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同学少年:北大青年的关注、声音和责任(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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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不遗憾错过了卡门
——访“窦尔顽”王迅教授[1]

作者手记

对刘老师和雷老师的采访是一起进行的。雷老师说,王老师现在和同学们在网上打成一片的劲头,在他工作的时候就能看出影子。1993年天马曲村晋侯墓地的工地上,为了给辛苦工作学习的同学们带来一些欢乐,他特意跑去找公安局看管文物的缉私科张科长,要来两把枪,让同学给他摆好姿势照相。“对,哈哈,”刘老师补充,“那次他演的是‘双枪老太爷’嘛!”

当时这个段子给我的印象很深刻。但和搜集到的资料一对比才明白,当时的工地之所以有荷枪实弹的警察,是因为盗墓贼猖獗到考古工作一度无法进行。在了解到这些信息后,我又把他定位成没有经历过很多艰险的学者,可是实际的采访,又颠覆了我的认知。

这篇稿子是我的第二篇稿子,很幸运有它教会我,走近一个人之前,首先要清空自己。不仅仅是把固有认知清空,还要把边访、资料通通清空。别人眼里的他,都是他的影子,走近些,我们就会看到一个严肃、勤奋、平和的考古学家。

“看过《卡门》的原著吗?”没有开灯的书房里有点昏暗,初春冷冽的阳光透过窗户从王迅老师背后打过来,好像舞台上的一道聚光。身材高大的他背对着电脑坐在转椅上,手里拿着青玉酒杯,毛衣下露出深蓝色衬衣上的两三行白色文字,是篆书的《千字文》。

“苦闷人人都有,必须排遣,搞怪也是一种方式。”

“那你随时可以来(采访)。刘婵(记者名)是三国时期刘禅的妹妹吗?刘禅,又名阿斗,很可爱的孩纸。呵呵。”“你哥是个难得的人才。封禅泰山,天上北斗,就是泰山北斗,现在我们常说什么学界泰斗,说的就是你斗哥哥。你也不错,你是阿斗好妹妹!”

初次在BBS约访,王迅老师的回复可谓尽显“窦尔顽”本色。

随着“北大考古学教授教你吃鸡”组照和视频的迅速走红,曾在2009年因为BBS上“窦尔顽”身份的曝光而被热议一时的考古文博学院退休教授王迅,在网络上又猛烈地火了一把。“忽悠大王窦尔顽”博客里的“萌熊照”和“北大教授谁武功第一”等搞怪内容也都被翻出来,一连霸占了百度新闻榜首页好几天。

他搞怪起来确实非同凡响。BBS上“douerwan”三年“灌水”十万帖,插科打诨占了大多数,博客里的搞怪文章和三国漫画系列也都别出心裁。当他看到同学身上的骷髅纹样的考古文博学院院衫时,立刻翻出来一副骷髅头手套与院衫合影。

但这位“老顽童”却绝不是“活神仙”。

“烦!”他微微皱了眉,身体向后侧了侧,“怎么可能没有烦心事。”

“健康上,我是最大的反面典型。”说到自己的生活恶习,王迅淡淡地叹了口气。喝酒抽烟,作息不规律,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的健康,去年六七月份他就因为喝酒导致的急性胰腺炎进了医院。对于牙齿“下岗”,他也烦恼不已:缺了牙吃东西不舒服,连带全身都不舒服。采访过程中,因为咳嗽,他不得不几次走出书房暂停采访。

喝酒抽烟是在内蒙古下乡时沾染的恶习,去年进医院后王迅戒过一段儿时间的酒,但是现在又慢慢恢复了以前的酒量,他说这算是个缓冲,这样将来生了病可以戒酒,再生病,还可以戒烟。

“现在都戒了,到时候还能做什么呢?”虽然这样说,但他还是忍不住埋怨自己:“你说(我)在内蒙古的时候有一些苦闷,喝点酒抽点烟,可以理解。但之后考进北大了,怎么还喝还抽呢?就是形成习惯了……”“人总得给自己找个说法。”他抬起手指着酒杯晃了两下,“我在网上乐呵?你们看着,我再喝两口,更乐呵。可是你如果真的弄到呼吸困难脸色发白寸步难行,还乐呵么?”

