。与往年相比,今年的节气进展得十分缓慢,今天尤其暖和。早上,三四郎去洗了澡。现今的世上闲人很少,所以澡堂在午前是很空的。三四郎见更衣室里挂着三越绸缎店的广告,画有美丽的女郎。他觉得画上的女郎长得总有点像美祢子,仔细一着,发现眼神大不相同,齿列也不清晰。美祢子脸上最使三四郎神往的东西就是眼神和牙齿。根据与次郎的说法,美祢子之所以始终露着牙齿,乃是因为她的门齿生来就有些外露。但是三四郎决不这么认为……
三四郎泡在热水中,脑子里想着这些事情,所以身子也没有好好洗一洗便出来了。从昨晚开始,他突然强烈地出现了那种新时代青年的自觉感。不过增强的只是自觉感,他的身体还是原来的样子。遇到不上课的时候,三四郎会比别人快乐得多。今天下午,他打算去看大学举行的运动会。
三四郎本来不大喜欢运动。在家乡的时候,去打过两三次野兔子,此外,在高级中学的划船比赛中当过摇旗子的角色。当时把红旗和蓝旗摇错了,弄得怨声载道。当然,那是因为开枪的教授没有开好枪造成的——枪是开了,但没有响,于是三四郎不知所措了。自那以后,三四郎对于运动会总是退避三舍。但今天是上东京以来的第一次运动会,所以一定要去看一看。与次郎也怂恿三四郎“务必去看一看”。根据与次郎的说法,与其说是去看比赛,还不如说是去看女人,这要更值得一些。三四郎想,女人中大概会有野野宫君的妹妹,美祢子也可能与野野宫君的妹妹在一起吧。他很想上那儿去,向她们寒暄几句什么“今天天气真好”之类的话。
过了正午之后,三四郎出门了。运动会的会场入口设在运动场南面的角上,很大的日章旗和英国国旗交叉在一起。打着日章旗,当然可以领会;为什么打出英国国旗来,这就不得其解了。三四郎心里想,会不会是日英同盟的缘故呢?然而这日英同盟与大学的运动会又有什么相干呢?实在猜不透是什么意思。
运动场是一块呈长方形的草地。由于时近暮秋,青草的颜色基本上褪掉了。看台在西侧。后面是一排高高的假山。前面则用运动场的木制栅栏隔出通道,让人们由通道拥进去。因为人多路窄,所以非常拥挤。老天总算帮忙,天气晴朗,也不寒冷。可是有不少人穿着大衣,而有的女子却是打着阳伞来的。
叫三四郎感到失望的是:妇女看台是另外辟出来的,普通人不能靠近。此外,有许多身着大礼服之类服饰的公子哥儿聚集在一起,相形之下,三四郎显得格外地寒伧。以新时代青年自居的三四郎倒自感到有点低微了。但是三四郎并没因此而忘了从人和人的空隙间朝妇女看台眺望。由侧面望去虽然看不真切,但那里毕竟光彩夺目,穿着都很讲究;加之隔得比较远,望过去个个都长得很漂亮,不过说不出谁特别美,只是整体显得很美。那是一种女子征服男子的色彩,而不是那种甲女胜过乙女的色彩。于是三四郎又颇感失望。但他转念一想,她们也许会在什么地方的吧。仔细察看了一番,果然发现靠近最前面的木栅处,有两个人并肩坐在那儿。
三四郎总算找到了着眼点,所以马上感到事情有了眉目而安心起来。就在这时,忽见五六个男人奔至眼下。二百米赛跑已近尾声,终点就在美祢子和良子的正面,而且就在她俩的眼面前。三四郎正瞅着她俩,所以这几个运动员的身影当然进入了三四郎的视线。五六个人不久就增至十二三个人,好像都在喘着粗气。三四郎把这些学生的态度和自己的态度试着比较了一下,觉得相异得可惊,他们为什么会那么不要命地奔跑呢?然而女人们个个都很着迷地观看着,其中的美祢子和良子尤其显得热心。三四郎觉得自己也想拼命跑跑看了。第一个跑到终点的人,身穿紫色短裤,正面向着妇女看台而立。仔细一看,好像就是昨晚在联谊会上演说的那个学生。身材那么高,当然跑第一名了。计时员在黑板上写下“二十五秒七”,写毕,把剩下的粉笔头朝前一扔,及至转过脸来的时候,才认出就是野野宫君。今天野野宫君与平时不一样,身穿全黑的礼服,胸前挂着工作人员的徽章,十分神气。