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爱情三部曲(套装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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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三四郎(四)

三四郎开始心神涣散起来。听老师讲课,觉得话音很远。记笔记也总漏记了关键性的内容,有时甚至觉得耳朵是花钱向别人租借来的。三四郎实在无聊,不得已,去对与次郎说:“近来的课程实在是乏味极了。”而与次郎的回答永远是这样的:

“课是不可能有趣的。你这个乡下人,以为不久就会不同凡响,所以硬着头皮耐心地听课听到了现在,对不对?真是愚蠢极了。他们讲的课,有史以来就是这副模样。如今你才感到失望,这又有什么用呢。”

“也不尽是这么回事……”三四郎辩解道。

与次郎的口若悬河与三四郎的笨嘴笨舌很不谐调,使人感到煞是好笑。

这种相同内容的问答发生过两三次之后,不知不觉间半个月过去了。三四郎的耳朵渐渐地不像是借来的了。于是这次是与次郎先开口。

“真是妙不可言的尊容哪,是一副对生活感到疲乏之极的脸色,世纪末[33]的脸色。”与次郎批评道。

“也不尽是这么回事……”三四郎听到批评后,依然像以前那样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他还不曾接触过人为性的气氛,甚至于听到世纪末之类的词汇还感到高兴呢。他与某些社会情况是完全隔绝的,以至于将这类词汇作为某种有趣的玩具加以运用。不过,“对生活感到疲乏”这句话倒使他颇为中意,他确实有点疲乏了。他并不认为这全是拉肚子造成的,但也没有到那种人生观时髦得足以大大标榜自己那疲乏脸色的地步。所以这交谈没有进一步开展下去就结束了。

没过多久,秋意渐深,食欲大增。二十三岁的青年人终究不能对人生感到疲乏的时节到来了。三四郎经常外出。大学的那个水池周围基本上绕遍了,没有特别的变化可言;医院前也不知反复走过多少次了,只是碰到一些一般的人而已;还到大学理科的那个地窖里去问过野野宫君,他说妹妹已经出院。三四郎本想把自己在正门处遇到一个女子的事告诉他,但对方似乎很忙,终于难以启齿而作罢论,因为想到下次如去大久保从从容容地交谈,女子的姓名和身份都能大致上明白的,所以不急。三四郎优哉游哉地到各处去溜达,去过田端、道灌山、染井的墓地、巢鸭的监狱、护国寺,连新井的药师也到过。从新井的药师回来时,本想往大久保而弯到野野宫君的家中去,不料在落合的火葬场附近迷了路,朝高田走去了,所以就在目白乘了火车回到宿处。在火车中,三四郎把买作礼物的栗子拿出来独自大嚼一番。没吃完的栗子,是在与次郎第二天来到时,一起一扫而光的。

三四郎越来越不专心,也越来越愉快了。起初他听课过于认真,所以耳朵听不真切而苦于无法记笔记,但是近来会因为基本上听到了而感到满足。听课的时候,三四郎就想着各种事情。稍微漏掉点什么内容,也并不觉得可惜了。仔细一观察,包括与次郎在内,大家都是这个样子。三四郎便认为,大概这样就可以了。

三四郎想着各种事情的时候,那条头带老是会浮上脑际,于是心神不定了,变得非常不愉快。三四郎很想立即去大久保看看。但是这意愿总由于想象的连锁性和外界干扰的关系而维持不了多久。所以三四郎基本上是无忧无虑的,还常做梦。大久保之行便始终未果。

一天午后,三四郎照例去溜达,他从团子坂上向左拐,走到了千驮木林町的宽宽的大街上,秋高气爽。这时节的东京,天空也像乡村那样地显得很是深邃。只要想到是生活在这样的晴空下,头脑便会清清爽爽。进而出至郊野,那就更无须赘言了,心旷神怡,胸襟浩瀚。然而整个身体却很紧凑,不同于春天的和煦松软。三四郎一边观看着左右两侧的树篱,一边领略着有生以来不曾碰到过的东京的秋意,朝前走去。

团子坂下,两三天前刚办了个菊偶[34]展览。弯过团子坂时,连旗帜都看得见。眼下光听得咚锵咚锵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这种有节奏的声响由下面渐渐升腾上来,向清澈的秋空中扩散,强弩之末,遂成极微弱的声波,而这种余波一直延及三四郎的耳边,就自然而然地停止住了。与其说它喧闹,还不如说它使人心情舒畅。

这时候,左面小路上突然走出两个人来。其中的一人看到三四郎,便叫了声:“喂。”

与次郎的声音只有今天是认认真真的,但他是与人结伴而来的。三四郎看到与次郎的同行者时,知道果然不出平时所料:在青木堂饮茶的人就是广田先生。自水蜜桃的事情以来,三四郎与此公有着一段不寻常的因缘。特别是此公在青木堂喝茶抽烟,以致使三四郎跑进图书馆以来,更叫三四郎铭记难忘。此公的长相永远像一位配着洋人鼻子的神官。他今天还是穿着上次穿的夏装,也没什么特别畏寒的样子。

三四郎本想上前问候几句,却因隔得太久了,不知从哪里说起才好,只是摘下帽子鞠躬致意。这样做,对与次郎是过分恭敬了,对广田来说却又显得过于简慢。三四郎便不向着任何一方,朝着两人的中间行礼。于是与次郎立即开口说道:“这是我的同级学友,从熊本的高级中学毕业后第一次来东京……”

与次郎没等人开口询问,就先宣扬别人是乡下人。接着转向三四郎所在的方向,说道:“这位是广田先生,高级中学的……”

他很轻松地给双方作了介绍。

这时,广田先生一连两个“认识,认识”,使与次郎面露诧异的神色。但是与次郎没有提出“怎么会认识的”这一类麻烦的问题,只是询问道:

“喂,这一带有出租的房子吗?宽大、干净的供学生住的屋子,有吗?”

“出租的房子嘛……有的。”

“哪里有?不干净可不行呀。”

“不,干干净净的房间,还竖有很大的石头门坊。”

“那好极了,在哪儿?先生,有石头门坊真不错,就这么决定怎么样?”与次郎竭力怂恿着。

“有石头门坊可不行。”先生说道。

“不行?那倒麻烦了,为什么不行?”

“反正不行。”

“有石头门坊很好哪。先生,像新的男爵似的,不是很好吗?”