“苦闷人人都有,必须排遣,搞怪也是一种方式。”搞怪一下幽默一把,既能和年轻学生交流,又可以给大家带来欢笑。

“我什么也不图,就是图个乐儿。”他在采访中说。

“我是个傻人,不是聪明人。”

“聪明!”谈到对王迅老师最深刻的印象,考古文博学院退休教授刘绪脱口而出。刘绪回忆,王迅记忆力惊人,上学时经常在三角地和图书馆转悠,不像别人那样坐着不动地用功,“但他考试奇好!奇好!”

的确,王迅是鼎鼎大名的“三元”:高考、研究生考试、博士生考试,都是第一名,而且他也是改革开放以来最早的硕士和新中国本土第一个博士。

“王迅老师嗜酒,但是我们对他喝酒的印象有点像‘李白斗酒诗百篇’。”考古文博学院教授雷兴山告诉我们,《腾蛇乘雾》和《兔寄明月》这两本结合考古学和民俗学材料的书,就是他一边喝酒一边写出来的,后来被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推荐为参考书。

但谈起自己在学院老师眼中的“聪明”,王迅却回答得简明扼要:“我是个傻人,不是聪明人。”说起“三元”,他对于自己颇有传奇色彩的经历只字不提,一开口就是“辟谣”:“我的‘三元’都有水分。”保送博士的第一名,他说是恩师偏爱自己;研究生考试的第一名,他说只有考古和法律考六门,自然比人家考五门的高;高考的状元,他就更不承认了——自己只是北大在内蒙古招的文科生里面成绩最高的,这种状元每个省有一个,没什么稀奇,说着还指了指家里客厅柜子上明朝状元赵秉忠状元卷的复制品:“这才是真的状元呢!”

不过在王迅对自己的表述里,倒也确实有几分“傻气”:“你非要我说考古是怎么挖的——蚂蚁搬米,是一粒—粒一粒地搬;我们考古呢,就是蹲着,一铲子、一铲子、一铲子地挖。左一铲子、右一铲子、左一铲子、右一铲子……”他一边说一边做手势,开始调侃。

王迅说得轻松,实际情况却要复杂得多了。考古离不开条件艰苦的田野作业,王迅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好,但从未因此少下工地。2008年南水北调工程开始之前,需要调用全国的考古队伍在施工前进行发掘,他是北大考古队的领队。

刘绪的一名学生当时也在考古队里实习,看到王迅的腿肿得“实在是不像样子了”,只好给刘绪打电话说明情况,刘绪很快动身赶到工地,劝王迅赶紧回京治病:“我说我来顶一下,你看病要紧。他不回来。”于是暑假天气最热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河北的工地上,双腿肿胀着工作教学了一个多月。

自己身体条件不够好,四处奔波的考古工作者生涯更给他的身体带来了挑战,其中最严重的一次,是在安徽得了恶性疟疾,他发烧,烧到四十二度。幸好考古工地旁县医院的大夫常常接触疟疾,王迅这才捡回了一条命。病得如此严重,仅仅休息三五天后,他又回了工地:“我是辅导老师,我带的五个学生分散在五个村子,我必须巡视。”后来因为过于劳累,他的疟疾又复发过一次。

“你别看他平时动不动来个黑色幽默,其实(他)工作起来很认真,很负责。”刘绪指指办公室角落里两个大铁皮柜子,上面用黑色马克笔龙飞凤舞地写着“王办”——是王迅办公室的意思,里面满满的全是王迅的发掘资料,因为占地太大家里放不下,就一直寄存在赛克勒博物馆二楼的办公室里。

拿出晋侯墓地的大量珍贵玉器照片供记者拍照时,王迅下意识伸出手想要调整记者手里相机的角度。在考古发掘现场,往往需要搭起高大的架子,以便保持架子顶部相机角度的水平,拍出方正的照片。这是他的职业习惯。