只见他拿出手帕,往西装袖子上拍了两三下,然后离开黑板,由草地上横穿过来,对准着美祢子和良子,走到她俩的正前方,便在低低的木栅栏的那一边将脑袋伸向妇女看台,嘴里讲着些什么话。美祢子站起来,走到野野宫君的前面。两个隔着木栅栏,好像谈起话来了。美祢子突然转过头来,脸上充溢着喜悦的笑容。三四郎从远处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俩。这时良子站起来了,她也向木栅栏处靠去。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草地上的推铅球比赛开始了。
看来,没有什么运动比推铅球更需要臂力了,却也很少有什么运动会比这既费力又乏味的了。真是名副其实的推铅球,根本不能算是什么技能。野野宫君在木栅栏处看了一会儿,也觉得好笑。他大概是觉得影响别人观看不好吧,便离开木栅栏,回草地上去了。两位女子也回到原来的位子上。铅球不时被推出来,三四郎简直不知道第一名能推至多远,他什么都不懂,但是坚持站在那儿观看。好容易等到比赛有了眉目,见野野宫君又去面向黑板,写上了“十一米三十八”。
接下来又有赛跑,还有跳远,然后是链球。三四郎看到进行链球这一项目的时候,实在忍无可忍了。运动会本该是由着各人的爱好去自由地举行,不该是为了让人观看而开的。三四郎甚至认为,那些热衷于观看这种运动会的女人都是不对的。于是,三四郎退场,走到后面的假山前,由于运动会的帐幕挡住了去路,便折回来沿着铺有沙子的地方走了几步,见到一些退出运动场的人在稀稀落落地走着。其中也有身着盛装的妇女。三四郎又向右拐去,走着上坡路,登到山冈的顶上,路便算到头了。那儿有一块大石头。三四郎在这块石头上坐下来,眺望着高崖下的水池。下面的运动场上传来了众人的喧哗声。
三四郎出神地在石头上坐了大约五分钟。接着又想动弹动弹了,便欠起身子,站起来用脚后跟转了个方向,见刚才那两个女子的身影从山冈下淡淡的红叶间并肩而过。
三四郎从上面俯视着她俩,见她们两人穿过枝叶与枝叶之间来到了明亮的阳光中。三四郎这时再不吭声的话,她俩就要从前面走掉了。三四郎本想招呼她俩,但是相距太远,便急忙由草地上往冈下走了两三步。三四郎往下一走,恰巧其中的一个女子把脸掉向三四郎的这一面来。三四郎便停下,说真的,他不大想主动上前讨好她们。运动场上的情景叫三四郎有点生气。
“在这样的地方……”良子吃惊地笑笑。三四郎觉得这个女人即使看到非常陈腐的情况,大概也会显露出感到罕见的眼神的。反之也可以想象得出,她即使遇到非常罕见的情况,大概还是会投以一副正在意料之中的眼神的。所以一碰到她,就丝毫不会不知所措,而且还会觉得从容不迫起来。三四郎站在那里,心中在琢磨:这完全是这双乌黑的大眼睛的作用,它老是那么水汪汪的。
美祢子也站停下来,望着三四郎。不过这双眼睛唯有在这时候没有表示任何思想,它简直像是在眺望高高的树枝。三四郎觉得自己像是在心里望见了熄灭后的煤油灯。三四郎呆呆地站在原地没动。美祢子也站着没动。
“怎么没去看比赛呀?”良子在下面发问。
“刚才还在看呢,不过没多大意思,所以中途退了出来。”
良子回过头朝美祢子望望。美祢子依旧不动声色。
“我说呀,你们倒是为什么要出来呢?不是看得非常起劲吗?”三四郎半假半真地大声说。
这时候,美祢子方始笑了笑。三四郎不太明白她这种笑是什么意思。他向她俩走近两步。
“要回家去吗?”
她俩都没回答。三四郎又朝她俩走近两步。
“是要上什么地方去吗?”
“嗯,有点儿事。”美祢子小声说道,但听不太清楚。
三四郎终于下了坡,来到她俩面前站着,不过并没有追问究竟是上哪儿去。运动场的方向传来了叫好的声音。
“这是跳高哪。”良子说,“这一次会有多少米呢?”
美祢子微微一笑而已。三四郎也不吭声,他简直不愿意由自己嘴里说出跳高这种话来。这时美祢子发问了。
“那上面有些什么有趣的东西吗?”