与次郎是认认真真的。广田先生莞尔而笑。最后认真的一方赢了,商谈下来的结果是:姑且先去看看再说。三四郎在前面引路。

他们折回小路,往里街而去,朝北走了半町左右,有一条像是死路的小巷子。三四郎把两人带进这条小巷中,径直走去,来到了花匠家的院子里。三个人在离正门五六间左右处站停。右侧竖着两根花岗岩的大石柱,门扇是铁制的。三四郎说:“这就是了。”确实没错,门上有一块出租房屋的牌子。

“这家伙真厉害呀。”与次郎边说边用力推了推铁制的门扇,但门是锁着的。“请等一下,我去问问。”与次郎说着就跑向花匠家的后门,不见了。广田和三四郎像是被甩掉似的留在原地,两人开始了交谈。

“东京怎么样?”

“唔……”

“是一个又大又脏的地方,对不对?”

“唔……”

“大概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富士山吧。”

三四郎简直把富士山的事情忘光了。经广田先生一提醒,回想起从火车的车窗里第一次看到的富士山,那景象确实称得上崇高,与眼下自己头脑中那些乱糟糟的世态简直是无法相提并论。自己竟会不知不觉地忘却了那时的印象,三四郎感到很羞愧。

这时对方问了个有些意外的问题:“你有没有试图翻译一下不二山[35]呢?”

“所谓翻译……”

“翻译自然景物时,一切都拟人化了,所以很有风趣,什么崇高啦,伟大啦,雄壮啦……”

三四郎明白翻译所指的涵义了。

“都用上了带人格性的词汇。对于那些无法翻译出带人格性词汇的人,自然景物就不会给予他丝毫的带人格性的感化。”

三四郎以为对方还有下文,便洗耳恭听,谁知广田先生竟到此为止了。

“佐佐木也许去干什么事了吧,好慢哪。”广田朝花匠家的后门方向望望,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我去看看好吗?”三四郎问。

“不必,他这个人呀,你去看他,他未必就会出来。倒不如在这儿等候,免得徒劳。”广田说着,就在枸橘子丛篱旁蹲下,拣起小石子,在泥土上勾勾画画,颇为悠闲。同与次郎的悠闲相比,广田的气质截然不同,而程度上是不相上下的。

这时,从庭松的那一边传来了与次郎的大声呼唤:“先生,先生。”

广田先生依然在地上勾勾画画。仿佛是座灯塔。与次郎不见回音,只好走了过来。

“先生,你去看一下吧,好房子哪,是这花匠家的。固然可以要房主人开正门,但是由后面绕过去更快些。”

三个人从后面绕过去,打开木板套窗,一间屋一间屋地看着朝前走。房子建造得不会使中等人士居住有失体面。租金四十圆,并付三个月的保证金。三个人又回到了前面。

“为什么要看这么讲究的房子呢?”广田先生说。

“为什么要看?无非是看看,并无大碍呀。”与次郎说。

“既然不想租……”

“不,本来是打算租下来的。但是出二十五圆的租价,对方无论如何不肯答应……”

广田先生答了一句“那当然喽”,没再往下说。于是与次郎谈起石头门坊的历史来,说是石头门坊不久前还竖立在一所他常去的某房子的入口处,修建房子的时候被弄了过来后,立即竖到现在的这个地方了。毕竟是与次郎,会去研究这种奇怪的事。

接下来,三个人走到了原来的那条大街上,由动坂朝田端谷方向下坡而行。下去时三个人光是朝前走着,把租屋子的事情忘得个精光。独有与次郎不时说上几句石头门坊的事,什么把石头门坊从麹町移至千驮木大约花了五圆钱的搬运费;还说那个花匠好像非常有钱等等;又说出一些“在那儿造了要四十圆租金的房子,又有谁会去租呢”等等的废话。最后他的结论是:没有人来租房子,可以肯定,租价马上就会减下来,所以当时再交涉一下,不是肯定能租到手了吗?广田先生好像根本没想打这种主意。

“你呀,只知在屋里谈论一些废话,所以耗去了不少时间,应该适可而止,早点出来。”广田说。

“花了很长的时间吗?先生画出什么画了吧,真是悠闲得很哪。”

“还不知是谁更悠闲呢。”

“那是什么画呀?”

广田先生没吭声。这时三四郎脸露认真的神气。

“不是灯塔吗?”三四郎说。

画者和与次郎笑了起来。

“奇异的灯塔哪。唔,这倒像是在画野野宫宗八君呀。”

“为什么?”

“因为野野宫君若在外国便会发出光来;然而身在日本便暗淡至极——简直无人知道。所以拿了极微薄的月薪,关在地窖中——实在是不合算的买卖。每看到野野宫君的脸,就不胜同情。”

“像你这种人,只能模糊地照亮自己坐处周围两尺左右的地方,所以就如一盏圆灯笼。”

被比喻成圆灯笼的与次郎忽然面向着三四郎。

“小川君,你是明治几年生的?”与次郎问。

“我今年二十三岁。”三四郎直截了当地回答。

“看来是那样。先生,我实在讨厌什么圆灯笼和烟袋锅。这也许是因为出生在明治十五年之后的缘故吧,总觉得不喜欢旧式的东西。你的感觉怎么样?”与次郎又朝着三四郎问道。

“我并不特别讨厌。”三四郎说。

“当然,你是刚从九州的乡村里出来的,所以头脑大概与明治元年的不相上下吧。”

三四郎和广田对此都没有什么特别要说的。走了一会儿,看到一所涂了蓝色漆的洋房坐落在砍去杉树后平整得干干净净的古寺庙旁,这里本来是一片杉树林。广田先生比照着看看寺庙又看看漆过的房子。

“是落后于时代的东西。日本的物质界,日本的精神界,都是如此。你大概知道九段的灯塔[36]吧。”广田又提及灯塔了,“那是旧东西,在《江户名胜画集》[37]上可以看到。”

“先生别开玩笑。不论九段的灯塔是多么旧,怎么会见于《江户名胜画集》?那还得了!”

广田先生笑了,知道事实上是把东京名胜的彩色版画给张冠李戴了。据广田先生说,在遗有这样旧的灯塔旁边,竟出现了偕行社[38]的新式砖瓦建筑物,如果合观这二者,实在是太不协调,然而谁也没有注意,没人介意;这也足以代表日本的社会现象。

与次郎和三四郎都说着“确是如此”,由寺庙前通过,走了五六町远,看到一个大黑门。与次郎建议穿过那里往道灌山去。问他:“可以穿过去吗?”与次郎认为“没有问题,这儿是佐竹的别墅,谁都能走”。于是两人都同意,遂穿过门下,经由竹丛来到了一个旧水池旁。看门人走了出来,大骂三人。这时与次郎“嗳、嗳”地向看门人直赔礼。