说到挖出4000多件玉器的感受,他开起了玩笑:“我这双摸陶片的手,居然捧起了玉器——这就像三代贫下中农翻身的感觉,很激动的!”实际上并不是每次发掘都可以有这样大的收获,他也说,这就是运气。“但是,”他挥挥手,“运气都留给有准备的人。”

自古天道酬勤。聪明是天生的,成就却不是从天而降。2013年9月22日,这样的句子出现在“白古隆冬窦尔顽”的博客里:“三十五年来,本大王考古发掘铲耕,三尺讲台舌耕,著书行文笔耕,故自号三耕老人。”

“要说困难,就是自己当时想读书”

与新中国同岁的王迅出生于北京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抗日战争期间,母亲在日本留学,因为希望拿到日本文学的研究生学位,就在当地停留了一段时间,于是日本方面怀疑她是共产党或者是国民党的特务。回国之后,她又被怀疑是日本特务。

“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家里就挨整。”王迅在城里根本不可能上得了高中,所以没等大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他就先到内蒙古巴彦淖尔盟下乡了,那是内蒙古的最西部。他在那里从事农业生产直到21岁,后来被抽调到包头三零三保密厂参与生产国防用铝。

屋漏偏逢连夜雨,特殊的年代祸不单行。“家长得了癌症,而且他们的工资被扣了。”于是他就把每年的分红寄回家里给家人治病。

内蒙古生活到底苦累到何种程度已经不可考,只是在他的博客中还能看到他轻描淡写的一句“卖萌”:“在内蒙古当农奴工奴的日子,真的很累、很累。哼唧。”但他也说:“动手能力差,又要攒多一点工分,就只能卖力气。但是年轻,又能吃饱,所以并没有觉得什么。”

与身体上的劳累相比,能够让他现在都遗憾得拍腿的只有一件事:“要说困难呢,就是自己当时想读书……如果当时条件能够允许,多看书,现在还指不定多大学问呐。”曾经在内蒙古大学数学系旁听的他,清楚自己耽误了太多时间,很难攀登数学最高峰,于是报考北大数学研究生失败后,他就以内蒙古文科第一的成绩成为了考古系本科生,“用考古来恢复人类的记忆”。

他总结道:“这样算是在逆境中成长起来的,这也是有好处的,因为苦难也是一种财富。”

但他并不觉得这样良好的心态是乐观:“一定要说,也只是平常心而已。可以说它好,也可以说它不好。好,什么都看得开;坏,什么都不在乎,太消极了。平常心,你记着,”他从远处收回视线,直视着记者,“取用之法,存乎一心。”

“梅里美的《卡门》是第一视角——‘我’是一个考古学家。寻找遗迹的过程中,‘我’先后邂逅了江洋大盗唐·豪塞和国色天香的卡门,然后故事一点点展开,‘我’才知道原来豪塞和卡门是一对儿,才知道两人之间的爱恨纠缠、回肠荡气。”他把手里的青玉酒杯放在桌子上,“——可是到了大家都熟知、都喜欢的歌剧里,就只有绝代佳人和风流大盗,没有考古学家了。”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瓶红星二锅头,满了杯中酒。

“所以我们聊起来时会说,考古学者们,蹲在地上一铲子一铲子地埋头工作的时候,身边不知道错过了多少个风华绝代的卡门。可是这并不遗憾。挖的时候,左一铲子、右一铲子,你也永远不知道下一厘米埋的是什么,所以永远都有期待。而当发掘完了之后,就是课题研究,又有新的期待。一场战斗的结束就是另一场战斗的开始,未尝不好。”

考古学家在遗址上这一低头,不知道错过了多少卡门,错过了多少缠绵悱恻,错过了多少你方唱罢我登场,可是他说,这并不遗憾,因为拥有的已经很多,因为总有新的期待。生活,也是一样。

似乎错过了很多,其实什么也没有错过。

[1] 刘婵,新闻与传播学院2013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