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文体学论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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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论语体

现代语言学认为,语体是适应不同交际功能、不同题旨情境需要而形成的运用语言特点的体系[1]。在文学作品中用得最多、最广的基本词汇和基本句型构成了文学语言的共核语言(common-core language),这种共核语言表明各种文体之间异中有同,同大于异。但是,不同的文本语境要求选择和运用不同的语词、语法、语调,形成自身适用的语言系统、语言修辞和语言风格,由此而构成一种文体特定的语体。

中国古代的每一种文体都有一整套自成系统的语词。刘祁(1203—1250)在《归潜志》中,曾从语言的构成成分来论诗文体类的异同,他说:

文章各有体,本不可相犯。故古文不宜蹈袭前人成语,当以奇异自强。四六宜用前人成语,复不宜生涩求异。如散文不宜用诗家语,诗句不宜用散文言,律赋不宜犯散文言,散文不宜犯律赋语,皆判然各异。如杂用之,非惟失体,且梗目难通。[2]

从上下文看,他所说的“文章各有体”的“体”,正是指的不同文体特定的语体。他认为,古文、四六(即骈文)、散文、诗歌、律赋等文体,都各自具有不同的语言系统,“判然各异”,不可杂用。倘若杂用,那就混淆了各种文体的类的区别,弄得诗不成诗,文不成文。清李绂(1673—1750)提出古文写作应“禁用儒先语录”,说:

语录一字,始见于学佛人录庞蕴语,相沿至宋,始盛其体,杂以世俗鄙言,如“麻三斤”、“乾矢橛”之类,秽恶不可近。而儒者弟子无识,亦录其师之语为语录,仿其体,全用鄙言,如“彼”、“此”字自可用,乃必用“这”、“那”字;“之”字自可用,乃必用“的”字;“矣”字自可用,乃必用“了”字。无论理倍与否,其鄙亦已甚矣。……南宋以还,并以语录入古文,展卷怃然,不能解其为何等文字也。[3]

古文写作讲究语言雅洁,形成一整套独特的语言系统,与“杂以世俗鄙言”水火不相容。因此,一旦“以语录入古文”,就会使人觉得“秽恶不可近”。

即使都是诗类,诗、词、曲等文体,也有与其文体相适应的特殊的语言系统,各不相同,不可混用。宋人蔡元长(生卒年未详)说:

汝知歌吟行谣之别乎?近人昧此,作歌而为行,制谣而为曲者多矣。虽有名章秀句,若不得体,如人眉目娟好而颠倒位置,可乎?[4]

所谓“若不得体”,说的就是不适合相应文体的语言系统。清人沈德潜(1673—1769)说:

诗中高格,入词便苦其腐;词中丽句,入诗便苦其纤,各有规格在也。[5]

陈廷焯(1853—1892)也说:“诗中不可作词语,词中不妨有诗语,而断不可作一曲语。”[6]并举例说:

词中如佳人、夫人、那人、檀郎、伊家、香腮、心儿、莲瓣、双翘、鞋钩、断肠天、可怜宵、莽乾坤、哥、奴、姐、耍等字面,俗劣已极,断不可用。即老子、玉人、则个、好个、那个、拌个、原是、娇、兜鞋、恁、些、他、儿等字,亦以慎用为是。盖措辞不雅,命意虽佳,终不足贵。[7]

李渔曾详细举例说:

有同一字义,而可词可曲者。有止宜在曲,断断不可混用于词者。试举一二言之,如闺人口中之自呼为“妾”,呼婿为“郎”,此可词可曲之称也;若稍异其文,而自呼为“奴家”,呼婿为“夫君”,则止宜在曲,断断不可混用于词矣。如称彼此二处为“这厢”、“那厢”,此可词可曲之文也;若略换一字,为“这里”、“那里”,亦止宜在曲,断断不可混用于词矣。大率如尔、我之称者,“奴”字、“你”字,不宜多用;呼物之名者,“猫儿”、“狗儿”诸“儿”字,不宜多用;用作尾句者,“罢了”、“来了”诸“了”字,不宜多用。诸如此类,实难枚举,仅可举一概百。……一字一句之微,即是词曲分歧之界……[8]

不同的文体基于不同的语言系统,不同的语言系统成为不同文体的语言表象,这是不可不加以辨析的。

美国语言学家乔姆斯基(Noam Chomsky,1928— )说:“同义的句子间之差异,可以称为是文体的差异。”[9]在这一意义上,语体实际上就是一种语言修辞手段。文体的语言修辞手段,包括语音方面(如用韵)、语义方面(如用典、比喻、借代、双关等)和句法方面(如对仗、并列、重复等),古代文论家对此多有论述。如明人李东阳(1447—1516)说:

夫文者言之成章,而诗又其成声者也。[10]

这是从语音方面分辨诗文体裁的异同。明人李开先(1502—1568)说:

词与诗,意同而体异,诗宜悠远而有余味,词宜明白而不难知。[11]

清人李渔说:

曲文之词采,与诗文之词采非但不同,且要判然相反。何也?诗文之词采贵典雅而忌粗俗,宜蕴藉而忌分明;词曲不然,话则本之街谈巷议,事则取其直说明言。[12]

这是从语义方面区别诗文与词曲的异同。宋人黄庭坚说:

杜(甫)之诗法出审言,句法出庾信,但过之尔。杜之诗法,韩(愈)之文法也。诗文各有体,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故不工尔。[13]

这是从句法方面说明“诗文各有体”,不可相混。

由不同的语言系统和不同的语言修辞,形成了各种文体独特的语言风格。英国18世纪文学家J.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1667—1745)在谈及风格时有句名言:风格就是“恰当场合的恰当的词”[14]。黑格尔(Friedrich Hegel,1770—1831)说:“风格就是服从所用材料的各种条件的一种表现方式,而且它还要适应一定艺术种类的要求和从主题概念生出的规律。”[15]英国文学理论家福勒(F.Fowler)说:“所有的文体都展现风格,因为风格是整个语言的标准特点,而不是专对文学或只是对某些文学而言的额外奢侈品。”[16]

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家十分注意辨析各种文体的语言风格,略举数例如下:

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17]

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18]

是以括囊杂体,功在铨别,宫商朱紫,随势各配。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史论序注,则师范于核要;箴铭碑诔,则体制于宏深;连珠七辞,则从事于巧艳:此循体而成势,随变而立功者也。虽复契会相参,节文互杂,譬五色之锦,各以本采为地矣。[19]

此后,从唐至清,类似的言论不胜枚举。可以说,从语言风格的角度辨析不同文体的语体特征及其功能,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家的习惯性思路。

在一种文体中,语词、修辞和风格三者是密切相关的。例如清人方苞(1668—1749)说:

古文气体,所贵清澄无滓。澄清之极,自然而发其光精,则《左传》、《史记》之瑰丽浓郁是也。[20]

而这种“清澄无滓”的风格,正来源于桐城派作家对古文特殊词汇的要求:“古文中不可入语录中语,魏晋六朝人藻丽俳语,汉赋中板重字法,诗歌中隽语,《南北史》中俳巧语”[21]。经过这么一番精心洗涤,桐城派作家的古文语言就趋向流利清新,雅洁生动了。李渔曾说:

词之关键,首在有别于诗固已。但有名则为词,而考其体段,按其声律,则又俨然一诗,觅相去之垠而不得者。……凡作此等词,更难下笔,肖诗既不可,欲不肖诗又不能,则将何自而可?曰:不难,有摹腔炼吻之法在。诗有诗之腔调,曲有曲之腔调。诗之腔调宜古雅,曲之腔调宜近俗,词之腔调则在雅俗相和之间。如畏摹腔炼吻之法难,请从字句入手。取曲中常用之字,习见之句,去其甚俗,而存其稍雅,又不数见于诗者,入于诸调之中,则是俨然一词,而非诗矣。[22]

所谓“腔调”指的就是语言风格。李渔认为,分辨诗、词、曲“腔调”的差异,最简捷的方法,便是从字句入手。

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前384—前322)也把“最明晰的风格”看成是“普通字”的使用,把“高雅”的风格归结为“使用奇字”,认为“语言的准确性,是优良的风格的基础”[23]。从语词、修辞入手,把握一种文体的基本风格特征,这无疑是一种行之有效的研究方法。在这方面,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家为我们提供了相当丰富的例证。

[1] 胡裕树、宗廷虎:《修辞学与语体学》,中国华东修辞学会、复旦大学语言文学研究所:《语体论》(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页1。

[2] 刘祁撰、崔文印点校:《归潜志》(北京:中华书局,1983),卷12,页138。

[3] 李绂:《穆堂别稿》(清乾隆十二年[1747]刻本),卷44《古文辞禁》。

[4] 吴曾:《能改斋漫录》(《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10“歌行吟谣”条引《西清诗话》。

[5] 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下,《清诗话》,页553。

[6]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5,《词话丛编》,页3904。

[7] 《白雨斋词话》,卷6,《词话丛编》,页3920。

[8] 李渔:《窥词管见》,《词话丛编》,页550。

[9] 转引自格拉汉·霍夫(Graham Hough):《文体与文体论》(何欣译,台北:台湾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9),页7。

[10] 李东阳著、周寅宾点校:《李东阳集》第3卷(长沙:岳麓书社,1985),《文后稿》卷3《春雨堂稿序》。

[11] 李开先撰、路工辑校:《李开先集》(北京:中华书局,1959),《闲居集》卷6《西野春游词序》。

[12] 李渔:《闲情偶寄》卷1《词采第二》,《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册7,页22。

[13] 陈师道:《后山诗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引。

[14] J.斯威夫特:《给某位后来任圣职的青年绅士的信》(1721),转引自《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5),第3卷“风格学”条,页127。

[15] 黑格尔:《美学》第1卷(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页373。

[16] 福勒:《现代西方文学批评术语辞典》,“风格”条,页68。

[17] 曹丕:《典论·论文》,《文选》,卷52,页720。

[18] 陆机:《文赋》,《文选》,卷17,页241。

[19] 刘勰:《文心雕龙·定势》,《文心雕龙注》,卷6,页530。

[20] 方苞著、刘季高校点:《方苞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集外文》卷4《古文约选序例》,页614。

[21] 沈廷芳:《书方望溪先生传后》记方苞语,转引自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第4卷,页389。

[22] 《窥词管见》,《词话丛编》,页549—550。

[23] 亚里士多德著、罗念生译:《诗学》,《诗学 诗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页77。