接下来到了谷中,绕过根津,黄昏时分回到了本乡的下榻处。三四郎感到这半天过得很愉快,近来还不曾这么快活过呢。

第二天,三四郎到学校一看,与次郎没来。心想午后也许会来,不料仍没来。三四郎到图书馆也去过了,不见与次郎踪影。五点至六点是文科专业的基础课,三四郎去听课了。在这种时分,记笔记的话,光线太暗;开电灯又过早;出现在狭长的窗外的那棵大榉树,枝叶深处已渐渐地黑下来了。所以教室里的讲课老师也好,听讲的学生也好,脸面都一样地模糊不清,因此就像在黑暗中吃馒头似的,总觉得气氛有点神秘。三四郎感到听不懂的地方颇有妙处,遂托着两腮静听,神经迟钝了,心不在焉了,他觉得唯有这样的课才有价值。这时电灯突然亮了,一切事物变清晰些了。于是三四郎忽然想回宿处吃饭去。老师也体察到大家的心情,敷衍了事地把课讲完。三四郎加快步子,回到了追分。

换好衣服,面对餐盘而坐。盘子里有一碗蒸鸡蛋羹,还放着一封信。三四郎望了望信封的封面,立刻明白是母亲寄来的,遂感到很不安,半个多月来,自己简直把母亲忘掉了。从昨天到今天,那些落后于时代的东西啦,不二山的人格啦,神秘的讲课内容啦,使得那个女子的影子都没在自己的头脑中浮现一下。三四郎为此而感到满意,决定把母亲的来信放过一边,待会儿再慢慢地看,这会儿先把饭吃完,然后点上了一支烟。一看到这烟雾,三四郎便想起了先前的讲课内容。

这时与次郎突然出现了。三四郎问他“为什么没到学校里去”,说是“为了寻找出租的房屋,顾不上去学校了”。

“那么急着要搬家吗?”三四郎问。

“急?本该在上个月搬妥的,一直拖拉到后天的天长节[39]再搬,所以明天一定要找到房子才行。你总知道什么地方能找到吧?”与次郎说。

既然时间这么紧张,昨天却又像散步又像找房子似的,优哉游哉地消磨掉了时间,三四郎实在莫名其妙。与次郎解释说,这是因为与先生在一起的缘故。

“先生去找房子,这本来就错了,他这个人从来没有去找过房子,昨天肯定是有些不正常。我还为此在佐竹的别墅前被人狠狠地训斥了一顿,真是有面子哪。喂,你知道什么地方有吧?”与次郎忽然催问道。看来这是他到这儿来的唯一的目的。三四郎仔细问了问原因所在,才知道眼下的那个房东是个高利贷者,竟随心所欲地提高租金,实在欺人过甚,与次郎遂主动提出立即退租。因此与次郎当然是有责任的。

“今天到大久保去看过了,还是找不到。说起大久保,顺便到宗八君那儿去弯了一下,遇到了良子小姐。可怜她依然脸色不好——辣薤性的美人——她母亲要我向你致意。不过自那以后,那一带也很平静,听说轧死人的事再也没有发生过。”

与次郎的话从这一头跃到那一头,他平时讲话就信口开河,加上今天为找房子的事,有些焦急了。话一告段落,就像加一曲过门似的问道:“你知道什么地方有呀,你知道什么地方有呀?”最后,三四郎也忍俊不禁了。

说着说着,与次郎渐渐地静下心坐了下来,甚至借用了灯火可亲[40]这一句汉语,情绪很好。话题无端地落到了广田先生身上。

“你的那位先生,叫什么名字?”

“单名苌字,”与次郎用手指描给三四郎看,“草字头是多余的,不知道字典上有没有这个字,起了个怪名字。”

“是高级中学的老师吗?”

“一直是高级中学的老师,了不起的长者。俗话说十年如一日,他至今已干了十二三年啦。”

“有孩子吗?”

“谈得到什么孩子呀,至今尚未结婚呢。”

三四郎有点儿吃惊了,颇怀疑一个人怎么能独身到这样的年纪。

“为什么不娶妻子呢?”

“这正是先生之所以为人师的地方。人不可貌相,他是位了不起的理论家呢。据说他自不想娶妻子以来,便已从理论上断定妻子是娶不得的,所以始终陷在矛盾中。真傻!先生曾说过‘没有什么地方会比东京更脏’,但是一见石头门坊就认输了,竟说什么‘不行,不行,太讲究啦’。”

“那么,也可以娶一位妻子试试看呀。”

“那他也许会说出什么‘妙极了’之类的话呢。”

“先生说‘东京很脏,日本人很丑’,那么他曾经出过洋啰?”

“他这种人呀,怎么会干那种事呢?他那副不同凡响的头脑,凡事聪敏过人,所以变得如此。不过,先生也通过照片来研究西洋。他收有许多照片,巴黎的凯旋门啦,伦敦的议会厅啦。用那种照片来衡量日本,所以没法可比,当然很脏了。然而,对于自己的住处呢,即使脏污不堪,竟能出奇地不在乎,真不可思议。”

“先生曾坐过三等的火车呢。”

“没有很不满地叫嚷‘太脏、太脏’吗?”

“没有表示过什么特别不满的意思。”

“但先生是位哲学家哪。”

“在学校里也教哲学吗?”

“不,在学校里只教英语,但他这个人天生一副哲学头脑,所以对哲学很感兴趣。”

“有什么著作吗?”

“一点儿没有。虽说不时地写过些论文,但毫无反响,枉抛心力。他简直不了解世界,所以毫无办法。先生把我比作圆灯笼,而他这位老夫子自身呢,却是伟大的黑暗。”

“应该设法扬名于世才对吧。”

“应该扬名于世才对?可是先生自己是个什么事也不干的人呀。且不说别的,若不是我在,他一天三餐都吃不上呢。”

三四郎笑了,就差没说出“焉能如此!”来。

“我没夸张,先生什么事也不干的程度,简直近于可怜了。无论什么事,都由我吩咐女仆,让她处理得能使先生中意——这种琐碎的杂事且不去说它了,我很想从此大干一场,设法使先生当上一名大学教授。”

与次郎很认真。三四郎听到他的雄心壮志,颇感吃惊。与次郎想:惊一惊也好,我就朝使你吃惊的目标着手进行。

“搬家时,请务必来帮帮忙。”与次郎最后拜托着说道。这口气简直像房子早就定妥了似的。

与次郎回到宿处,大约是十点钟不到。他独自坐着,总觉得肌肤有点冷,留神一看,发现桌前的窗子还没关上。打开纸拉门,月夜在望。青光照在每次一见就心中不悦的桧树上,黑影的边缘有点朦朦胧胧。与次郎觉得桧树上竟有秋意驾临,实属罕见。与此同时,他伸手关上了木板套窗。