那上面只有石头、山崖之类的东西,根本不会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什么也没有。”
“是吗?”美祢子有点不信地说。
“上去看一看怎么样?”良子接口说道。
“我说,你还不熟悉情况哪。”美祢子沉着地说。
“没关系,走!”
良子说罢,领头向上走去。两人在后面跟着。良子把脚伸到草皮的边儿上,回过头来,虚张声势地嚷起来:
“这是绝壁哪!不就是萨福[60]也要纵身跳入的那种地方吗?”
美祢子和三四郎发出了笑声。不过三四郎不太清楚萨福究竟是从怎么样的地方纵身下跳的。
“你也跳下去试试看。”美祢子说。
“我?要我也跳下去吗?不过这水太脏了哪。”良子说着,走回来,与他俩合在一起了。
没一会儿,这两个女子谈起事情来了。
“喂,你去吗?”美祢子问。
“嗯。你呢?”良子说道。
“那怎么办呢?”
“你看着办吧。要不,就我去一下,你在这儿等着。”
“这样嘛……”
怎么也商量不出个结果来。三四郎询问了之后才知道:良子见是顺路,便想到医院里的女护士那儿去表示一下谢意;美祢子也想起了自己在今年夏天亲戚住院时熟识的女护士,觉得可以去拜访一下,但也不是非去不可。
良子生性天真直率,所以最后说了句“我马上就回来”,一个人急匆匆地下冈去了。他俩觉得这也并不是非拦阻不可或非一起去不可的事情,便就留了下来。从他俩所抱的消极态度来看,与其说是留了下来,倒不如说是处在被留了下来的境地。
三四郎又在石头上坐下来。美祢子站着。秋天的太阳像圆镜子似的落在混浊的池水上。池中有一小岛,岛上只生有两棵树:发青的松树与淡色的红叶将枝叶恰到好处地交叉在一起,颇得大盆景的意趣。视线越过小岛看过去,见池对面的尽头处笼罩在浓郁的紫黑色中。美祢子从山冈上指着那深黑色的树影说道:
“你知道那是什么树吗?”
“那是柯树。”
美祢子笑了。
“你的记性真好呀。”
“刚才你打算去拜访的女护士,就是上次的那个女护士吧?”
“嗯。”
“良子小姐前去看望的女护士是另外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我的那个女护士是说‘这是柯树’的女护士。”
这次是三四郎笑了起来。
“我明白了,是你手持团扇与她一起站在那儿的那个女护士呀。”
两个人的所在地高高地突向池中。一座与这山冈毫无瓜葛的小山,稍低一点地蟠曲在池的右侧。看得见高高的松树、大殿的一角、运动场的部分幕布和平坦的草地。
“我记得那天很热。由于医院里实在太热,我终于忍受不了而跑出来了。唔,你当时为什么蹲在那种地方呀?”
“因为天很热。那天,我第一次遇见野野宫君,接着上医院,就有点发懵了,因为我感到信心不足、心神不安。”
“你是与野野宫君相见之后才变得信心不足、心神不安的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三四郎说到这儿,望了望美祢子的脸,忽然之间转了一个话题,“说起野野宫君呀,他今天真忙得不亦乐乎哪。”
“嗯,他竟穿上了礼服,难得!看来够烦人的吧,因为要从早忙到晚哪。”
“然而,不是显得非常得意吗?”
“谁得意?你是在说野野宫君?你这个人也真是……”
“怎么啦?”
“我是说,总不至于当了个运动会上的计时员就感到得意吧。”
三四郎便又换了一个话题。
“刚才他到你那儿去,和你谈了些什么了吧?”
“你是说在运动场吗?”
“嗯,在运动场的木栅栏处。”
三四郎说出口后,马上又想赶快把这问话收回来。美祢子嘴里说着“是的”,眼睛凝视着三四郎的脸,并微微翘起下唇对着三四郎笑。三四郎受不了啦,正想说些什么话来掩饰一下的时候,美祢子开口了:“上次给你寄了那张带画的明信片后,你还不曾给我回音哪。”
三四郎慌慌张张地回答道:“我要给的。”
美祢子也没有说“拿来呀”什么的,她换了一个问题:“我说,你知道不知道有个叫原口的画家?”
“不知道。”
“唔。”
“怎么啦?”