三四郎回去后立即上床。与其说三四郎是个用功的学者,倒不如说他是个爱思索的人。他不大读书,但一旦遇到某种触及灵感的情景,便会在脑海里反复琢磨,求其新意而不胜欣喜,好像感到其中存在着命运的真谛。今天的情景若是发生在平时——例如正当神秘的讲课内容讲到高潮的时候,电灯突然亮了起来——三四郎本该反复琢磨而感到欣喜,但是母亲有信来,先得对付信件的事。信上说:新藏送来了蜂蜜,所以羼入烧酒后,就每晚喝一杯;新藏是家中的佃户,每年一到冬天,就送二十袋租米来;新藏为人正直,但脾气暴躁,时常用劈柴揍老婆……

三四郎躺在被子里,脑海里浮现出新藏养蜂的那些往事。那是五年之前的事了。新藏发现屋后的柯树上停着两三百只蜜蜂,立即在稻谷漏斗里喷上酒,把蜜蜂悉数捕获,然后放入箱中,箱上开了可以自由飞进飞出的洞洞,并把箱子安置在能充分晒到太阳光的石头上。于是蜜蜂渐渐繁殖起来,一只箱子装不下了,就添了一只;不久又装不下了,遂变为三只。如此继续繁殖的结果,现在竟有六七箱蜜蜂了。其中有一箱,每年要从石头上卸下一次,说是为蜜蜂割取蜂蜜。三四郎每年暑假回去,新藏没有一次不说“送蜂蜜给你吃”,但是从来没有送来过。谁知他今年忽然记性好了起来,履行了多年来的诺言。信上又说:

平太郎为他父亲建了座石塔,应邀前往,只见在既不生草又不长树的院子里的红土中央,竖着块花岗石。平太郎为了这块花岗石颇感自豪,从山上凿下来就花了好几天,然后请石匠加加工,花去了十圆钱。他说,乡下人什么也不懂,您府上的少爷是进了大学的,所以一定知道这石头的优劣,下次写信时请顺便问一下。他想求得你对这座石塔的赏识——那是他花了十圆钱为其父亲而建的。

三四郎独自小声地笑了起来。这石塔要比千驮木的石头门坊厉害得多哪。

信上写道:寄一张身穿大学制服的照片来。

三四郎一边想着“几时是要照一张寄去”,一边向下读信,果然不出所料,三轮田的阿光姑娘登场了。信上说:

前几天,阿光的母亲来商谈,说:“三四郎不久就要大学毕业的,毕业后把我家的姑娘娶去行不行呢?”阿光姑娘长得端庄,性情温柔,家里又有很多田地,再说两家人家本来就有关系,事成的话,双方都很合适吧。

下面还附上几句补充的话:阿光姑娘大概也会很高兴的,至于东京人嘛,其心难测,我不喜欢。

三四郎把信纸折好,装入信封,放到枕边后闭上了眼睛。老鼠忽然在天花板上乱蹦乱蹿起来,不一会儿又静了下来。

三四郎面对着三个世界。一个在远方,就是与次郎所说的,有着明治十五年以前的风味,一切平平稳稳,然而一切也都朦朦胧胧。当然,回那儿去是很简单的事,想回去的话马上就能回去。不过,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三四郎是不想回去的。换言之,那儿就像是一处后退的落脚点。三四郎把卸脱下来的“过去”,封在这个落脚点里。他想到和蔼的母亲也被埋在那个圈子里,忽然觉得这太不应该了。于是,只能在母亲来信的时候,才在这个世界低徊一会儿以温旧情。

这第二个世界里,有生着青苔的砖瓦建造的房子;有宽大的阅览室,大得从这一头看不清另一头的人的脸。书籍摞得很高,不用梯子的话,手很难够得着。由于翻破了书页,加上手指的油污,书籍发黑;金色的字迹发亮。羊皮封面,牛皮封面,有两百年历史的纸张,以及所有的东西上都积着灰尘。这是一些历时二三十年才很不容易积成的宝贵灰尘,是战胜了静谧的岁月的静谧的灰尘。

看一看在第二世界活动的人影,大抵长着懒得刮的长胡子。有的人望着天空走路,有的人低头行路。衣着无不脏污,日子无不贫困,气度却颇从容。纵然处在电车的包围中,仍无所顾忌地朝太空呼吸宁静的空气。进入这个世界中的人,因不知当前的世界而颇不幸,也因能逃离烦恼的世界而颇幸运。广田先生就生活在其中,野野宫君也生活在其中。三四郎则处于能稍微领略其中风味的地位,要想脱离就可以脱离的。但是,不惜丢弃好不容易才有所悟的此中三昧,又实在感到可憾。

第三个世界宛如光灿的春天在荡漾。有电灯,有银质匙,有欢声,有笑语,有杯里直冒泡沫的香槟酒,有出类拔萃的美丽的女子。三四郎与其中的一个女子说过话,与另一个女子见过两次。这个世界是三四郎最抱有好感的世界。这个世界就在眼前,但是颇难靠近。从难以靠近这一点来说,它仿佛是太空中的闪电。三四郎从远处眺望这个世界,感到不可思议:自己不进入这个世界中的某一处,就觉得这个世界中的某一处会有欠缺,而自己似乎有资格作这个世界中的某一处的主人公。然而,理该对兴旺发达求之不得的这个世界本身,却作茧自缚,阻塞了我三四郎可以自由进出的通路。这一现象叫三四郎感到不可思议。

三四郎躺在被子里,把这三个世界放在一起互相比较,接着把这三个世界搅和成一团,他从中得出一个目标——总而言之,最好莫过于:把母亲从乡下接出来;娶一位美貌的妻子;然后投身到学习中去。

目标是相当平凡的,但是他在到达这一目标之前有过种种的苦思,所以,在一个容易用思索的劳苦来左右目标价值的思索家本身的眼睛里,这个目标并不平凡。

不过,这样一来的话,就使一个渺小的妻室代表了那宽广的第三个世界了。美貌的女子有很多,要把这些美貌的女子“翻译”出来,会有许多种“译词”——三四郎学广田先生的说法,使用了“翻译”这个词——假如确实能译成人格化的词汇,那就应该扩大由翻译产生的感化范围,为使自己的个性完备起来,就必须尽可能多地同美貌的女子接触。只认识自己的妻子就感到满足的话,那自己就像是一个不让自己全面发展的人了。

三四郎把这一理论发挥至此时,发现自己有点儿受了广田先生的坏影响,因为自己实际上并没有如此痛感不足。

第二天到学校去,讲课的内容依然乏味得很,不过室内的气氛却还是不沾俗气,所以在下午三点钟之前的那段时间里,他完全成了第二个世界里的人。当他带着一副伟人的神态走到追分的派出所前时,竟同与次郎巧遇了。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

伟人的神态因此而彻底崩溃,引得派出所里的警察也不禁发笑了。

“怎么啦?”

“没什么,最好能使走路的神态更接近些普通的人。简直成了romantic irony[41]。”

三四郎不太明白这个外文词汇的意义,无法接话,只好岔开话题。

“房子有了吗?”三四郎问道。

“我现在正是为了这事到你那儿去呢。明天终于要搬家了,请你来帮帮忙。”

“搬到哪儿?”

“西片町十区己字三号。九点钟之前到那儿去大扫除。请你在那儿等我,我随后就到。怎么样?九点钟以前哪。别忘了,己字三号。失陪了。”

与次郎急匆匆地走了过去。三四郎也赶紧回宿处去了。当天晚上返回学校,到图书馆查考romantic irony这个词,原来这个词是德国的施莱格尔[42]首先起用的,他曾写过这样的句子:一切所谓天才者,非得既无目的又不努力地终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不可。三四郎这才定下心来,回到宿处立即就寝了。

第二天虽是天长节,但有约在先,所以照平时的时刻起床,权当去学校那样跨进西片町十区,寻找己字三号,这是一所旧房子,位于极窄小的巷子的中段。一间洋式屋子突出在前,取代了正门的位置,客厅与此屋互为直角。客厅的后面是吃饭间,吃饭间的那一边是厨房,与女仆的房间相邻。此外,楼上还有房间。不过不知道房子的面积有多大。

三四郎受托前来大扫除,心里却觉得没有什么大扫除的必要。当然,房子并不算洁净。但是说实话,却也找不到应该抛掉什么东西。如果一定要清理掉些什么的话,就数地席这一类东西啦。三四郎一面这么考虑着一面打开木板套窗,坐在客厅的走廊旁朝庭园里眺望。

庭园里有很大的百日红,但是树根在邻家,只是树枝的大半部分横过树篱,伸到这一边来了。有很大的樱树,是从树篱中间生出来的,但是有一半的树枝溜出院外到了马路上空,差一点儿就要妨碍电话线路了。有一株菊花,但看来是寒菊,一朵花儿都没有。此外就一无所有了,真是一个怪寒伧的庭园。不过,泥土平整而细腻,不胜悦目。三四郎朝泥土望着。好像这个庭园实际上是为了供人观赏泥土而造似的。

这时,高级中学里举行天长节仪式的铃声响了起来。三四郎听着铃声,心想大概有九点钟了吧。他觉得什么事也没做实在难以交待,好不容易有所悟地想到,即使扫扫枯落的樱树叶也好呀,这时又想起扫帚也没有一把,便重新在走廊旁坐下来。大概坐了两分钟吧,庭园的木门吱的一声打开了。这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水池旁的那个女子出现在庭园中。

方形的庭园不到十坪[43],两面以树木为篱。三四郎一见站在这狭窄圈子里的“池畔女子”,立即领悟到——鲜花必须剪下来插在瓶里观赏。

这时三四郎站起来离开走廊旁,那女子离开折叠门处。

“对不起……”

女子冒出这句开场白,欠身致意。她那腰以上的部分按惯例朝前倾了倾,脸部却绝不往下低。她一面致意一面盯着三四郎看。由正面看过去,女子的颈部伸得长长的,同时,她的眼睛映到了三四郎的瞳人里。

两三天前,美术老师给三四郎观看了格勒兹[44]的绘画。当时美术老师告诉三四郎说:这个画家创作的女子肖像画无不富于肉感性的表情。肉感!用这个词来形容“池畔女子”其时的眼神是最确切不过的了。它在诉说着什么事,在诉说着一种艳情,并且真正撼动了官能,不过这是一种透过官能的骨子渗入到骨髓里去的撼动法,是一种超过了堪以接受的甜美而变为带有强烈刺激味的撼动法。与其说是甜美,不如说是苦痛。当然,它与卑下的媚态是迥然不同的。这是一种令人见了准定想讨好一下的眼神。而且这女子竟没有任何一处地方与格勒兹的绘画相像,她的眼睛要比格勒兹画的女人的眼睛小一半呢。

“广田先生的新的居处是在这里吗?”

“对,是这儿。”

与女子的声音和腔调相比,三四郎的答话真是太粗鲁了。三四郎自己也感觉到了,但又没有别的话可说。

“还没有搬过来吗?”女子的措词清楚明了,没有一般情况下常有的那种含混不清。

“还没搬来,马上就要来了吧。”

女子稍微犹豫了一下。她手里提着个大篮子,身上的衣着有点特别,三四郎看不懂,只注意到不像平常的那样发亮。衣料上似乎有许多小小的颗粒,还有着条纹、花纹什么的,而那花纹是很不规则的。

樱树叶子不时从上面向下落,其中有一片叶子落到了篮子的盖儿上,刚碰着篮盖儿,旋即飘走了。风裹着女子,女子站在秋意中。

“你是……”

风吹向一边去的时候,女子向三四郎发问了。

“叫我来打扫屋子的。”三四郎说道。但是想到先前坐在那儿发呆的样子已被她看到过,三四郎自己都感到可笑了。

于是女子也笑着说道:“那么,我也在这儿等一会儿?”

她的口气像是在请求三四郎同意,所以三四郎听了十分高兴,便回答说:“哦,”三四郎是想将“哦,请等吧”简略化。女子仍然站着。

三四郎毫无办法,便如法炮制,照对方刚才的问话问道:“你是……”

于是女子把篮子搁在走廊上,由腰带间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三四郎。

名片上写着“里见美祢子”,住址是“本乡真砂町”,那就是说,一过谷就可以看见的。在三四郎看着名片的时候,女子已在走廊旁坐了下来。

“我曾经与你见过面的呀。”三四郎把名片收进袖子里,抬眼说道。

“对。那次在医院……”女子说着,也望着三四郎。

“还有呢。”

“还有,在池畔……”女子马上接口说道。她的记性真好。三四郎因而无话可说了。

“实在对不起啦。”最后,由女子给谈话加上了句点。

“哪里的话。”三四郎便这么答道。

他回答得十分简洁。两人望着樱树枝儿,树梢上只剩有几片像被虫啃过似的树叶。该搬过来的行李老是不运来。

“找先生是有什么事吧?”

三四郎突然这么问道。女子正全神贯注地望着樱树高处的枯枝,这时一下子回过头来向着三四郎,脸上的神色好似在说:“哟,吓人一跳,真是的!”但答出的话又很平常:

“我也是受托来帮忙的。”

三四郎这时候才定下神来,一看,女子坐着的地方全是沙土。

“糟了,沙土要把衣服弄脏啦。”

“唔。”女子只是朝左右两侧望了望,没有站起来。她扫视了一下坐着的走廊后,把目光移向三四郎。

“已经打扫过了吗?”女子旋即问道。还笑了。三四郎看准这笑容里有着某种容易亲近的成分。

“还没打扫呢。”

“我帮你一起动手干好吗?”