“没什么,这位原口先生今天来看运动会了。野野宫君特意跑来通知我们留点神,说原口先生要给大家写生,我们稍有疏忽,就会被画进漫画中去的。”
美祢子走到旁边坐下来。三四郎觉得自己真是蠢不可言。
“良子小姐怎么不和她哥哥一起回去?”
“想一起回去也回不去呀。良子小姐从昨天起住到我家里来了!”
这时候三四郎才从美祢子嘴里获悉野野宫的母亲已经回乡下去了。这位母亲一回乡,兄妹俩便搬离大久保,随即商定:野野宫君去供食宿的人家居住,良子眼下就由美祢子家直接去学校。
野野宫君的这种达观作风当然颇叫三四郎吃惊。既然能那么不在乎地回过头去过寄食寄宿的生活,一开始便不必去撑起一个家来;眼下就要碰到怎么处置那些锅子啦镬子啦提桶啦等家庭日常用具的问题了。三四郎虽然想到了这些用不着由他来操心的事,却又觉得这种事不值一提,所以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再说,野野宫君从一家之主的地位退下来,重又回到原来那种纯书生的生活状态,这至少是从家族制度上远离了一步。三四郎觉得这事使自己目前的难堪情境稍稍冲淡了一些,正中下怀。不过,良子迁居后就同美祢子住在一起了,于是兄妹俩势必就要经常往来了,在这种不断的往来中,野野宫君与美祢子的关系也将渐渐深入。那么,野野宫君说不定又会在某一时刻永远脱离寄食寄宿的生活。
三四郎一面在脑海里描绘着这未可卜知的将来景象,一面与美祢子答着话,一点提不起兴趣来。三四郎一想到要使表面上尽量保持本来的神态,心里就很苦痛。幸好良子就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她跟美祢子商议起是否再去看看比赛,但是一天短似一天的秋日的太阳马上就要落下去了,随着太阳渐渐西沉,室外广阔的天地间寒气逼人,所以商量的结果,决定回家去。
三四郎也打算与她俩道别后回住所去,但是三个人边说着话边迈步朝前,就这么一路走起来,所以三四郎没有适当的辞别机会,她俩仿佛在牵着他一起走似的,而他似乎也情愿被她俩牵着走。三四郎就这样跟着她俩,经过池畔,从图书馆旁边向位于另外一个方向的赤门走去。这时三四郎发问了。
“听说你哥哥去过寄食寄宿的日子了?”三四郎面向良子问。
“嗯。这一天终于来了。他把别人往美祢子姐这儿一推了之,很不像话是吧?”良子立即答道,是一种寻求共鸣的口气。
三四郎正想回答几句的时候,美祢子已抢先开口了。
“像宗八君那样的人,不是我们这种思想能够理解得了的。因为他高瞻远瞩,想的是大事情。”美祢子竭力赞扬起野野宫君来。良子一声不响地听着。
美祢子赞扬野野宫的底下半截的讲话,大致内容是这样的:
搞学问的人躲开烦琐的俗事,竭力忍受着那种单调的生活内容,这都是为了搞好研究而不得不如此,所以毫无办法。像野野宫这种从事外国都为之注目的研究工作的人,竟过着一般学生所过的那种寄食寄宿生活,这毕竟是野野宫的伟大使之然,宿处越是污秽,他就越令人尊敬。
三四郎在赤门与她俩分手。他一面迈步朝追分走去,一面思索起来:
确如美祢子所言,自己与野野宫相比,是相差一大截呢。自己刚从乡下出来进入大学,既没有像样的学问,也没有真正的识见。自己当然得不到美祢子对野野宫的那种尊敬。那么说来,自己在她眼里,似乎是不屑一顾的了。先前自己说“运动会没什么意思,所以来到了这儿”,而美祢子在冈上答话的时候,竟然一本正经地问道:“那上面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吗?”自己当时没有在意,现在分析一下的话,这话也许是在故意嘲弄自己。
三四郎注意到这一点后,便把迄今为止美祢子对自己的态度和说话一一回顾一遍,发现每一次都是别有不良用意的。三四郎便在路中央涨红了脸,低着脑袋朝前走。当他偶然抬起眼来时,忽然看到与次郎和昨晚在会上演说的那个学生一起从对面走来。与次郎光点了点头,没有吭声。那个学生向三四郎脱帽致意。
“你觉得昨天晚上的情况怎么样?别受影响哪。”这个学生一边行礼一边笑着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