三四郎马上站起来。女子却没动,坐在那里问扫帚和掸子在哪儿。三四郎说自己是空着手来的,所以根本没有扫帚和掸子,既然需要,上街去买怎么样?女子说,那太浪费了,还是向邻居借一下为好。三四郎立即到邻居家去,赶紧借了扫帚和掸子,甚至把铁皮水桶和抹布也借到了手,又急匆匆地跑回来。这时女子依然坐在老地方,眼睛望着高高的樱树枝。

“有了吗?”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三四郎把扫帚扛在肩上,右手提着铁皮水桶。

“嗳,有了。”他回答。

女子穿着白袜套走上满是沙土的廊沿,一迈步,纤足就留下了印痕。她从大袖兜里取出围单,系在腰带上。这条围单的边缘好像镶着花边,颜色很漂亮,大扫除时用它,简直近于糟蹋了。女子拿起了扫帚。

“扫起来吧。”她说着,从小袖里伸出右手,把晃荡着的大袖兜撩到肩上,美丽的手一直露至胳臂,里面漂亮的衣衫从搭在肩上的大袖兜口显露出来。三四郎惘然若失地站着,突然把铁皮水桶晃得直响地绕到了厨房门口。

美祢子扫过的地方,由三四郎用抹布擦拭。三四郎拍打地席的时间,美祢子在掸纸拉门。当基本上打扫过一遍时,两人已变得十分亲近了。

三四郎提了铁皮水桶去厨房换水,美祢子就拿着扫帚和掸子上二楼去了。

“请你来一下。”她从楼梯上招呼三四郎。

“什么事呀?”三四郎提着铁桶,在楼梯下面问。女子站在暗处,只有围单是雪白的。三四郎提着铁皮水桶登了两三级楼梯。女子一动不动地站着。三四郎又登上两级。昏暗的光线中,美祢子的脸与三四郎的脸相距一尺左右了。

“什么事呀?”

“暗得一点看不清楚哪。”

“为什么呀?”

“不管为什么……”

三四郎不想追问下去了,从美祢子旁擦身而过,登上了楼。他把铁皮水桶放在昏暗的走廊旁,前去开门。果然,门的插闩都看不清楚。这时美祢子也登上了楼。

“还没打开吗?”

美祢子朝对面走去。

“在这一边。”

三四郎默默地向美祢子那里靠过去。当他的手差一点就要碰到美祢子的手的时候,脚被铁皮水桶绊了一下,发出很大的响声来。好容易打开了一扇门,强光直射过来,叫人感到睁不开眼。两人相对而视,不由得笑了起来。

后窗也打开了,窗上装着竹制的窗棂,看得见房东的庭园,以及喂养着的鸡。美祢子照例打扫起来。三四郎趴着,跟在后面擦拭。美祢子两手拿着扫帚,眼睛瞧着三四郎的这副样子。

“哟!”她说道。

不一会儿,她把扫帚丢在地席上,走到后窗旁,站着朝外面观望。这时三四郎也擦拭完毕,把湿抹布往铁皮水桶里一掷,走到美祢子身旁,并肩而立。

“你在看什么呀?”

“你猜猜看。”

“看鸡吗?”

“不对。”

“是看那棵大树?”

“不对。”

“那你在看什么呢?我可不知道了。”

“我先前就在看那白云呀。”

不错,白云正从天空中飘过。天空无比晴朗,光白如棉的浓云不断地从一片蓝澄澄的太空里飞过去。风力好像很猛,云脚一被吹散,白云薄得简直透出了蓝底的青空。或则一边被吹散一边又形成一团,仿佛在集聚着无数又白又柔软的细针,周边都是发毛的。

美祢子指着其中的一团说道:“很像鸵鸟的boa[45],对吧?”

三四郎不知boa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便说自己不明白。

美祢子又“哟!”了一声,但是立即把boa这个词向三四郎作了仔细的说明。

“哦,那我知道了。”三四郎说。接着他又把前几天从野野宫君那儿听到的话,照原样搬给她听:那白云都是雪霰,既然由地上看起来尚在那样地飘动,可以肯定,它实际上的速度比飓风还快呢。

“啊,是吗?”美祢子说着,看看三四郎,又用不允许别人持反对意见的腔调说道,“是雪的话,就毫无意思了。”

“为什么呢?”

“不拘是为什么,云嘛,总得是云才行呀。否则,还有什么意义要这么远眺呢,是不是?”

“是吗?”

“什么‘是吗’,难道你觉得是雪也无妨吗?”

“你大概很喜欢仰望高处吧?”

“嗯。”

美祢子又从竹制的窗棂间望着天空。白云一刻不断地飘来。

这时,远处响起了行李车的声音。由响声可以推断得出,它现在正拐过寂静的小巷,向这里靠来。三四郎说了声“来了”。美祢子说:“真快哪。”身子却没有动弹一下。她正在侧耳静听,好像车声的颤动与白云的飘动有着什么关联似的。车子可不管静谧的秋意,径自向前滚来。不一会儿,来到门前,停下了。

三四郎撇下美祢子,由二楼奔了下来。在三四郎跨出正门时,与次郎正好迈进大门。

“你真早呀。”与次郎先向三四郎打招呼。

“你太迟啦。”三四郎回答。这是与美祢子相对照而言的。

“太迟?要把行李一次车完,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再说,就我一个人干,此外只有女仆和车夫,他们什么事也干不了。”

“先生呢?”

“先生在学校里。”

两人交谈起来的时候,车夫开始卸行李,女仆也走了进来。与次郎和三四郎让女仆和车夫到厨房里去收拾,他俩自己把书籍搬进西式房间。书籍很多,归拢在一起很费事。

“里见小姐还没来吗?”

“来啦。”

“人呢?”

“在楼上。”

“在楼上干什么?”

“我也不清楚,反正人是在楼上。”

“别开玩笑了。”

与次郎手里拿着一本书,沿着走廊走到楼梯下,用平时的嗓音叫起来:

“里见小姐,里见小姐。要整理书籍哪,请来帮一下忙。”

“马上就来。”

美祢子拿着扫帚和铁皮水桶,不慌不忙地正要下来。

“你在做什么呀?”与次郎在楼下焦急地询问。

“在楼上打扫。”美祢子在上面答道。

总算等到美祢子下了楼,与次郎把她领到西式房间的门口。车上卸下来的书籍堆了一大堆。三四郎正脸朝书堆蹲着,不停地翻看着什么书。

“哦,这么多呀!怎么着手呢?”美祢子说。三四郎便蹲着身子回过头来,嘻嘻嘻地笑着。

“什么多不多的!把书都搬到屋里去整理一下,先生马上回来,也会帮忙的,所以没什么不好办的。喂,你蹲着就看起书来怎么行呢?过后借回去慢慢看不好吗?”与次郎埋怨道。

他们分工合作:美祢子和三四郎在房门口把书归拢后,由与次郎接过去,放到屋里的书架上。

“这么乱七八糟地递过来怎么行呢?这书还应该有一本下册呢。”与次郎把一本大而薄的蓝封皮的书挥了挥。

“可是并没有呀。”

“怎么会没有呢?”

“有了,有了!”三四郎说道。

“喂,我看看。”美祢子把脸靠近前来,“History of Intellectual Development。[46]哦,有了呀!”

“什么有没有的!快点递过来。”

三个人耐心地干了三十分钟左右,最后,就连与次郎也不大催了,只见他一声不吭地脸朝书架盘腿而坐。美祢子捅了捅三四郎的肩膀。

“唔,怎么啦?”三四郎笑着问道。

“唉,先生这个人哪,竟也收集如此没用处的书籍,不知是怎么想的!简直叫人哭笑不得。眼下把书卖了,买进股票什么的,倒可以赚钱了……毫无办法。”与次郎叹息着,依旧脸朝墙盘腿而坐。

三四郎和美祢子相顾而笑。当主角的不动手了,他俩也就停止归拢书籍。三四郎翻动起一本诗集来,美祢子把一本大的画册放在膝上展开。厨房那边,临时雇来的车夫正与女仆在不停地争论,吵吵嚷嚷的。

“你瞧瞧。”美祢子小声说。三四郎曲着腰探过身子去,把脸伸向画册。美祢子的头发散发出香水的气味。

画册上有一张美人鱼的图画,赤裸着上身的女子,自腰部以下变为鱼的形状,腰部的一圈是鱼体,前面的水中,只露出个鱼尾巴。图中的女子一手用梳子梳理着长发,一手握着梳理过的发梢,同时面向着读者。背景是浩瀚的大海。

“美人鱼。”

“美人鱼。”

两人的头聚在一起,轻声地说着一个词儿。这时候,盘腿而坐的与次郎大概想起了什么事儿。

“什么?你们在看什么?”与次郎说着走到走廊上。三个人聚在一起,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画册,还评头品足地议论一番,都是信口开河的评论。

这时,广田先生身穿大礼服从天长节的庆祝场上回来了。三个人向先生问候致意,并把画册合上。广田先生说快把书籍先收拾好,于是三个人又振作精神开始干起来。大概眼下有主人公在场,所以不能磨磨蹭蹭吧,一个小时之后,走廊上的书籍好歹都归在书架上了。四个人并肩而立,对着收拾整齐的书籍望了一会儿。

“其他东西明天再整理。”与次郎说。言下之意就是请克服一下吧。

“收集的书籍真不少哪。”美祢子说。

“这许多书籍,先生全看过了吗?”最后三四郎发问了。看来三四郎确实是为了在行动上有所借鉴而要把这一点弄清楚。

“怎么能够全部看过呢!佐佐木也许会全看吧。”

与次郎搔了搔头。三四郎很认真地说道:“是这么回事,前一阵子,我在大学的图书馆里天天借几本书浏览一下,殊不知无论哪一本书,没有不经人看过的。我试着去借了一本阿芙拉·贝恩著的小说,打开一看,书上还是留有别人看过的痕迹,所以我很想知道一个人看书的范围该有多大,这才问问看的。”

“说起阿芙拉·贝恩写的书,那我也读过的。”

广田先生的这一句话使三四郎颇感吃惊。

“吃惊不小吧。先生就是偏爱看别人不看的书。”与次郎说。

广田笑笑,朝客厅走去,大概是去换衣服吧。美祢子也跟着出去了。留下与次郎对三四郎这么说道:

“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把先生叫作伟大的黑暗,他什么书都看,但是一点不放光彩,他再稍许读点流行作品,稍许露一手就好啦。”

与次郎说这话绝不是在冷嘲热讽。三四郎一声不吭地望着书籍。这时候,从客厅里传来了美祢子的声音。

“有好东西请客,二位请过来。”

两人走出书房,沿着走廊来到客厅一看,正中放着美祢子带来的篮子,篮子的盖儿已揭去,篮里装着很多三明治。美祢子坐在一旁,把篮里的食物分到小盘子中。与次郎和美祢子一问一答地交谈起来。

“你一点没忘记,把东西带来啦。”

“不过,我是特意去订的呢。”

“这篮子也是买来的吗?”

“不是的。”

“是家里的?”

“嗯。”

“这篮子大得很哪。车夫随你一起来了吗?要不就可以顺便帮你接接手……”

“车夫今天另有任务。我虽是女流,这点儿东西总还能拿的呀。”

“因为是你,所以才自己拿着,如果是别的小姐,唔,就不干了哪。”

“是吗?那我也不干就好了。”

美祢子一边把食物分到小盘子里一边和与次郎应答,谈吐自然流畅,而且从容不迫,几乎没朝与次郎的脸上瞧上一瞧。三四郎十分钦佩。

女仆由厨房里端来了茶,大家围着篮子吃起三明治来,寂静了一会儿,与次郎像是回忆起什么事似的,又与广田先生交谈起来。

“先生,我顺便问一问,好让自己记住。刚才说的那个贝恩是叫什么来着?”

“阿芙拉·贝恩吗?”

“这阿芙拉·贝恩究竟是什么人?”

“是一位英国女作家,十七世纪的人。”

“十七世纪是太远了些,不宜在杂志上刊载这类题材了。”

“是远了些。但她是第一个女性职业小说家,所以很有名。”

“光说有名也解决不了问题呀。再请问一下,她写过些什么作品?”

“我只读过她写的一本名叫《奥洛诺柯》的小说,小川君,她的全集里有这么一本小说的吧?”

三四郎已经忘光了,便向先生请教这本小说的内容梗概,知道是写一个名字叫奥洛诺柯的黑人王族成员,他受了英国船长的欺骗,被卖为奴,历尽艰辛;而且,据说后人都相信小说的题材是作家所遇到的真人真事。

“真有意思。里见小姐,你也可以写一本《奥洛诺柯》之类的小说呀,你说呢?”与次郎又面向着美祢子。

“当然可以写,但是我的生活中没有遇见那种素材呀。”

“要是需要以黑奴为主人公,这位小川君不是很合适吗?九州人,黑皮肤……”

“缺德鬼。”美祢子像是在替三四郎抱不平地说道。旋即转脸向着三四郎,问道:“你说我可以写吗?”

三四郎看着她的眼睛,脑海里浮起今天早晨这女子提着篮子从折叠门后出现的那一瞬间的情景,不禁心醉了,但这是一种陶醉而又迷乱的感觉。三四郎当然说不出“请写吧”这样的话来。

广田先生像平时那样抽起烟来。与次郎对此下评语说,这是从鼻子里冒出的哲学之烟。确实,先生吐烟的方法是有些不同,两股又粗又浓的烟柱从两只鼻孔里悠然地喷出来。与次郎眼望着这烟柱,背部的一半靠在拉门上,默默无言。三四郎出神地望着庭园的上方。这不像是在搬家,简直像是一个小小的聚会,所以相互间的交谈也是轻松自如的。眼下,只有美祢子在广田先生的身后,开始替先生折叠刚才脱下来的西式衣服。看来,先生换穿上和服,这也是美祢子干的。

“刚才说到了奥洛诺柯的事,我想你为人冒冒失失的,一旦弄错就糟啦,所以顺便给你说一说吧。”广田先生说。烟气中断了一下。

“嗳,洗耳恭听。”与次郎认认真真地说。

“那本小说出版后,有一位名叫萨瑟恩[47]的人还曾把这一故事改编成剧本呢。剧本的名字同小说一样,不能混为一谈呀。”

“嗯,不混为一谈。”

折叠着衣服的美祢子朝与次郎看了一眼。

“那个剧本中有一句名言,叫:Pity's akin to love[48]……”广田只说到这里,又一味地喷起“哲学之烟”来。

“日本似乎也有这样的句子哪。”这次三四郎说话了。其他的人也都说:“似乎是有的。”但是谁也回忆不出来。那么姑且将它译出来看看吧。四个人作了种种试译,怎么也统一不起来。最后与次郎发表意见了。

“这句话,非得用俗语来译不可,句子的意趣原本是俗语嘛。”这种意见出自与次郎的口中是十分恰当的。

于是三个人决定把翻译的事情委托与次郎全权处理。与次郎考虑了片刻。

“这倒有点儿为难了,我看这么译行不行——怜悯即爱慕。”与次郎说。

“不行,不行,低劣极了。”广田先生立即皱着眉头说。这种译法好像十分低劣似的,使三四郎和美祢子一起笑出声来。笑声还没停止,庭园的木门吱的一声打开,是野野宫君来了。

“已经基本上整理好了吗?”野野宫君一面说着一面走到走廊的正面,像是窥视似的,扫视了一下屋里的四个人。

“还没有整理好哪。”与次郎赶紧说。

“能帮一会儿忙吗?”美祢子附和着与次郎的意见。

“看来是非常热闹呀,发生了什么有趣事儿了吧?”野野宫君独自嬉笑着说道,接着一个向后转,坐到了走廊旁。

“刚才我翻译句子,挨先生批评了。”

“翻译?翻译什么呀?”

“唔,没什么大意思,译的是:怜悯即爱慕。”

“唔,”野野宫君在走廊旁转成斜对面而坐的角度,“这话究竟是怎么回事呀?我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谁也不懂呀。”这次是广田先生说话了。

“不,我把字句压缩得过分厉害了,所以……拉成正常的字数,是这样的:所谓怜悯,实乃爱慕耳。”

“啊哈哈哈,那么原文是怎么说的呢?”

“Pity's akin to love.”美祢子复述道。她的发音漂亮而干净。

野野宫君从走廊旁站起身子,往庭园的方向走了两三步,不一会儿又一个转身,在屋子的正面停下来。

“不错,译得很好。”

三四郎不得不注意起野野宫君的态度和视线。

美祢子起身去厨房,洗了茶杯,沏上新茶,端到走廊旁来。

“请喝茶。”她说着坐了下来,问道,“良子姐好吗?”

“嗳,身体是已经复原了……”野野宫君重新坐了下来,喝茶。

接着,他稍微偏往广田先生那里,说道:“先生,我好不容易搬到了大久保,但看来,又不得不搬到这儿来了。”

“为什么?”

“我妹妹说,她讨厌上学放学时都要从户山原[49]经过;又说我每晚做实验,她等我等得很晚,冷落得可怕。当然,眼下有我母亲在,还没什么关系,再过一阵我母亲回乡去以后,就只有女仆为伴了。两个人都很胆小,毕竟无法坚持呀。真是件棘手的事哪。”野野宫君发出带有半开玩笑性质的叹息声,看着美祢子的脸说道,“怎么样,里见小姐,你那里能不能帮忙留一个食客呀?”

“随时都可以接待哪。”

“接待哪一位呢?宗八君呢,还是良子小姐呢?”与次郎插嘴说。

“随便哪一位都可以的。”

只有三四郎一声不吭。

广田先生也有点认真地问道:“那么,你是想怎么安排呢?”

“只要妹妹安置妥了,我暂时去作寓客也未尝不可。否则的话,又非得搬家不可了。我也想过,索性让妹妹到学校的宿舍去住,但她毕竟还是个孩子,若不是那种我可以随时去、她可以随时来的地方,就不好办哪。”

“这么说来,只有里见小姐那儿了。”与次郎又来怂恿了。

广田先生对与次郎的意见有点不以为然,说道:“我这里的二楼本可以让给她住的,但是有佐佐木这样的人在……”

“先生,请你务必把二楼让给佐佐木住。”与次郎自己替自己说起情来。

野野宫君笑着说:“哦,会有办法的吧。我这么大一个人,虚有其表,内中空空如也,所以一筹莫展。唔,她说想去看看团子坂的菊偶,要我带她去呢。”

“应该带她去看看的呀!我也想去呢。”

“那么,一起去怎么样?”

“嗯,一言为定。小川君也一起去吧。”

“好的,我去。”

“佐佐木君也……”

“菊偶嘛,就对不起了。与其看菊偶,不如去看电影了。”

“菊偶很不错的。”这时广田先生说话了。“人工制作的东西做到那种程度,恐怕外国也不会有的吧。人工竟能造出那么美的东西来,这就很有必要看一看。展出的菊偶如果是平平常常的人物,恐怕一个人也不会到团子坂去的吧。若是平平常常的人物,谁家中没有四个五个的,当然不必上团子坂去了。”

“这是先生那不同凡响的理论。”与次郎评论道。

“从前在教室里听先生讲课的时候,也一直领教过这类理论的。”野野宫君说。

“那么,先生也一起去吧。”最后美祢子说道。广田先生没有吱声,大家都笑了。

老女仆在厨房里叫道:“请哪一位来一下。”与次郎说声“嗳”,立即站起来。三四郎依旧坐着。

“哦,我也该告辞了哪。”野野宫君站了起来。

“啊,已经该回去啦,真快呀。”美祢子说。

“上次的事情,请再等几天。”广田先生说。

“好的,没关系。”野野宫君随即答道,从庭园中走了出去。当他的身影消失在折叠门外时,美祢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儿。她一边说着“对,对”,一边趿上脱在庭园前的木屐,尾随着野野宫,追了上去。两人在大门口交谈了一会儿。

三四郎一声不吭地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